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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贵妃起居注-第2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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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正说着,清宁宫那里来人,请徐循过去说话,徐循料着近日没什么大事,只怕还是应在了韩女史说的栓儿绝食记上。她也并不着急,慢悠悠地踱到了清宁宫,果然太后跟前,并无诏书痕迹,人也不在书房,而是歪在炕上出神,见到徐循进来,她便起身道,“你倒是高兴——出大事了呢。”

    徐循笑道,“无非是有个人不吃饭了吧?这也算是大事么?”

    太后也不诧异,倒埋怨,“你既听说了,如何不来找我?连昔日老娘娘嘱咐的三条都忘了?好生栽培皇帝,乃是三条里的第一条,如今大郎眼看着就要养歪了,日后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见大哥?”

    她显然很有些烦闷,吐了一口气,方道,“刚才我让大郎来见我,本待责问他的,他反而责问起我来,说那刘先生对他极不恭敬,他乃天子,如何就不能放一个翰林外出为官,又说什么,先生们管头管脚,什么事都不许他做主,现在连我也不能做主,究竟谁才是天下之主——他倒好,功课不会做,口还利,几句话回得我都愣了。这孩子小时候顶听话的,怎么不知不觉间,竟到如此地步了?”

    徐循心里,不由便想起了柳知恩的话。

    这一年来,她和王振也见过几次,只是在那样官面场合,王振也没有多少表现的空间,徐循就是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么来,是以,她亦一直没对太后提起,直到此时,太后说了起来,她方才是心中一动,有了些联想。

    要获取皇帝绝对的信任,最好的办法,岂非就是挑动他对外官的不满,甚而是挑拨他和长辈的关系,让他觉得,在这世上唯一无条件绝对忠于他的人,除了内侍以外,再无其他?

    别看栓儿此时还小,还做不得什么,可这样的想法一旦生根发芽,等到他长大以后……

    “那么小一个孩子,独居在乾清宫里,”心中思量个不停,徐循口中道,“终究也没个能管事的人坐镇,怎么能不出幺蛾子?依我看,两年以前,那是不方便开口,现在姐姐和老娘娘的关系已经缓和,倒不如借此机会,把他搬到清宁宫居住,又或者干脆您就住到乾清宫去,也好就近看管。”

    太后神色一动,“这……可合适么?终究似乎是不合规矩。”

    “小孩子自己能懂得什么,才是十岁,已经懂得‘外臣催逼、内廷势弱’,”徐循对柳知恩的言语,如今倒更是深信不疑了,她蹙眉道,“就算不住在一起,也该问问到底是谁教得他这些。昔日孟母三迁,只为良邻,大郎身边人的品性,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

    此言亦是正理,皇帝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数年前太后乃至是太皇太后,放置在乾清宫里的心腹并不称职。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瞅了徐循一眼,“容我仔细想想。”

    毕竟不是亲生,非但母子之间有一条难以拿捏的线,就连太后自己的心态,都会受到影响。徐循自己也养了个壮儿,是深知太后心理,乾清宫的事,她是绝不好多说什么的,若非太后主动抱怨,甚至都很难启齿提醒,如今也是点到即止,免得弄巧成拙。见太后听进了自己的话,便不再直接议论皇帝身边人,而是转移话题,“再且说这搬迁居住的事,只要将原委告知,诸位大人也绝不会反对,只怕还要称颂娘娘圣明呢——不过,虽说是师长为尊,但刘先生对大郎,是否也太严厉了点……”

    两人便又开始议论起了皇帝的教育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不惜和母亲冲突,也要调走刘先生,看来对刘翰林实在是忍无可忍。之前一直奉行的教育策略,看来,也该要改一改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太后搬到乾清宫一起住的事情,万历的娘就干过的,哈哈……

第260章 风格
  不论是太后搬到乾清宫;还是把皇帝搬来清宁宫;都不算是太小的变动。太后也得咨询一下老人家的看法;毕竟;两宫关系缓和;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要是为了这点事情,又起了什么波澜、心结;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如今她时常去仁寿宫问安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思索了两三个晚上,太后便没邀徐循,独自去了仁寿宫。——倒是在半道上碰到了静慈仙师的轿子,两人正好一路往仁寿宫过去了。
  虽说最近阿黄的婚事正办着,但静慈仙师不便出面,多数都交给贵太妃忙活,她还是专心照顾太皇太后,也算是给两个事业型女性免除后顾之忧了。毕竟这活计她干了也有十多年,自然最是上手。这大半年来,仙师几乎天天都过去仁寿宫陪着老人家,往往是吃过早饭过去,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了,才回长安宫中来。
  “老娘娘。”太后给太皇太后行了礼,也是不无几分关切。“您这几日可还好?”
  “倒是还好。”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她说话的速度如今是越来越慢了。“你们都还好?栓儿好?”
  这人老起来,真是快得很。太皇太后前年交权的时候还没觉得如何,虽然连着病了几场,元气亏损,人比较瘦削虚弱,但精神还好,只一眼瞧去,便明白这是个心里极有数,能当事的老人。当时借着病把皇帝宝印交给了太后,说不定还是打着病好了以后顺理成章地收权的主意,可谁能想得到,只是这一年没管事,太皇太后竟是真的急速地衰老了起来。如今已经是鬓发灰白、眼神浑浊、皱纹深刻,明显思维也不像是从前那样敏捷了,更兼耳朵有些背,现在和她说话,都得放大了声量,而后再等着她缓慢的回话。往往一席话说下来,另一边要喝好几碗茶水,才能弥补消耗掉的精力。
  人老了,心态也会变,不然,贵太妃也不会提议让太后和皇帝重新住在一起。就是因为现在太皇太后的火气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不见,昔日的心机手段,几乎全被‘老’这一字啃噬,她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如若不然,向太皇太后提出栓儿的教育问题,最大的可能,便是让她老人家动念,把栓儿搬到仁寿宫来居住。
  思及这个可能,太后心里也是掠过了若有若无的阴郁:毕竟不是亲生,总觉得栓儿这两年间,和她也是有所生疏。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在她跟前,也有了不少保留。若是再住到仁寿宫……
  她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把这无稽的担忧放在一边,“都好着呢,您不必惦记。”
  耐着性子陪老人家说了一会话,见仙师端了补身的药膳过来,太后便起身接过了瓷碗,欲要亲自喂老人家食用,却为太皇太后止住了。“还是让胡氏来吧,她服侍惯了,也顺手些。”
  毕竟是老了,若是往常,就只是为了胡氏和她对面住着,万事都少不得看自己脸色,太皇太后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不愿配合,多数也都会让宫女上前服侍,太后扫了仙师一眼,见她神色自若,也不免微微一笑,并不计较。
  等老人家用过药膳,精神也略恢复一些了,便带了太后和仙师出去园中闲步,三人在仁寿宫后花园走了几步,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声音都清楚一些,“人老了,对时气就特别有感触,你们还小,不懂得这春天的气味,我却是觉得,这春日的暖气儿,偎着骨头,比什么火墙都让人舒服,这几个月,仿佛人都年轻了几分。”
  太后忙奉承着说了几句话,太皇太后倒不大要听这个,恢复了少许精力,她便敏锐起来,戳穿道,“平日过来,也难得见你呆这么久,今日可是有事要说?”
  她都看破了,太后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遂将栓儿和刘翰林的冲突说给了太皇太后知道。“一直以来,刘翰林对皇帝的确都有点太过严厉了,动不动就厉声呵斥,一旦功课不好,罚抄书都是有的。栓儿虽然面上忍了,没有做出什么不恭敬的事,但却实在很想换了他,上回来我宫里……”
  太皇太后听到了栓儿的几番言语,眉毛也不由得一挑,她没有说话,静听太后说完了,方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太后把贵太妃拉出来,“徐氏也对我说,这孩子独居乾清宫也不是个事……”
  太皇太后听着太后的转述,也是边听边点头,“也有道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当日让她帮你,这一步棋走得不错。”
  听她口气,此事应当能够办成,太后心头一松,又有些淡淡的酸涩:若太皇太后早就是这个脾气,这样老迈。三年前又何必要闹到那样地步?她自然可以临朝称制,以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过问朝政,哪里要受朝臣们的气?更不必和任何人分享这份权力,别说是提拔贵太妃了。这一年来,她寡言少语,其实也就是挂个名头,根本没有帮到自己什么。
  不过,这酸味也就是回荡了一会儿,便又渐渐地消散了开去。朝政千头万绪,目前这样,自己都是勉强应付,若是真的要问政、参政,只怕她根本应付不来,太皇太后安排一个助手,也是老成之举,换做是她,只怕也会如此安排——多添一重保险罢了。徐循能安于‘保险’的位置,不胡言乱语,四处插手,也是她为人谨慎之处,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不过。”正思忖时,太皇太后又是话锋一转,“她毕竟不是正宫,没那个底气,说话难免也是畏首畏尾,把刘翰林调走?若是皇帝不说,倒是能调,现在他既说了,那便不但不能调了他,还要保他升官。”
  太后不免一怔,“——可,这会否有些……”
  “有些什么?”太皇太后耳背了,没听清楚。
  “会否对栓儿有些太苛刻了。”太后只好大声把心底的念头说了出来。“刘翰林也的确严格了些——”
  “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以后怎么面对天下?”太皇太后的语速很缓慢,但那股子多年当家的权威,依然是从她苍老的话语中弥漫了出来,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自古以来,只有师责徒,何曾有徒罚师的?这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师灭祖……就是你要调他,内阁都通过了,六科给事中也一样会打回来的。没有大事,帝师从来只有升官发财的份,哪有这么无缘无故就被打发出京去的?”
  太后本也没想把刘翰林贬出京去做事,她是想将其送入礼部,不过太皇太后发了话,她也不便为自己辩解,只好听着这头垂垂老矣的母虎发威。
  “有此非分之想,可见得平时便不学好,这是错一,”太皇太后思量着说,“又挑拨内廷、外廷的关系,小小年纪,说的那话让人听了都是心寒。当皇帝的不能信用臣子,让臣子如何放心为天家卖命?内阁三位大人为国朝兢兢业业,多年的功劳、苦劳,又当得起他这诛心的几问?”
  被太皇太后这一分说,太后额前,已经悄悄地沁出了冷汗:虽觉得此事不好,但若非贵太妃提议,她也不至于想将皇帝搬来和她一起居住。——满以为这已经够小题大做的了,不想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刚才的处置,还是显得太轻描淡写!虽然只是几句话,但暴露出的问题,已经是令人心惊了,自己和贵太妃都想得很浅,还是老人家看得深,这内阁三位大人,虽说权柄不小,但对内廷素来尊敬,也是恪守着为人臣的本分。即使太后也有被他们拿捏得难受的时候,但心里也很清楚,主少国疑,从前朝代中,在这样的时候,可发生过许许多多非常险恶的事情,和前人比起来,如今内廷的处境,已经算是比较宽松的了。
  身为人主,不懂得犒赏、感谢臣子们的尽心,反而猜疑、诛心起来了。孩子还小,不懂事,还可以教,可若是不能防微杜渐,让这样的想法发酵起来,日后他会怎么对待三位阁臣?岂非是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是媳妇不好。”她不能不歉然请罪,“您给媳妇留了三条训命,这第一条教导皇帝之职,媳妇便没做好。”
  她主动认错,太皇太后也不为己甚,她摇了摇头,“罢了,你终究经验太浅,不然,我也不会让徐氏来辅佐你……你一人,平日事又忙,多有疏漏的时候,这时就该要一个如徐氏般心细敢言的人在一旁提着。”
  这一回,太后是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依老娘娘之见,此事又该如何办呢?”
  太皇太后闭上眼沉吟了一会,“皇帝平日在宫里,最亲近的人是谁?”
  太后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她虽然平日繁忙,但始终也有一只眼睛瞅着乾清宫呢,她快速道,“罗妃去后,便是王振了。他是章皇帝手里的老人,到了大郎身边后,一直很得他的亲近。平日为人也是殷勤小心——”
  “打杀了他。”太皇太后咳嗽了几声,方才淡淡地道,声音还带了老人特有的含混——她今日口齿不清,主要是因为刚落了一颗门牙,还没镶进新的义齿。
  太后入宫这些年,除了处置一些犯了大错的底层宫女宦官时,曾罚得较重,意外致死以外,还真没发号施令,夺取过谁的生命。听得太皇太后如同宰猫杀狗一般,随口就要杀掉一个没有明显劣迹的权珰,一时间不免难以接受。“可——他是栓儿大伴——”
  “不是大伴,还不打杀呢。”太皇太后倒对太后有些不满了,“栓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岂非他这个大伴不能善尽管教劝谏之过?只看在这点上,打杀他也不算冤枉。再说,不处置得重一点,孩子也学不会那堂课。”
  “哪、哪堂课啊?”太后已是被镇住了,多少有些举止失措。
  太皇太后扫了她一眼,疲倦地吐出一口气,她缓缓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闭目养了养神,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好歹还给她找了个帮手,多少也能有些助力……
  “当然是不能听信宫人、宦者言语这一堂课了。”她的话语虽含混,眼神虽浑浊,但周身那冰冷沁寒的气势,却还犹有可观之处,“这样的话,难道是翰林们和他说的?身边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以后这皇帝可该怎么当?”
  太后终于是明白过来了:这一次,太皇太后是要小惩大诫,用最亲近人的性命,教导栓儿这个道理。
  家人如后妃母子,下人如养娘大伴,一律属于不能参政的内人之辈。在朝廷政事上,她们所说的话语,连一句都不能听,更别说吞进肚子里,再当自己的话说出来——要当皇帝的人,宁可多疑,也绝不能轻信。就如同越是美丽的女子,就越会骗人一般,感情上越是亲近的人,便越不能相信。
  至于王振到底是否该为皇帝说的那几句话负责,那又根本并不重要了,即使是冤枉,亦是顾不得。谁让他赶上了呢?宦者本就是内廷的一条狗,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何况一条狗?他的死,若能让皇帝明白这个道理,那便不算是死得冤枉!
  这思路,是太皇太后惯有的风格,太后服侍她多年,一旦转过弯来,顿时便尽会其意,她深吸一口气,略略凝眉思忖了片刻,便张开口道。
  “老娘娘说得是……媳妇知道该怎么做了——既然如此,等打杀了王振以后,不如把乾清宫的宫女宦官,都换过一遍,从我等两宫中抽调出些晓事老实的宫人,过去服侍大郎吧……”
  即使王振无辜,真正挑唆栓儿的人还藏在暗处,难道太后就没办法对付他/她了么?又何必费心机要把他/她揪出来?干脆一气换了,反而省事!反正,想必新换上的人,必定当要比旧人老实得多吧。
  太皇太后眉宇间终于露出了欣慰之色,一旦放松了心头那根弦,她的疲倦之感也涌了上来,原本清明的思绪,也被冲得渐渐慵懒。“不错、不错,你终究是个好的,日后只和徐氏一道,用心政事之余,也要加意看管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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