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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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砧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那末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就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地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的,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玩噱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地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有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等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生死桥 '叁'(3)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宵。”
重要的是凌宵大舞台,好不容易才踏上凌宵的台毯呢。三天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可容两千人的舞台,这绮丽繁华的大都会,有没有他一份。
《立报》上出现了的宣传稿件,用了“唐怀玉,你一夜之间火烧凌宵殿”为标题,给《火烧裴元庆》起个大大的哄。
凌宵大舞台在四马路,是与天蟾齐名的一个舞台,油漆光彩,金碧辉煌,包厢中还铺了台毯,供了花,装了盆子来款客。
舞台外,不止是大红戏报,而是一个个冠冕的彩牌,四周缀满绢花,悬了红彩,角儿的名字给放大了,在马路的对面,远远就可以看到。晚上,还有灯火照耀着,城市不入夜,好戏不能完。
头一天,上的都是各人拿手好戏,《拾玉镯》、《艳阳楼》、《火烧裴元庆》、《霸王别姬》……
怀玉在人海中浮升了,金光灿灿的大舞台,任他一个人翻腾。到了表演摔叉时,平素他一口气可以来七个,这回,因掌声彩声,百鸟乱鸣,钟鼓齐放,他非要来十二个才肯罢休——观众的反应如暴雷急雨,打在身上竟是会疼的。
原来真的“打在身上”了。
上海观众们,尤其是小姐太太,听戏听得高兴,就把“东西”扔向台上,你扔我扔的,都不知是什么。
斗志昂扬的怀玉,只顾得他要定这个码头了。
末了在后台,洪班主眉开眼笑,打开一个个的小包,有团了花绿钞票的,有用小手绢裹了首饰,难怪有分量。
他把其中一个戒指,放嘴上一咬,呀,是真金。
递予一身淋漓的怀玉:
“光这就值许多银洋了!”
再给打开另一个,是块麻纱手绢,绣上一朵淡紫小花,藤蔓纠缠。
忽然惊叹:
“咦,这是什么宝?”
——是个紫玉戒指,四周洒上碎钻,用碎钻来烘托出当中整块魅艳迷醉的石头,那淡紫,叫怀玉一阵目眩,不知是谁这么地捧他呢?
“唐先生。”
怀玉循声回身一望。
这个人他见过,也得罪过。
段娉婷今儿晚上先把发型改变了,全给抹至脸后,生生露出一张俏脸,额角有数钩不肯驯服的发花相伴。
怀玉第一次正正对准她的眼睛,是一种说不出名堂的棕色,在后台这花团锦簇灯声镜语的微醺境地,那棕色变了,竟带点红色。
她道:“原来是这样的,光一个人,也演得来一出戏!”
望着似笑非笑的段娉婷,怀玉心虚了,莫非她记恨?因为他那般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她便来回报?
他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
是的,这个女人成名得太容易了,人人都呵护着,用甜言蜜语来哄她,在她身上打主意,自己何必同样顺着她?人到无求品自高,怀玉也是头顺毛驴,以为她找碴来了,受不得,不免还以心高气傲:
“舞台当然比不得拍电影,出了错,可不能重来的。”
“你倒赢了不少彩声。”
“在台上我可是‘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段小姐请多指教。”
段娉婷伸出玉手,跟怀玉一握,虽仍是轻的,却比第一回重了。
放开时手指无意地在怀玉那带汗的掌心一拖,盈盈浅笑便离去了。
他什么都来不及。
来不及回应,来不及笑,来不及说,她便消失了。
只余那只碎钻紫玉戒指,在梳妆镜前巧笑。
怀玉的心,七上八落。
那位永远的女秘书玛丽小姐,往往及时地出现,朝怀玉:“唐先生,段小姐请你一块消夜去,她在汽车上。”
怀玉一慌,忙拎起戒指:
“请代还段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谁送的?不定是段小姐呀。”玛丽促狭地道,“有刻上名字么?还是你一厢情愿编派是她的礼物?”
只窘得怀玉张口结舌。
“怎么啦,要说唐先生自家跟段小姐说。”
“……我不去了。”
“开玩笑,还敢不赏这个脸?别要小姐等了。”玛丽笑。
怀玉回心一想,没这个必要,陪小姐去吃一趟消夜干吗?也不外是门面话。就是不要发生任何事件——事件?像一个幻觉,在眼前,光彩夺目,待要伸出手去,可是炙人的,他也无愧于心,故还是推了:
“对不起,明儿还要早起排练,待会要跟班里的聚一聚,我不去了,不好意思,让你挠头了。”看来真不是开玩笑。
不一会就听到外面汽车悻悻然地开走了,谁推搪过她?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不识好歹。初生猛兽,没见过世途,所以不赏这个脸,就是连没感觉的铁造的汽车,也受不得,故绝尘急去。班里一伙人不知道来龙去脉,连怀玉也不知道来龙去脉。
卸了妆,行内的便带他们消夜去,一路都很高兴,因为卖了个满堂。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夹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消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枝雪茄,身畔一位美人段娉婷。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消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消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地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舵,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的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的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想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个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地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和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地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决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有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
市上的交易所只在上午举行交易,如今乐世界既可营业到晚上七时,那些想发投机财的人,还不涌到这里来?早晚买进卖出,涨跌之间,有人倾家荡产,有人暴发狂富——都逃不出金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