贵妃起居注-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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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皇后这下是真有几分好奇了,“吴美人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此事,还要从吴美人怀孕时说起了。”丁香儿满脸怡人的笑容,可一开口就是一鸣惊人,让皇后吃了一惊。“当时永安宫庄妃娘娘身在南内,吴美人同她不睦,忌恨庄妃娘娘欲死,更不愿在永安宫久住。言语间颇有流露异志之处,永安宫管事长随,如今南京司礼监少监柳知恩柳公公早已有所留心,便私下禀报东厂,东厂太监刘公公回报皇爷,皇爷圣谕:吴美人怀有胎儿,不宜惊动,一切事情等生下孩儿后再说。”
起始已经是出人意表,皇后思绪纷乱,迷惘间,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去,耳中听丁香续道,“孰料吴美人心思不定,见当日庄妃娘娘复宠,柳公公能取新衣为庄妃娘娘送去。便觉自己已露异心,必为庄妃娘娘不容,是以欲要先下手为强,便将自己收藏有年的一包砒霜,下入了自己饮剩的半碗汤药之中,又装着腹痛不止,欲以此栽赃柳公公。”
“可惜,吴美人不懂医理,怕也未见过饮砒霜的人。”丁香儿的神色冷静得不像是一般宫女,“东厂对此却是研究甚深。砒霜中毒分为两种,若是长期慢饮,症状和胃病相似,若是大量服用,必然伴随呕吐、失禁、昏迷,救转可能性也极低。这种药是不能当作坠胎药来用的……再说,从药碗中重新蒸取而出的砒霜,分量之多,足以令人三五日内去世……”
她忽然微微一翘嘴角,似乎在无声地嘲笑着吴美人的愚蠢。“此事东厂亦不敢怠慢,一经查出立刻上报,只是还是那句话,顾虑到小吴美人腹中的皇嗣,皇爷法外开恩,不但不予逮捕,而且还将柳公公打发往南京去,已全吴美人的‘美意’。”
“你不必多说了。”皇后再忍不住,她阴着脸打断了丁香的叙述,“等吴雨儿生子以后,立了产子功劳,不便立刻处置。就是这一缓下来的当口,她又自己取死,觉得自己不能立妃,是庄妃从中作梗,想要扳倒庄妃,便又要旧事重提,拿那碗药来说事。谁知这事自取灭亡……你是她搬到昭阳殿后,才到她身边服侍的吧?之前在长宁宫,我没有见过你。”
丁香再行礼,微笑默认。
“就你一个是东厂的人,还是她身边已全是东厂的探子?”皇后冷冷地问。
“为免贵人算计太甚,伤了孩子,奴婢与几位同仁一道贴身服侍。”丁香脸上的微笑仿佛是被烧上去的,她诚恳地回避了皇后的问题。
从她搬到昭阳殿开始,一切都尽在东厂的眼皮底下?皇后的脑子转得几乎都能听到声音了,丁香说是这么说的,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为什么忽然把柳知恩放出来管宫,为什么忽然给徐庄妃送春衣,为什么柳知恩找东厂而不是直接联系他的师兄弟?皇后也许不熟悉东厂,但她很熟悉皇帝。一年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画册,快速地在脑中翻动:小吴美人在长宁宫被揭露有孕,柳知恩出禁管宫,小吴美人闹砒霜,柳知恩去江南……一直到最近这几个月,她通过周嬷嬷,同小吴美人的种种来往,就像是一条条的线索,凝聚成了一张大网,把事情的真相勾勒出了轮廓。
小吴美人揭露有孕的时机引起了皇帝的疑惑,令柳知恩管宫,不过是试探她的居心。她没有通过这个考验,因为怀有孩子暂时安全,皇帝将她摆在昭阳殿,未必没有试试水的心思,本来一着闲棋,吴雨儿怀孕以后倒是有用起来,起码钓上了她这条大鱼,丁香既然是东厂的人,周嬷嬷一言一行只怕都早已上报,冯恩从前就和太后友好,乐得如实转告皇帝。自己失去先手,皇帝从别的途径了解到了周嬷嬷的那几句话……
他想多了!
又或者说是他想对了。
他猜到了周嬷嬷那几句话,就是要给徐皇庄妃树个敌人,让她也尝尝宫廷生活的酸甜苦辣。皇后不否认自己是有点小心思,这件事就看皇帝是怎么看的了,以她当时所知的那些事实,相信吴雨儿的说法也不足为奇。若吴雨儿说法为真,她的做法也就没什么大毛病了……这件事,由自己来和皇帝说的话,十有八。九,能转圜过去的。
但现在,从皇帝的表现来看,她已经是失去了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皇后忽然间失去了继续往下推演的所有兴致,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当地,甚至没有兴趣伪装一下自己的表情。
皇帝的心已经偏了……派丁香来说这件事,的确是为了解释吴雨儿事件的来龙去脉,可又何尝不是在暗示她立徐循为贵妃的理由?
为了维护徐循不在她手下受委屈,吴雨儿被挑拨对付她的事情勿再重演,他立她为贵妃,有册有宝有皇子,这个皇子的母亲的确犯下大罪,由她收养名正言顺……
不,立徐循为贵妃,就是为了警告她孙玉女。动她一次,他就抬举她一次。
再动一次呢?
贵妃之上,是不是就是皇后了!
彻骨的寒冷,仿佛从脊椎下部辐射而出,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脏肆意揉捏。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甚至连心的下一次跳动都极费力气。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大哥和她相识二十年,早在数月之前,还……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突然想起了不对,她忽然意识到了那句话为何让她如此耿耿于怀,她就像是回到了那天,回到了那一刻,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以她的眼睛来看,看着皇帝,看着太后,看着徐循。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和徐循同时说出了这清新洵美的诗句,皇帝扭过头对她笑了一笑,这笑和寻常一样,是他在人前惯常的笑。她没觉得不对,她当时太得意,放过了所有细节。
可她想起来,她注意到了,皇帝再扭过头去对徐循笑时,眼角余光中捕捉到的表情。
在那惊鸿一瞥的一个角度,一点侧脸上,展示的是她曾极为熟悉的宠溺温柔……
皇帝对她的笑很客气,对徐循的笑却是那样的诚挚,这当然不对,所以她觉得不对,所以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所以……
所有的所以后头,都跟了一个但。
她意识到了不对,但,却放过了这不祥的苗头,她压根没想到,就在不声不响之间,甚至于可能就在南内里——为什么她会去南内?为什么徐循会去南内?为什么大哥在把她赶去南内以后,又还会再去见她,再去原谅她,再把她放出来?
她应该在徐循背晋封为皇庄妃之时,就意识到这点才对。
徐循已经不是疥癣之疾了,她是她的心腹大患,在不声不响之间,圣意如北斗,悄然移东西。皇帝的宠爱,已非她所有,他看她,就像是昔日看胡后一样,已经看出了很多毛病。她在他心里,已经是个会欺压宠妃的坏人了!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娘娘、娘娘。”
略带急迫的叫声,将她从沉思中惊醒,皇后猛地回过神来,她歉然一笑,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没想到,这昭阳殿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拍了拍胸口,“我倒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难怪,此事的确骇人听闻。”马十接过了丁香的话头,微笑道,“连娘娘都被吴美人蒙骗了,这人也堪称是个人才,皇爷让奴婢给您带句话,让您在新入宫几位秀女身边,都选派贤良女史,勿要让其再做出小吴美人这样的事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
希望的火花,在皇后心口跳动了一下,使得她一时间竟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完全无法下个结论了。
如果皇帝疑了她,怎么这时马十不出来敲打敲打?起码也要说点意味深长的双关语,让她知道皇帝的意图,可现在,马十的意思,分明是在赋予她更大的权力——难道这一切都是她的多心,皇帝压根都没多想,只是以为她被吴雨儿蒙蔽,为了消除她对徐循的误会,所以才特别派丁香儿过来解释?
“还有,关于立贵妃的事,”马十又笑了,“皇爷爷说,前几日忙忘了,没把丁香儿给您派过来,昨儿要发诏书才想起来这回事。皇爷爷是想,这件事毕竟不名誉,不管您怎么纹饰,对外也不好明说,为免众人误会,觉得是贵妃娘娘主动求的壮儿,还是给她升个品级,贵妃娘娘以后也好养壮儿。”
瞧,这话就有点意味深长了,意在言外:以前不知道,后妃不合,皇后指不定会以为吴雨儿的凄惨下场,是被庄妃求出来。升贵妃,也可以理解为皇帝在表示对徐循的信任和宠爱,派丁香儿过来解释,也是要让皇后成为知情人,以后别拿这件事来为难徐循。
到底是哪种真相?圣意如今,到底属谁!再多一件事,皇后都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爆开来了,她简直想要抓住马十,尖叫着逼迫他把皇帝的意向完全吐露,这种石头不能完全落地的感觉,足以把一个人逼进牛角尖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勉强露出微笑,“丁香儿一说,我就明白了。唉,委屈了徐妹妹,这件事就算把真相都告诉出去,只怕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她是少不得被人议论了……”
这话以皇后身份说来,倒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背地里,她也没少被人议论。马十笑了笑,只是磕头并不答话,丁香儿也脆声和皇后告退,“奴婢这就退下了。”
“办差辛苦了。”皇后心不在焉,随口道,“来人啊——给他们放赏!”
马十和丁香儿都很上道,接了赏欢天喜地而去,看不出丝毫不对,皇后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屋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下瘫软在了椅上,翻着眼瞪着房梁,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里。
圣意到底如何,宠爱是完全转移到徐循那里,和自己开始疏远,还是……还是他对自己情分依然,只是单单宠爱徐循而已?
她几乎是痛苦地在想:大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我多心,还是情况已经悄然间有了变化?他是已经对我完全失望,还是对我有所怀疑,又或者一切照旧?
无数种可能,在极其有限的信心背后翻滚,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猜测蜂拥而入。也许,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也许他早就厌倦了她,也许他就是要看她猜,就是要让她痛苦,看她表演——
不,若是如此,又何必立她为后?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大哥心底,对她始终都存有情分!一切只是她的多心,大哥只还是那个忙于国事的大哥,政务繁忙,难免有所疏忽……
可要是这样,大哥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解释,‘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不愿再猜测皇帝的心意,试图以另一个角度,来解析自己现在的处境:徐循崛起,已不可挡。有壮儿在,皇帝立她为贵妃的决心,不容任何人阻拦,她也绝不会阻拦。但这没有什么,她已经是皇后了,她膝下有太子,地位稳如泰山……
皇后的脑子,忽然一滞,她从一个新的角度,发觉了自己的弱点。
谁也不能保证,太子就不会夭折……
虽然还只是可能,但如果,只是如果,她真的失了圣心,如果她倒霉到又失了太子,那,徐循膝下的壮儿,可就是皇帝的长子了……
她突然很想笑——这算什么?是命?若是无宠无子,她和静慈仙师又有什么区别?有宠有子的徐循,一样是有册有宝的贵妃!就算只是个可能,就算只是想想,这想法亦是荒谬得让她想笑。
她怎么会以为,失了圣心,她还能在这宫里稳若泰山?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后宫就是皇帝的小世界。他要天黑,天就不会白,他要江河倒流,江河就会倒流给他看!太子可失,天心,决不可失!
“徐循、徐循……”不知不觉间,皇后低低地、木然地念诵起了这个名字,最简单的两字音节,咒语般反复。“徐循、徐循、徐循……”
然而,在她那翻滚如沸的脑海中,另一个想法,如同闪电般划过阴云满布的天空,皇后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吴雨儿身边有丁香儿,东厂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后宫之中。
她的坤宁宫呢?
若天心不失,对付徐循又有何用?若天心已失,焉知坤宁宫里没有东厂耳目,也许今日这一切就是皇帝布下的又一个鱼饵,挑起她对徐循的忌惮,而一旦她出了手对付徐循,对付壮儿,今日的吴雨儿,说不定就是异日的她!
又也许这一切都是徐循的布置,为的就是让她疑神疑鬼,也许她根本多想,也许、也许……
一切疑惑,最终归结到了一个元点——她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做了什么事,可能动摇到皇帝对她的感情?
皇帝对她的感情又到底动摇了没有?
她到底该不该出手对付徐循?现在最好的策略是否按兵不动?可若现在不行动,万一栓儿出事……
万千思绪交错,胸口血气翻涌,皇后心头烦恶之极,猛然一阵气上,哇地一弯腰,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喷吐而出。
181、妙人
“这事儿还是要说穿。”皇后揉着心口;有气无力地和周嬷嬷商议。“不能不说穿,不说穿;贵妃心里就永远都不会安宁……”
周嬷嬷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是真心疼,眼睫一眨就是一滴大大的泪珠儿往下砸,“娘娘,您就少说两句,先歇会儿吧——”
“歇什么;我没事儿。”皇后摆了摆手,没有搭理周嬷嬷的软弱。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这事儿不能拖;你且先听我说。我想;这件事不如引去前情,就说她让丁香出宫时给她弄些砒霜回来,丁香害怕出首,把信和银两交上去……你看如何。”
吴美人需要一个得体的罪名,一个让她的囚禁变得情有可原的罪名,贵妃需要一个心甘情愿的养子,皇帝需要一个公正严明的形象,皇后需要一个清白无涉,让人抓不到痛脚的故事。整个宫廷也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案例,下毒陷害这么复杂的事,还是别往外张扬了,教坏小朋友那多不好?皇后的处置,不能说不适当,只是也未免太便宜还没正式册封的徐贵妃了。
周嬷嬷心里冤啊!她瞅了地上的那滩淤血一眼,憋屈得也是喉头一甜:自打自己跟了主子以来,十多年里不是没受过委屈,可再没一次和今日这次一般这么憋气。哪怕皇爷是打上门来了,抽皇后耳光了,都比他这样轻飘飘地派个丁香儿过来好。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主子的种种表态,都被那满面含笑的小婊。子添油加醋地往上报,周嬷嬷就不服!
她觉得自己是被坑了,可又不知道到底该怪谁,怪徐皇庄妃似乎略显无理,这件事从开始到结束都和她没一点关系,开始时她在南内,结束时她根本没过问昭阳殿的事。柳知恩走的时候她都没从南内出来,要是皇爷没说,徐皇庄妃可能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但周嬷嬷心里,现在,真的是特别恨她,看到地上那点点紫黑色的血,她就止不住的咬牙切齿。
“娘娘。”这会儿她也不可能反驳皇后娘娘的话了,虽然还觉得便宜了徐氏,但皇后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能想出什么来?周嬷嬷寻思了一下,也就赞同道,“奴婢以为如此安排,甚是妥当——真不用给您叫太医吗?”
“不必了。”皇后乏力地摆摆手,合上了双眼,“我倒觉得这一口血吐出来,松快了不少……”
周嬷嬷欲言又止,在皇后身边徘徊了一会儿,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