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河白(上)-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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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未如以往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地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有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前提笔挥毫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将要碰触紫毫的一刹那,恰好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1)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蓬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自那以后,果然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评言”的书备在一旁。倾泠每次取书即走,只是看书的兴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烦倦的感觉。
日子一日日过去,风一日凉过一日,冬日已临。
这一日,倾泠百无聊赖地坐于德馨园一隅,方珈见之,便道:“府里西园有早开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园里梅园的花依然只是三两个小小骨朵儿。
倾泠想想便应了。因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欢一群人跟随,便只唤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着公主出园。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这几日天很冷,忙唤了两名侍女,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篷,一人携了手炉,又唤过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给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园门口,便见公主就在前头,忙快走几步跟上。一名内侍前头领路,一行人往西园行去。路上经过西侧的小花园时,闻得园中的一座亭子里传出笑语声。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长长的帷幔遮风避寒,只背风一面留着一角看园中景色。他们经过的一边隔着帷幔,是以看不到里头的人,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领着婢女们在嬉闹。
“哎呀!你真是笨!”吕以南娇脆的声音传出,“亏你模样伶俐,怎么还不及德馨园里的那个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呢。”一名婢女笑嘻嘻地道。
“哎呀,小姐,你快别说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尔那么一瞥,便恶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长得真恐怖,奴婢看着就寒毛直竖!”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所谓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风吹进,帷幔跟着飘起,吕以南的话便硬生生地被打断了。三名婢女见她忽然不说了,面色僵硬地望着身后,不由都转身回首,这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从被风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唤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于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拧眉怒目,正是孔昭,显然刚才的话全被听去了。
倾泠移步,即有内侍上前钩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扫过亭子,亭中的桌上摆着棋,旁边摆着茶点瓜果,还堆着些许果皮残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在吕以南正对面,两人侧边站着,显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倾泠冰凉凉的目光一扫,顿时回过神来,慌忙跪拜行礼。只吕以南依然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只是仰首看着倾泠,眼中含着挑衅与嘲讽。哼!不是很大方贤德地省却繁文缛节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却这些俗礼!
倾泠未曾理会地上的婢女们,目光看着吕以南,片刻后开口,声音缓缓的,似涧底清流,无比动听,却是无比地冷严,“本宫面前,岂有你的座?!”
吕以南一愣,未及反应,倾泠已是一声冷叱:“如此无礼之辈,给本宫掌嘴!”
“是!”
一声答应,跟随在旁的三名侍从将手中东西一放,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愣着的吕以南从椅上扯起,脚一抬一钩,吕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内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生生地落在吕以南脸上。
这一下,吕以南已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当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实未想到倾泠竟会如此反应,这些年在侯府娇生惯养,哪曾如此受辱过,顿时又羞又恼,使力挣扎,只是她又怎么挣得过两个男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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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2)
“你……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我!你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倾泠冷冷吩咐道:“让她闭嘴。”
侍女答应一声“是”,便将一块绢帕塞进吕以南口中,令她再说不出话来。
而在公主没有吩咐停止前,内侍们便继续掌嘴。
一时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声。宫里出来的人,于掌嘴这种小惩戒自是精通,再说吕以南素日总以侯府小姐自居,骄纵嚣张,对于德馨园里出来的人多态度轻蔑,特别是对内侍,屡次背后与人嘲笑其为“阉人”,是以这几人心中都是怀了不忿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又都受家令伊、内邸臣管教着,只能忍着,可此刻,却是天赐良机,于是,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见那内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地拍在吕以南脸上,从响声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损伤程度,那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不会一掌就伤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肿一点儿。待到十来掌后,吕以南一张脸也只是青紫,肿得却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呜呜发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更别说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宫身边的人,即是代表本宫本人,你侮他们,即是践踏本宫。”巴掌声里倾泠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然平缓,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冻人的寒意。
“他们是贱奴?你又是什么?”倾泠目光冰冷地看着吕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宫今日便叫你知道何谓‘尊卑’。”
吕以南无法说话,只是眼中的愤怒、怨恨被倾泠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一缩,露出畏惧之色。此刻立于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贵逼人,那份威严凛然的气度昭示着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为的懦弱的木头人。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顿时全身颤抖,“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三人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驭下不严,主之过!”倾泠一声冷嗤,目光落回吕以南身上,“如你所说‘仆似其主’,想来她们的嚣张、愚昧都是跟你学的吧,那你便替她们接受惩罚!再有下回,本宫割你舌头!”最后一句铿然有力,落地有声,挟着无以形容的威势。
吕以南身子一颤。
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言!
“公主饶命!”
亭外忽然响起惶急的求饶之声。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错,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饶以南一命。以南犯错,这都是妾身没教好她,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她受罚,求公主您饶过她。妾身以后会好好教导她。”亭外吕氏泣声相求。
“公主,妾身也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戚氏也帮着求情。
“公主,妹妹犯错是做姐姐的没带好,以雅求您饶了妹妹,以雅愿代妹妹受罚。”戚以雅也求情。
倾泠转身,一旁的孔昭与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见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吕氏、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侍从。显然有人发现了此间之事报信与两人,是以前来救人。
此刻三人一见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敢犯错了。”
倾泠眉头一皱,未语。
远远地又一声传来,“公主息怒!”
顾氏还隔着丈远便急急唤道。她是吕氏、戚氏得信后着人唤来的,只是闻说以南表小姐触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园里责罚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赶来,一见现场情况,不由有些蒙,只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问缘由,先跟着请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致触犯公主,还请公主责罚。”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3)
倾泠吩咐道:“扶夫人起来。”
侍女应诺一声“是”,忙上前扶起顾氏。
倾泠回头吩咐一声,“罢了。”内侍立时住手。
倾泠目光溜过伏在地上的吕以南,冷冷地道:“记住本宫的话!”言罢,步下亭子,经过顾氏身前时略略停步,“此事与夫人无关,夫人无须自责。”目光溜过地上的戚氏、吕氏、戚以雅等人,“几位也起来,此事亦与你们无关。”然后未再多言,即转身离去,孔昭几人忙跟上。
待公主走远后,侍从们忙扶起戚氏、吕氏、戚以雅,几人往吕以南看去,只见一张脸已青紫一片,肿得高高的,完全不复明艳丽色。吕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么样?”几名侍从也帮着扶起吕以南。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令公主动怒?”顾氏目光一扫众人,沉声问道。这么一段日子,顾氏已可看出这位宸华公主是万事不理的,也不与府中众人主动接触,而今日她会令人掌罚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吕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是自己所养,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点儿,所以只要没有大恶,她也就随她去了。
一干人皆不敢答,只闻吕以南轻轻的啜泣声。
顾氏目光落在亭子里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身上,“你三人如实说来!”
三名婢女哪敢隐瞒,当下一五一十将几人在亭子中说的话全交代清楚。戚氏、吕氏听后,不由都道:“只不过是说了个侍女,公主却令人掌责以南,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小题大做?”顾氏目光一瞬两人,厉声道,“辱仆即辱其主,更何况以南亲口说出‘仆似其主’,这便是亲口诋辱公主!公主是什么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是当场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无话可说!”
戚氏、吕氏闻言,顿露惶色。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嘱咐过你们,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妇,须以礼相尊,万不得怠慢不敬。”顾氏一脸冷峻,“看来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今日竟敢当着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吕氏见夫人发怒,都垂首不敢吭声。
戚以雅见吕以南涕泪纵横一脸凄惨的模样,不由上前牵牵顾氏衣袖,柔声道:“夫人息怒,我们都知错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惩戒,望夫人怜惜,先让妹妹下去看看伤。待妹妹好了后,夫人要怎么责罚都行,以雅愿替妹妹领受。”
顾氏一贯喜欢戚以雅的娴静懂事,再一看吕以南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对扶着吕以南的侍从道:“你们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对身边的侍女道,“秋仪你去请大夫。”接着目光落在戚氏、吕氏身上,“今日公主已责,此事便作罢。府中若再有这样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园中诸人皆垂首默然,待顾氏离开后,才各自静悄悄地离去。
这日倾泠依旧去了梅园赏梅,孔昭奇怪她还有这等心情。
倾泠却道:“我喜欢梅花,不会因有那样讨厌的人而改变。”
梅园里,一树早开的白梅似初雪轻绽,玉洁冰清。
白梅前,孔昭望着树下静坐弹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当年。
当年七岁的郡主因她而与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责表小姐。她伴着公主长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余年下来,仅有的两次动怒,竟都是因自己而起,都是因自己异于常人的手而起!一时间,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又有些无以名状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经说过,她与公主相遇,不过是天怜她们。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话中之意。巧姨说,也许王妃是说你们有缘分,有主仆之缘,有姐妹之情分,要好好珍惜。而铃姨则对她说,想那么深干吗,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过得不开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4)
静静地看着白梅树下的身影,孔昭绽开浅浅的笑容,一派天真无邪。
是的,无须多想什么。孔昭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园的那一场掌责令全侯府的人震惊。自那以后,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带了点儿敬畏,才发现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来动起怒来可怕程度不比侯爷低。而在知晓其原因后,有的人暗暗拍手称快,也有的觉得公主仗势欺人,还有的也觉得是小题大做,只威远侯夫妇等人却知决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虽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啻是其妹。只从孔昭的言行态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自称“奴婢”。而公主,当她以“本宫”自称时,那便是皇家的宸华公主,凛然不可违逆。
方珈、穆悰知晓此事后,却并不以为喜。两人私下说话时,方珈曾道:“若公主是想立威以掌侯府,那我们倒真该为此欢喜,只是……此事于她来说,不过是‘任性’而为。”穆悰则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内怕是性烈如火。”
后来,方珈在收拾书房时,看到了桌上倾泠写下的字,然后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纸上,写着数行飘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苏轼《留侯论》
穆悰看后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谋策笼人,下以威势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却只依‘喜恶’。而世间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恶’而为。”
两人是皇帝亲自挑选了照顾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对着宸华公主,两人却是一筹莫展。
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无紧要,可其意志之坚,其人之聪慧,却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欢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两人唯有叹息。
秋意遥这几日不在府中,总是骑马往郊外跑,说是郊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的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地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地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的恬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儿,空空的,一片怅然。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待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苦。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但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心里有事,心情忧悒,所以他也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