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双生花开如荼·上-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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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一阵,似是无边际的丛林豁然断绝,白雾散去,空间开阔,一碧玉雕琢的巨大莲池横在空地上,池中开满了艳红的仙莲。池子对岸有一朱亭,一男子端然坐在亭中,正执笔描画。他身着青蓝羽衣,眉目无比宁静。
如此一副比九重天瑶池还更有几分仙气的景象铺在我眼前,我顿时有点愣。
那男子抬眼看我,隔着一池红莲。
我被那双眼睛震得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淡然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我,无惊无喜亦无悲,只是平静。并不是陌生人间的那种淡漠,而好比日出时母亲望你出门的背影,日落你归家后又盛给你一碗米饭那样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平和与理所当然。
一阵风过,红莲绿叶摇摇曳曳。
“回来啦。外边还好玩么?”男子淡笑着问我。
他的眼神明明那么温和安然,我却分明地晓得,他的目光犀利如刀,正穿过我的眼睛,刺到了更里面。那个很深的地方,传来微微的悸动,黑暗中,像是有谁在微微叹息,又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脑中一炸,一连退出好远,被一只手扶住。
我如抓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一般抓住了那只手,黑暗散去,面前时贤禹深蓝色的眼睛。
他正用那双眼睛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越过我向前走了几步,隔着莲池拜向那男子:“尊主,这位是君上的客人,不晓得宫中的禁忌,冒犯了尊主,还请尊主见谅。”
男子又看了我一眼,仍旧温和地笑笑。然后朝贤禹摆摆手,继续低头作画。
贤禹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拉着我就遁了。
出了密林,看到的是红墙紫瓦的魔族殿宇。我果然是入了迷阵。
刚刚那男子不知是什么来路,在魔宫中肆无忌惮地设阵法,还让贤禹那么忌惮。不过我毕竟是仙庭那边的人质,估计就算问了,贤禹也不会明说,索性不问。只道:“白月她怎么了?还好吧?”
“没按时集气,现在好多了。也是老毛病了,你别放在心上。”他果然不再多说,将我送回寝宫,叮嘱了我没事别瞎晃悠,便走了。
这几日长谲都没有回来,似乎九重天又新派了天兵,边境战事告急。我觉得重获自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身心都颇为舒畅。
因为不敢再在魔宫里乱晃,我这几日都呆在宫殿里。贤禹那家伙时不时会跑来与我下一下棋,或是打架拌嘴。
白月发作第二日又生龙活虎地过来找我,我关心她的情况,便认真问了问。
她毫不避讳地说了:“我小时候淘气,跑到咆哮谷去探险,跌入谷底被冰封了三年。我哥哥找到我时我的神识已经涣散,大家都说我救不活了。”她仰望着天空,天蓝色的眸子幽深地翻滚,回忆汹涌,“但是我哥哥不信,就带着我去找了君上。君上用圣物唤回了我的魂魄,救我一命……但这个身体再也不能长大。”
“……后来我父亲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君上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在身边。”
“君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说道:“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浮屠
长谲在一个风雨呼啸的夜晚回来。那时我正趴在桌子上与一篮骷髅坚果做斗争。这果子很好吃,就是壳太硬了。
他推门而入,带着风雨的湿气。
“带你去个地方。”他把我手中正在撬果壳的小刀拿开,拖着我往外走。我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出去,一连问了好多遍是去哪里,他没开口回答。
青麒麟腾空而起,长谲撑了屏障避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屏障上,溅起一阵阵水花。我低头看着红墙紫瓦的魔族宫殿在漆黑的雨幕中蛰伏不动,仿佛沉睡的巨兽。
青麒麟越飞越高,直至冲出了雨云,之后开始加速,速度太快,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仿佛就在一息之间,历经了数个十年。
之后青麒麟降落在一绝高的山巅上,长谲仍将我拉着,走到千万丈高的笔直悬崖边。
我已经被震得没了反应。
山顶比雨云还高,山的一边,紫黑色的雨云此起彼伏,好像往生海的波涛。各色的灵魂火穿过雨云升上来,有的嘶哑呐喊,有的大笑,有的断肠痛哭。飘忽的火焰汇集到山顶,又从另一边的悬崖坠下去。绚烂的火焰熊熊燃着,燃烧成一条七彩的流动的光河,带着魔族瑰丽的欲望和爱恨,通向盛大的轮回。
灵魂火是魔族死后化为的灵体,承载着妖魔生前的执念,就像神仙死后化作的半生魂。
这么多年,仙庭对魔域其实都还知之甚少,因为都知道神仙的半生魂最后会归于外天,便断言魔族的灵魂火最后也会回归于某一虚狱。神仙的探子呈回的情报也很模糊,只说灵魂火会归于“浮屠”,仙庭却至今无人晓得“浮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撕裂的歌哭在我耳边持续着,一波接一波。我看着熊熊燃烧的光河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悬崖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跟着嚎啕大哭的冲动。
腾腾的红尘之气盘绕上来,原来悬崖下,是浊浊人世。
魔域与人世,在这里交汇。
魔族的归途,称为浮屠。所谓浮屠,竟是莽莽人间。
长谲站到我身边,也看着灵魂火的河流,他的眼底映着破碎的火光,幽幽道:“这浮屠山,你看着还好么?”
“很震撼。”我侧头看他,“不过没什么印象。”
他沉沉地看了我一会儿,叹道:“你总会想起来的。”
我没理他。
我想起我在凡界化为燕国国师的那一世。我与主君并立在燕国最高的山上,顾盼疆土,戈划天下。主君说到那时天下一统,我带你周游四海,看尽江山大漠,黄土,桃花。
那时候我们站在那么高的山上,山风那么大,我在自己乱飞的发丝间看着那万里土地和宫城,只觉得一步间就是天下在手。我想象我们一起,纵马驰骋,天涯为尽……后来,在光耀燃烧着的王宫中,我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现在我与魔域的君王站在魔域最高的浮屠山顶,低头便能望尽一世红尘,连暴雨闪电也落不到我们头上,因为云雨高不过我们。
“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这里?还是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这里?你与璧青。”我问。
“都不是。”他又侧过头去看着悬崖下。火焰在他眼底熊熊燃烧,“他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是魔族至邪至圣之地,在这里说的话都会变成真实。然后他说他爱我,不管是死亡还是轮回,他会一直爱着我……我第一次吻了他。”
我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穿着红衣颊上开着一朵沧海花的少年在这浮屠山顶笃定地笑着,说着我会永生永世地爱着你这样的蠢话。张扬的笑容有着少年的华丽与哀伤。
“那你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呢?”我轻轻地问。
“不知道,就是想带你来看看。”他向悬崖边又走了两步,目光顺着光河流动。撕裂的哭喊嘈嘈杂杂,使他平静的语调也显得有些凄厉,他回头看着我说:“纪虞,有时候你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实,平和的表面下也许插满了磨砺完毕的更锋利的刀锋。此番的仙魔一战不可避免,仇恨与绝望已经酝酿得太久了……明日我会离开,三万年来首次踏上神魔的战场。这也许是又一次煌水之战。”
“也许,你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里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很像那个被我斩掉头颅的故人。人界王宫的火与灵魂火似乎烧到了一起,两双眼睛也渐渐重合,翻搅着变幻莫测的光晕。
☆、玲珑
长谲离开孚诡城已经一月。
这一月中我过得清闲,时不时与贤禹杀杀棋斗斗嘴,或者陪白月在皇宫瓦檐顶上坐一整晚,看壮阔的星河。
还有就是,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个在莲花池边见到的那个作画的男子。那天我又入了迷阵,又去到了那个莲池,池中红莲艳艳。男子仍旧端然坐在朱亭里,淡淡笑着,执笔勾画。
他抬眼见我,招我过去,翻手间又凭空幻出白纸一张,画具一套,让我与他一同作画。他自说名氏谓句芒,是魔宫中闲散画师一枚,没领个闲职,倒是悠然。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目,觉得心底很平静。最后贤禹在境中找到我,看到我俩的形容,惊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从白月嘴里探听到一些关于句芒的事情,内容极其模糊,最后的结论是,句芒是个很牛逼的人物。并且,从仙庭一直不知晓魔域有这么一人物来看,此人物还甚为低调。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发展。
我觉着句芒谈吐不凡,阅历可谓浩瀚,性情也很温和,身为魔族,开口间却谈尽八荒四海、天下苍生。纵使立场不同,我也不掩自己一颗拳拳敬慕之心,他在魔宫中来去自由,神出鬼没。我有时会刻意寻他,有时他会主动来找我。谈天论海、弹琴作画。相处久了,我越发觉得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太浅薄,与他交往,益处甚多。
这日,我又与他在他的朱亭中作画。我咬着笔杆,对着空无一物的白纸思索题材。冥想半日,脑中灵光一现,动笔挥洒出一丛傲然青竹。又瞧了瞧,觉得不够,便在竹根处点了一颗大石,末了,鬼使神差在石边渲染出几朵禅宗的青花。
直身看了看,画面空疏有致,内容饱满丰富,还算不错。
句芒淡静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你已动□□。”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细看我的画作,和蔼地看着我,轻柔道:“你在想着什么人?”
我仍旧不明所以,回忆了一遍,觉得刚刚行云流水挥就全幅乃是灵光乍现,脑中一片清明,万万不是想着哪个才作出来的,便回道:“没有想着什么人。”
他将目光从画上移到我身上,眸光仍旧很淡,很轻,很柔和:“将情谊埋得很深,理智得紧。但陷入之后都是用尽全力,点燃自己,熊熊燃烧,至死不渝。这一点,你与璧青真的很像,纪虞。”
我看着他的眼睛,猛然惊觉他自从见到我以来长久的平静不是因为他不认识璧青,相反,他可能非常非常熟悉那个死了三万年的少年。他见到我的第一面说的那句“回来啦,玩的还开心吗”,也许并不是在对我说。
他伸手抚摸画上的青花:“你来到这里是不是几乎没有想过这个人?但是你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不受牵引地流露了出来……呵呵,你与璧青,你们都一样;不必要的时候可以理智地抑制住心底的情感,可是一旦想起,便没完没了……你们终究都是重情的人。”他又低头来看我,眸光平静,“长谲一走,你精神放松,情谊涌来,你逃不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句芒。”
“你知道。现在正出现在你脑中的那个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句芒仍旧淡淡,落坐一旁继续他的画作。
我不经意一瞥,看到他所描绘的画面——灰色的荒原,紫色的天空。青铁色的火焰在云海中燃烧,洪荒裂谷冲起沸浆百丈。一玄衣男子枯坐荒原,手持伏羲凤凰琴,长发飞舞。
末世之景。
经句芒一挑起,脑中似乎真的有一弦断。我回到寝宫,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我第一次在这远离九重天的血色魔都里,想起那个人笔直长发和墨绿的眼眸,以及那雪白袖角绽放的灼灼青花。
想他的声音、想他的拥抱想他的吻……
……想见他。
思念可以抑制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但当它找上你的时候,它力量巨大,呼啸席卷你的心你的血,避无可避,没完没了,好像永无消歇。
我在院中藤椅上惊起,红霞满天。院中有一棵胡桃树,正是花落时节,红霞下下着一场流光溢彩的红雨。
外面刚刚有一阵骚动,我管不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胡桃树下伸手抚摸它的枝干。世间的一切植物都是我的亲族,这一月我与胡桃交流了很多,知道了它是这宫中最老的花树,知道了我住的这个宫是璧青幼时的寝宫。我透过胡桃的记忆看到了璧青的孩堤时代,那个在乱红花雨中时而安静时而激越的孩子,的确与我当年长得太像太像。
回过神来,发觉有人已经在我身后咫尺之间。果真大意。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便从身后抱住了我,一种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涌进我的鼻腔、胸膛、四肢百骸……我僵在了那里。
过了很久,我缓缓转过身,拥抱他。
轻轻唤他:“师兄……”
他吻过我的额头、鼻梁和嘴唇,将我拥抱得死紧。
“君上!君上!”巨大的动静。
我睁开眼睛,看着镂花床梁愣了一会儿,浓浓的失落感席卷而来。居然是梦。
“君上!君上在你这里吗!”贤禹风风火火破门而入,我能想象他欢天喜地的表情,直想把他掐死。
“魔君就是回来了,也不会在我这儿吧。”我扶额坐起来,手向旁一撑,满手鲜血。
这时贤禹撩开帘子探进一个头,看到血也愣了,皱眉:“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脑中一团浆糊。
他伸手碰了碰几乎染红半张床面的血,眉头皱得更深:“……这是,君上的血。”
我与他担心的不是同一件事。
昨晚那个梦……我梦到尔竹一身血腥杀破重围来接我,然后那个拥抱,那个气息,那个吻……那么那么真实的感觉……难道是长谲?我已经麻木到了……将长谲错认成尔竹的地步?
“向暝,你出来。”贤禹的气息变了,直起身来,冷丽的面容如同冰封。
一团蓝色火焰凭空凝聚,蓝袍的内臣从火焰中拜出。
我看着那团蓝色火焰,惊呆了。那是荆棘鸟的护身火焰。荆棘鸟是凤凰一族的附族,没有凤凰的圣愈和涅槃的能力,力量与速度却比凤凰还要强大,凤凰一族能君临四海,荆棘鸟族居功至伟。那是效忠于凤皇的一族,凤凰中的皇族才能得到他们的侍奉,他们的忠诚不死不休。
“向暝,你还活着,怎么君上会伤了?”贤禹的声音如掷冰刀。
向暝低眉颔首,长跪在贤禹身下,低沉道:“臣下不力,甘愿领罪。”
贤禹向他走近了两步:“我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能力……那是个什么情况,你说说。”
“是。”向暝埋着头开口,“君上到达前线一月,连战连捷,跟随君上前去的那支魔狮团,也是战力极强,攻无不克。战况极好。然而三日前,南荒狐帝谦痕向君上投来拜帖,君上接了,当日亲手布下保障安宁的阵法,邀请谦痕帝君入境。我随君上前去……君上自愿让谦痕刺了一剑,还答应给他一件东西……”
“九窍玲珑心。”贤禹打断。
“是,君上这次回来,就是来取九窍玲珑心。主人……臣下不知君上是如何考虑的。”
听到谦痕的时候,贤禹的神情就已了然,摆了摆手:“旧事而已,无可奈何。你去罢。对了,记得这回,你死之前别再让君上流一滴血。”
“是。”向暝化作蓝焰散了。
我激动道:“贤禹,你居然是只凤凰!”
“你抓错重点了。”贤禹扶额,“还有我不是凤凰。”
“别骗我了,荆棘鸟只会效忠凤凰的。没关系啦,我回仙庭也不会说什么的,你选择留在魔域就留在这里吧,谁说凤凰不能呆在魔域!”
也许是我的种族观念太达观,让他有些感动,他水汪汪的蓝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是要潸然泪下……他说:“我真不是凤凰,是只夜枭。”
最后他化了原身我才相信,居然真的是只有漂亮蓝羽毛的夜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