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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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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冷笑:“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来拿回我所失去的罢了。”我蹲下身,将手中的物事递到他面前,资质绝佳的寒罗玉状似一片柏叶,叶柄处刻了小小的一个“岳”字,正是隋岳的族牌。他没有再说话,瞳孔散开。我将手中的玉牌放到他胸口上,敛了眼。
  颜子惑消失后不久,天开始下雨。
  我抱着膝盖靠在山壁上,仰起头却也看不到星星。雨水落进眼睛里,又疼又冷。我沉默着低头,强迫自己把失去头颅的杀手头领掉落出来的碧玉捡了起来,细细辨认,确然是,隋岳的族令。
  果然我感觉到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这队人,是隋家的阴影,青门的杀手,只有隋岳的族令可以调动。
  眼前的画面蜂拥而来,一会儿是围墙上止青执埙而奏如雪月光;一会儿是闫雾楼中颜子惑魅惑众生的霓裳胡旋;一会儿又是曲阳山充满草木香气的囚笼里,哥哥微笑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我的人生,我的悲喜,我的爱恨,我的价值……我从没有试图逃避试图反抗,我用尽全力成为他,为他笑为他杀人,为他丢掉我自己!可是为什么……
  与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啊,他想我死。
  我突然想笑。
  我仰着头肆意地笑了一会儿,按原路,回到了洛阳隋府。
  这一刻,我看着他浸着血和雨水的脸,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几乎觉得,死在那里的其实是我自己。
  门口出现了响动,我却懒得再动弹,仍旧蹲在那里,头也不抬。
  脚步声是两个人,一个开口说话,是阿军。只听他道:“老爷,那青门的领头还未回来,若是不快些将族令放回去,只怕是要给公子发现了。”
  我脑中一炸,好像没有听懂,雨哗啦哗啦地下。
  阿军又道:“这个点还没来复命,莫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另一个道:“那条路是绝路,若非有神仙相助,他是决计不可能走脱的。”顿了一顿,语气悠远再道,“其实,我是很对那个孩子不住的……不过,当年那位先生留下的锦囊中言,唯有这样,才可保得家族啊。”
  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呢?
  阿军又道:“那……”
  一阵沉默,雨声乍然更大了。
  我缓缓站起身,侧头去看门口的两个人。
  阿军暂抛开不说,另一个苍颜白发,有一双锐利眼睛的,正是我与隋岳的生父。
  我与他隔着重重雨幕,好像两头孤狼相遇,相互试探着,一触即发地凝视。
  “啊!公子!”阿军看到倒在我脚下的隋岳,瞅了我两眼,便走过来。又看我没什么反应,蹲在我脚边去探隋岳的脉门。脸色僵了一下,回头朝我父亲摇头。
  父亲的眼猛然睁大,怒发冲冠,爆喝了一句:“逆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狼心狗肺谋弑亲兄!你……”
  “我是隋岳。”我平静道。
  “你不忠不孝不义,逆子!逆子啊……”
  “我是隋岳。”
  “逆子!逆子!”
  “我是隋岳。”
  第二日,隋家举家迁往河阳县。
  沉淀几月,总不免想起曾经那些人那些事。我看着河阳县秃秃的山麓,只觉满目苍凉,一日梦醒,下令在全县栽种桃花。
  一年后,柳容姬生下一女,取名金鹿。
  几年后,遥闻洛都□□。秦南风当年废太子之后,次年杀之,赵王以此为名,联合齐王起兵,斩杀秦南风于宋朱宫中,连诛鲁公秦谧。诸王为争夺中央政权,不断进行内战,生灵涂炭,血染版图。不断有人揭竿而起,不断被镇压被屠杀,整个王朝动乱不堪,苟延残喘,这段历史历时十六年,史称八王之乱。
  到后来赵王废帝自立为皇,得到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小年后,国灭。
  那已是后话了。
  姬绥姬云这两位兄弟也死于某次动乱,姬绥死前三呼“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悔入仕途之典。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初春,桃花新放,夭夭灼灼铺满县令府后山山野。我望着窗外新野长长叹了口气,杯中三根新茶悠悠竖起。
  洛阳动乱,几乎影响不了这遥遥小县城的平和氛围。河阳虽小,正好好独立世外一般,我年年独立窗边看着满山花海落尽,岁岁静好而过。
  这日,我又依窗看花凋。那艳霞似的花朵自枝头徐徐坠落,映着岑白月光,仿佛九天仙子盘桓落下。
  “夫君,多少年了。”柳容姬走到我身旁,与我一同望着窗外。静立了一会儿,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胸前,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迫我与她对视。
  “夫君……你不想,不想……”她脸颊红润,微微低下了头。窗外的花影隐隐变幻着,映着她脸颊温润。我摸了她的头顶,对她道:“不早了,去歇息吧。”又背过身去。
  花朵飘零,好像那些年那些人的影子的停驻,昙花一现,惊艳了那段时光,温柔却短暂。
  “夫君。”柳容姬却并没有像平日一样乖乖退去,低沉着道,“我知晓,我们也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想也并不是我可以替代的。你……你这日日年年睹花思人,却也不是办法……你就不能、不能将我当成那个人么?”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涌出,到后来很有几分歇斯底里。
  “金鹿一天天长大了,我、我还未有所出……我嫁给你、嫁给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我捉住她胡乱舞动的双手,冷声压过她的哭喊道:“容姬,别闹。”又朝门外喊:“来人,将夫人带去休息。”
  她被几个侍女扶着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眼神漆黑:“你莫要后悔。”
  我与她对视半秒,不可抑止地笑了。
  我要如何后悔?我还能够,如何后悔?
  “恭喜知县大人,夫人有喜了。”我看着大夫殷切的眼睛,又侧头去看床上的柳容姬。
  她一张脸煞白如纸,显得一双黑眸又大又深,眼神充满苦涩与惊恐,整个嘴唇都在颤抖。
  我打赏了一旁的大夫,请了他出去。之后回到柳容姬床边,抚上她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她一下子猛抓住我的手,双手冰冷,又是泪如雨下。我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莫担心,好好养着身体,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极低极低地哭泣,一遍一遍地说:“我该死我该死……”
  我抱着她一整晚,心底无波无澜。
  那场悲剧来得毫无征兆。十二月隆冬里,风雪呼啸,房中烛火摇曳,女子的哭声,吆喝声,器皿碰撞声响成一片。金鹿趴在我身上,问我:“爹爹,娘亲是不是很疼?她哭得那么大声,小弟弟不喜欢娘亲么?怎么那样欺负娘亲呢?”
  我刮了她的鼻子,笑道:“你出生时也是一个样,那你喜欢娘亲么?”
  金鹿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房中有了大动静。产婆吼了句“生了生了”,四下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女子极其悲哀的哭声凄厉拉扯而出。
  我放下金鹿冲进屋里。正撞上要出来的产婆,产婆一脸苦相地诉道:“哎哟,小公子生下来气息就微弱,哭都没哭一声,将将含上他娘亲的奶嘴就夭了。其实那本就是个九分的死胎,离开娘胎时就已经入了地下,抢不回来的。”
  柳容姬跪在床上痛哭失声,高喊着:“报应报应,苍天有眼,一切都是报应!我不该我不该……哈哈哈,报应!”
  所谓祸不单行,仅仅三年过后,也是隆冬,金鹿染了一场疟疾,风卷残云般卷去了女儿青春的生命。隋岳的女儿,就这样在她将将十二的这一年,花般凋零。
  我与容姬在金鹿坟前摆上一束白菊时,我听到身畔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力气耗尽一般,一点点塌陷下去,然后一病不起。
  “夫君,其实我知道呐。”容姬躺在床上,虚弱地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但是她静静地笑着,温婉如水。
  我将视线从窗外的花树上移回,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其实我知道呐……”她停下来微微喘息,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其实你不是他……从一开始……我、我就知道……”
  我沉默地看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了该如何表达惊喜悲欢一类的情绪了。
  “你不是他……你就是你……在闫雾楼见到你的第、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你们的身体里……住着不一样的魂。”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仍旧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鬓发不知何时竟已微微苍白,她定定地注视我,瞳孔却渐渐散开。
  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微笑:“我是隋岳。”
  “这样啊……”她也微笑,温婉如水,仿佛多少年前的月白风清。
  我记忆中的柳容姬啊,始终都着一身鹅黄长裙,在闫雾楼中温和微笑着的女孩。单纯的眼睛,干净的气息。两日后,我将那个女孩埋葬在了县令府后山的桃林里。
  之后几年,百无聊赖,我专注写诗。
  小些听闻,当年当人,支撑得也很艰难。
  我知晓程潜大哥那年可是八抬大轿纳娶了绿珠为妾,十数年来如一日地宠着爱着。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赵王既已君临天下,却有意打压当年我们这一些人。孙秀者,暗中恋慕绿珠多年,一直碍于赵王与程潜的关系只敢意淫罢了,此番却狗仗人势,明目张胆向程潜讨要绿珠。程潜断然拒绝,惹怒孙秀,回朝诬告。赵王既有意洗刷当年的暗影,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承了孙秀的好意,一纸诏书,宣了要拿程潜去菜市场。
  据金谷侍人所说,那是一个细雨的清晨,所谓一醉解千愁,两相对坐,绿裙女子扶风弱柳倚靠矮榻,微醺,双眸却亮得惊人。撑起身为对面的程潜斟酒一杯,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我因你而获罪。”程潜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愿效死于君前。”美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凄然一笑,自三丈塔楼上一坠而下,血流七尺,顺着小雨蔓延开去,仿佛隆春绿茵上盛放一朵血色花朵。
  程潜背脊挺立,杯杯郁酒下去,背影不动分毫。
  三日后,程潜被乱兵杀于东市。
  再说左元,元康末年,秦谧被诛后,左元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后又移居冀州。我曾去冀州与他有过一次会面,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逛遍冀州盛景,听戏对弈。我发现他与之前有莫大区别,他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窝凹陷,神情却清瞿,浑身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意。
  我知晓齐王曾想召他为记室督,他辞疾不就。我无意间问起,他摇头苦笑道:“常忆起姬绥贤弟临终那一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人生在世,潇洒不过短短数十年,又何必葬送在那奢靡宫廷中呢?”
  我看他鹤发童颜,生活游走在青山绿水间,专意著典,也算惬意,颇感受教。
  这左元,倒是我们中唯一得以善终的一位。
  在我们终结后一些年,王昆也在鲜卑内斗中含冤下狱,最终冤死狱中。虽之后平反,受追封,谥号,却也改变不了他在狱中那些深入骨髓的至痛。
  当年,在金谷园那棵花树下煮酒论诗笑苍天的时光仍旧历历在目,然而人会走花会凋,时光过后,一切都遍体鳞伤,人去楼空曲终人散。
  我的终结来临之日,暮春的桃花将将落尽,残骸铺了一地。
  一纸黄绢从洛阳辗转而来,陈年旧事翻搅而出。罪名什么的我不大记得了,反正没有平反的可能,只仔细去听了我的结果,夷三族,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一切不知也算不算应了当年那个算命的的预言,隋家的双生子,果真是毁了这整个隋家。
  我在重重包围中登上囚车,也无意回顾,暮春暖阳在前路上铺开,囚车压上去,撕裂阴影。
  徒留下身后枯败的一县桃林。
  

☆、墨仪

  我在玲珑塔中醒来,盯着塔顶的八宝图愣了十几秒。
  此番历劫……历得颇为离奇。
  我回味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
  ……嗯,尔竹与颜子惑这两个,估计近日来生活得颇为无聊。
  不过,这样历劫其实是有好处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因为情劫纠缠的都是神仙,且还互相认识,这就少去了每次历劫后纠结回味的烦恼。这倒不是说在人界有了交集便回仙庭继续交集……好吧我知道这算是一方面,这样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仙友也就笑笑而过了。
  拿静初来说,她首历情劫后恍惚悲伤了两百年,是因为对于那段情,她所做的只能是回忆了。而第二次历劫,很不巧的,情劫对象堪堪正是本神君,归位后,一下子就释然了。就当是着了道与纪虞玩了个小游戏,跟睡着了被元乐舔了一样,当不得真,我时时在她眼前晃,也不能说她就是看上本神君了。该是好哥们儿还是好哥们儿,该是好仇敌还是好仇敌。
  要是调个对儿,换成是尔竹或者颜子惑下凡历劫,本神君也下去瞧瞧……似乎也很有意思的样子。
  脑补了一篇“纪虞人界戏春图”后自觉心情颇好,胳膊小腿一蹬便一骨碌爬起来,边走到瑰仙剑旁借着光滑如镜的剑面理了理仪容,边想着师父的气是不是该消了。
  剑面上映出的男子面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总感觉有些奇怪……我左照照右瞅瞅,捣鼓好久才渐渐想起来,之前绯冥境中被吞寤追赶的时候我心一横是将我那一头长发削了的,此番一看,应该是又被修剪过。青年神君面目干净,将将过耳的黑发细碎地贴着轮廓,倒多出几分英气来。
  还不错。我拍拍脸,挺胸抬头走出塔去。
  一推开门阳光刺眼,栖梓灵泽仙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心说终于回家了。
  “死鱼死鱼!”
  有谁叫我,我循声望去,见一旁盘根错节的万年青柳上正倚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身乳白长袍,栗色长发在发尾松松束起,微笑的澄净的眸子。竟是与我那一见如故的南荒二王子颜子京。
  另一个我就不认得了,一身白衣,头顶一只漆黑的小髻,雪白的一张小脸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神情颇为傲娇。本神君活这么两万三千多年,倒从未见过此等级别的小正太,我估摸着,这栖梓山集齐各种类型的美人,就差个这种类别的。
  “子京,你来栖梓了呀。”我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与颜子京打了招呼,便转向小正太,问颜子京道:“这位是?”
  小正太跳起来拍了我的头,更为傲娇地一嘟嘴一挑眉:“死鱼,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着颇为熟悉,但绝对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那神情……我再一思索,电光火石一根筋搭对路了,的确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元乐?”我大感惊讶,“你怎么……”
  “我化形了啊。你这一去三个月,我化形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你刚好在凡间呢。我醒来没有见着你,却想你这番是搞对了,不像以前英年早逝得那么早了嗯。”我看着他的小表情,若他还是只腓腓的形态,我必然已经三耳光甩过去了,可如今他顶着这一张萌翻仙庭的正太脸……我还真下不去手。
  估计是我的表情有些苦逼加憋屈,颜子京在一旁笑道:“好了好了,纪虞好不容易回来,元乐你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还是子京说话中听,”我朝挤眉弄眼的元乐微微一笑,正经道:“对了,子京,你这个时候怎么来这栖梓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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