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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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后来,我邀请您到天安县搞一次活动。您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您遇到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根本没有精力搞啥活动。”
我问:“啥莫名其妙的事?”
花泓说:“我进一步追问您,您说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是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带来的。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个神秘的人四处冒充您,却总是干好事……十分恐怖。您说,有人给您打电话,有时候却是跟那个人通上了话。有人给您写信,有时候回信的却是那个人。还有人在您的办公室跟那个人见过面。您对我说,您怀疑您的办公室里一直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隐形的!”
我一切都整不明白了!我要神经错乱了!
我继续问:“有这么奇怪的事?”
花泓说:“还有,您在西安的时候,曾经接到一张照片,和您长得特别像,您以为是那照片里的人干的,您多方查证,不是。您还以为是您多年以前失散的双胞胎哥哥,后来证实也不是。您说,更可怕的是,一次您去大学座谈,竟然看见了那个人的幻影!”
我觉得越来越离奇。
花泓说:“最恐怖的是,前一段日子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去陕北采风,竟然在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而那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就在海市蜃楼里直盯盯地看着您!——这不是出鬼了吗?”
我打起冷战。
她说:“您说,他好像还不是鬼。前几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主动邀请您8月8号到您老家绝伦帝小镇见面!”
说到这里,她看着我有点犹豫,半天才说:“您在电话中对我说,您最近受了很大刺激,情绪很不好。您说,您预感到那个东西无所不能,您还预感到自己活不过今年8月8号。我在电话中劝您不要太悲观……”
8月8号!
那个家伙间接告诉我,我活不过8月8号!
直到我离开天安县文化馆,我也没有对花泓说出实情。假如见的那个张弓键是不存在的,那他那新婚太太也不存在,而这个无辜的花泓就像我被一样被一个很相像的女人冒充了。我怕说出实情她吓坏。她跟我老婆一样是女人,女人不应该担惊受怕,所有的恐惧都应该由男人抗着。这不是讨好另外的女人,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家伙把我和他黑白颠倒,现在,我成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到处冒充他的人!
我成了假的!
我鬼鬼祟地坐车离开天安县,坐长途车朝南走,回了绝伦帝小镇。
绝伦帝小镇没有多大变化。沙土街,有几只觅食的鸡。临街的房子下,半蹲半坐一些闲人,他们在晒太阳,唠着东家长西家短。那穹天还像我当年出走时那样干净,天上那个太阳依然温和。
8年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流浪8年之后回到绝伦帝小镇,竟然真不真假不假人不人鬼不鬼。
我家的狗不认识我,狂叫不已。
我大步走进家门,看见了我妈。她正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她的眼神不太好,抬头见了我,眯着眼问:“是德东?”
我说:“妈,是我。”
她说:“你不是刚走吗?”
我都离开家乡8年了,怎么是刚走?我坐在母亲身边,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是8年前走的呀。”
我妈:“我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我是说你不是刚刚回来过吗?”
我的脑袋里一下闪过那个没有血色的脸。
他来我家了?
我问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抚摩着我的手,说:“你这孩子,这才一个多月,你就记不得了?”然后,她又摸了摸我的脸,说:“你这次的脸色变了许多。”
接着,我妈说:“上次你回来,我就对你说,再不要往家寄钱了,你就是不听,刚走又寄回来。你有多少钱啊?每个月都寄那么多!我到哪里花那么多钱啊?你再寄的话,我非给你退回去不可。在外面不容易,自己好好保养自己吧,家里不用你操心。”
我很惭愧,一年多来我一直没给家里寄过钱。
而他一直给我妈寄钱。
我试探地问:“妈,我都记不清我一共给家里寄过多少钱了。”
我妈把柜子打开,拿出一个存折,说:“都在呢,根本没花。”
我打开那存折,大吃一惊!那是一笔数额很大的钱。那是我所有的积蓄的几倍。
接着,我去了我哥家和我姐家。
我哥和我姐见了我都说:德东,你可不要再给我们寄钱了。
我打探出来,那个冒充我的家伙每个月都给他们寄钱,数额都很大,而且经常给侄子和外甥寄东西,都是很高档的儿童用品。所有这些,凭我的经济能力难以承受。
我没否认,我怕他们惊慌失措。
他们是乡下人,很迷信。他们的心理抵抗力还不如我。
我担心的是,假如有一天那个人突然中断了寄钱,我就麻烦了。
再接着,我又见了我的一些朋友。
他们说的话都让我很诧异。我很快感觉出来,那个人上次回来和他们有过深层次来往。
他在一点点代替我在亲人间的位置,他在侵占我的交际圈。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叠影,而现在我已经快被他遮盖了。
他要替换我。
明天就是8月8号。
我必须对我妈讲出实情。
这天夜里,我和她坐在炕上。灯光昏黄。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可别害怕。”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
“最近,出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他是周德东。”
她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实话对你说吧,上次回来那个人就是他。我已经8年没有回来了,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双眼:“咱家出鬼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妈,你先不要声张。”
我觉得,假如她声张,我会很危险。我在《特区报》被骂出门的那次就说过:我最怕——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被当成假的。如果绝伦帝小镇的人知道有俩周德东,那我可能很被动。弄不好亲人都会怀疑我,最后否认我。弄不好我回被大家赶出绝伦帝小镇。弄不好我还会被当作诈骗犯抓到派出所去关起来。
我心里明白,我斗不过他。
他现在和我的亲人、朋友的交往比我还密切,他们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大家相信的一定是他,而不是我。
他的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而我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甚至他对我童年的回忆比我记得还长远。没有任何东西证明他不是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我是我。
我只有希望我妈能分辨真假了,证明我的真实。
我仔仔细细地对她讲了这件事的经过之后,我说:“妈,明天他也回来,只有你能证明我是你的真儿子了!”
她在灯光下久久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警觉。她开始怀疑我了!
我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伤心……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想上次回家来的那个儿子,终于她说:“你和他真的有一点差别……”
“妈,哪里不一样?”
“他的脸比你白。”
我舒了一口气:“假的就是假的,肯定有差别。”
她又反复打量我的脸,说:“孩子啊,你原谅我,这也不能证明你就是真的啊!”
她说到这里,眼睛流出泪:“你都离开家8年了,我怎么能弄清我儿子现在脸白不白呢?再说,你小时候的脸挺白,像我,我看你现在的脸色倒不像小时候了……”
她的脸确实很白。
她越哭越伤心:“我天天夜夜想儿子,眼睛都快想瞎了,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怪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把儿子丢了,我把儿子丢了!我这是哪辈子作孽了?”
我的心情更乱了,说:“妈,就算你弄不清哪个是你儿子,肯定有一个是真的吧?他又没死,你哭什么呀?”
她说:“两个一模一样,哪有这样的怪事?这不是出鬼了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把我儿子害死了,都来顶替他!”
我叹口气说:“妈,你这样,我多难过呀。本来遇到这样的事我就很晦气,连你都不认我了!算了,我走了,那个怪东西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下拉住我,好像她一撒手就会失去我一样:“儿子,你别走!只要你们不是鬼,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都是我儿子!你们都留下来,都在我身边,我不让你们打架,好好相处,像亲兄弟那样……”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晚上,我睡不着。
绝伦帝小镇的夜安静极了。窗外的星星很亮,绝伦帝小镇的星星比任何地方的星星都亮,水灵灵的像童话中的一样。
可是,我的心情糟透了,我在焦灼等他的到来。
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不知道我见了这个我会出现什么结果。
是不是我天生就是在重复另一个人?而我不知道?我甚至想到了克隆一词。
我辗转反侧,想了一夜。母亲也好像一夜没有睡。
邻居家的公鸡没有叫,但是天亮了。
是个阴天,黑乎乎的。
这个阴天,他就要来了!
十五 他把我变成了鬼
很疲惫的另一个理由是
我被肢解
我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
人们认真的态度
尽管 这没什么
也引不起伤心
可当我准确地判断孤独时
你们都已经远去
—— 南嫫
8月8号。阴。降水概率0%。北风三至四级。最高温度零上10度。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日子。
今天,我要遇到我。
他说,我活不过去今天去。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是一只生了锈的轱辘。
我紧紧靠着母亲坐着,忐忑不安地等。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一个不吉利的对手,还是等待死亡。
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下变得极其胆怯,极其娇弱,极其需要依靠。
我需要依靠母亲。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然后我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等待那可怕的惊雷……
我多希望他爽约,永远不出现啊。
天一点点黑下来,子夜12点之前都算8月8日。我觉得黑暗的降临正是他出场的前奏,他只有在深夜出现才符合他的特色。
我更加害怕,我希望在白天和他见面,那是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时间。
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都没有睡,等他来。我没有关灯,我在制造虚假的白天。
黑夜在窗外一点点流淌,无边无际,把灯泡的一点光亮衬托得十分渺小和脆弱。
我渺小而脆弱地等待。窗外竟然没有一只狗叫,这根本不像我老家绝伦帝小镇的夜。
墙上的钟敲了12下,响一下我的心抖一下。
他没来!
我萌生一种侥幸心理——我活过来了!
我竟然活过来了,这多么不应该呀!
他食言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可就是不敢见我!他害怕我!
第二天,天就彻底明朗起来,我的胆气也壮实了。
接下来,我又等了他几天,他还是没有踪影。
我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找他。我只能打我的电话联系他。他没有别的联系方法。他就是我。
他销声匿迹了。
我对母亲说:“他是假的,他不敢来。妈,你相信我了吧?”
母亲又哭了:“你以后再不许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让我经常看见你,就不会认错了。”
我要返回北京了。
是的,他不可能和我见面。我是正,他是反。我是阳,他是阴。我是实,他是空。我能和我的影子对话吗?永远不能。
到天安县换火车的时候,我又去了文化馆。我还是不相信张弓键不存在。
文化馆只有一个看门的独眼老头。
我问他:“大伯,请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那独眼老头看了看我,说:“没有这个人。”
这下我死心了。刚要离开,我又问了一句:“花泓在不在?”
他说:“哪里有什么花泓?”
我说:“就是你们文化馆的花泓啊!几天前我还在文化馆见过她。”
他不耐烦了,说:“文化馆都放假半年多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
我没有害怕,我一下感到很愤怒,我真想问一问那个独眼老头:“你是不是真的呢?”
这一个又一个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干脆把心中所有阴暗的一个勾一个的问号都倾倒出去,然后我把自己潮湿的心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在太阳下晾晒。
路边一家音像店正放那个老摇滚歌手的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
别在我面前骂人。
……下了飞机,我坐出租车回市区。
在路上,遇见红灯,出租车停了。有一个报童跑过来,我看见他是穿过很多车,径直跑到了我乘坐的出租车前。
他说:“先生,买份报吧。”
我发现这个报童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发白。这世界怎么了!
我掏钱买了一份报纸。
那报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的新闻很好看。”然后,他就像老鼠一样钻进车辆的丛林间不见了。
我闲闲地翻开报纸,竟然看见这样一个新闻:
一个作家,为抢救个落水的孩子,不幸牺牲……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报道说:这个作家叫周德东,他一直在创作恐怖故事。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曾经做过很多好事,被人们所铭记。8月8日这一天,在跳马河附近,有一男童不慎落水,当时他正巧经过,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