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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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类都在睡觉。尽管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可他们都做着美梦。
我藏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挡不住这个虚拟的东西。他可以穿墙,他可以遁土,他可以飞天……
黄羊绝望地继续跑,已经踉踉跄跄。
我的汽车又一次逼近它。
它爆发最后的力气,跑得又快了。
就这样,我的汽车接近它,又被它落下,接近它,又被它落下……反复多少次,它终于完蛋了。
我终于要完蛋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我跑得歪歪斜斜。
他接近了我!
我疯狂地加快奔跑速度。
黄羊乱了步子,身体开始摇摇晃晃。终于,它瘫倒在地。
我把车跳下来,跳下去抱它。
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一步步走近它。突然,它惊恐地跳起来,继续奔跑……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的手一下一下朝前抓着,他要抓到我。我的后背已经碰到了他软绵绵的手指尖……
黄羊摇摇晃晃地跑,终于接近了一片高一点的枯草丛。它一头钻进去,闭上眼睛,痛苦地喘息。那草丛怎么能挡住它呢?它的圆臀高高地在草丛上露着。
据说,这时候的黄羊肺已经炸了,即使不抓它,它也活不了多久……
我把卡车开过去。
它努力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向前走。它几次差点被骆驼刺绊倒。它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它的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它已经死了。
它还在朝前走。
这是生命的奇迹。
死亡的恐怖,剧烈的漫长的奔跑……使它的肺已经彻底毁坏,只是它的大脑的思维还没有停止。它仍然躲闪着山一般的踩踏。它的感觉世界里只有自己艰难的急急的喘息,还有向前走这一线本能的念头。
它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前走,那只是生命死亡之后的短时间的惯性。
我在追赶一只死去的黄羊……
他已经几次抓到我,都被我拼命地甩开了。
我快吐血了……
那只黄羊终于被一颗很小的石子绊了一下,就倒下了。
它再也没有爬起来。
它睁着圆圆的惊恐的眼睛。
它的胸部很热很热,都烫手,尽管它的心已经不再跳动……
我总说自己正义,勇敢,善良,其实我真实的人性中有多少恶啊。现在,命运在报复自己?
我是黄羊的异类。
身后那个虚拟的东西是我的异类……
他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我在闪电中看到前面有一个路口,那里站着一个警察!已经很晚了,没有什么车辆,可他是一个忠于职守的警察,他笔直地站立在那里。
我的精神一振——这是我惟一的机会了!
我爆发全身的力量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手,朝前冲。
希望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他被我甩出了一段路。
我冲到那警察身边,对他喊:“救!救!救命!”
身后的那个家伙并不躲避,他一步步逼过来。
那警察反应很机敏,他纵身一跳,挡在了我的前面。然后,他伸出手,用一个威风的手势挡住了那个家伙。
我说:“他要杀我!”
警察厉声对他吼道:“不许动!”
那个家伙对警察说:“你在这里站岗挺辛苦,我给你一点慰问品。”说着,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半个苹果,递给警察。
警察突然嘻嘻地笑起来,接过那半个苹果,立即点头哈腰地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我藏在这个警察的身后,不就像那只黄羊藏在露屁股的枯草丛中一样吗?
我彻底傻了。
那个家伙指着我,低声对警察说:“我可以杀他了吗?”
警察“啪”地敬了个礼:“祝你成功!”
警察是个疯子!
我撒腿就跑……
乌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天已经有点亮了。我跑了一夜。
大街上出现了清洁工!
我回头,他没了!
——他是完美的,他不会在光明中作恶。
清洁工大妈远远地问我:“你一个人跑什么?”
十八、命无数
整个夜晚
黑暗灿烂着
被撞响着
沉重的喘息长鸣
—— 贝岭
我拦一辆出租车回家。
我上车后,那个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心力多想了,我缩在座位上,闭目喘息。
到了家,我付了钱,下车。那个司机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他一直看着我走进家门。
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家里,太太见了我,突然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这是怎么了?
我喊:“你跑什么?”
她停住,回头,惊恐地问:“你是人还是鬼?”
我的一股无名之火都冲出来了:“你说我是人还是鬼?我已经受的刺激够大了,你还疑神疑鬼地吓我,你想让我疯吗?”
太太见我发脾气,静静看着我,一声不响。
我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气咻咻地问她:“我怎么了?你这样害怕我?你说呀!”
太太小声说:“你自己照镜子看看。”
我对着镜子一看,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的脸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见过他,她只记得他的脸没有血色。我也告诉她,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没有血色……怪不得她这样害怕。
而且我半夜的时候突然不见了,下落不明。大清早,就有一个脸上没有血色的周德东走进来……
我一下抱住她。
我低低地说:“昨天夜里,他来了,他追了我一宿。”
太太目瞪口呆。
我说:“让我躺一会儿,我太累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之后就开始发高烧。
太太又害怕又难过。她用毛巾为我敷脑门,一遍,一遍,一遍……她悲伤地说:“现在怎么办?那东西半夜肯定还要来!”
我昏昏沉沉,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呢?
太太说:“要不然,我们报警吧!”
我说:“警察管得了三个汉字吗?”
太太说:“那你快想办法呀,怎么能杀死这个怪物?”
她急得快哭了。
我说:“他说他是我在文字中塑造的另一个我。我想,要消灭它,除非把我写的全部的书都烧掉。”
太太急切地说:“那快点烧啊!”
我说:“我的书遍布各个角落,怎么可能清除光?只要有一册,他就有一命!”
太太绝望地瞪大了眼睛。
我悲伤地说:“我塑造了太多太多的我,数都数不清……”
太太紧紧抱住我,浑身抖个不停。我看到她的眼泪扑簌而落。
我说:“别哭了……”
她还哭:“就让我这样一直抱着你……”
我不再说话,由她抱着。
我觉得头很沉,躯体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记得那次以为你死了,看着你的尸体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当时就想,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抱抱他?那感觉一定无比幸福……”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你就当我那次就死了。”
“德东,我爱你……”
我的眼睛也湿了:“我也爱你……”
十九、保命之计
你说死神要来跟我下棋
我说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张大了嘴巴
我说,我是指下棋
—— 周德东
天快黑了。
他要来了。
我和太太紧紧拥抱着。我们在等死。
太太已经不再哭,她睁着空茫的眼睛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黑暗。
谁家的狗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促。
我努力回想有关他的一切,想一下就寻找到他的死穴。
我绝望了——他几乎无所不能。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开始猜想我被他彻底吞没之后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我从此就消失了,那还不是最痛苦的事情。我担心结果比死更可怕……
他为什么不去抓张三,不去抓李四,偏偏抓我呢?当然因为我是周德东,因为他是我在作品里造出的周德东。
那么……
我的心里忽然迸发出一个想法。
我一下子推开太太跳起来。太太吓了一大跳,惊慌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太太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我说:“改名字,我改名字!”
太太半信半疑:“改名字?”
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灵感了。
改名字。
他是我的灵感制造,现在还得我用灵感把他制服。老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是的,我说过,所有玄乎乎的事情,都有对付它的办法!
我立即对太太说:“从现在起,你再也不要叫我周德东了。我改名叫——”我简单想了想,然后说:“我叫李沸。”
这名字改得彻底,没有一个字相同,连四声也都不相同!
太太说:“管用吗?”
我说:“试试吧。以前不管我写过多少作品,我都是这三个铅字——周德东。现在我改了名,我就不是他了,他就拿我没办法了。”
接着,我立即给我的朋友、同事、熟人都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改名字了,叫李沸。而且,我告诉他们何时何地都不许再叫我周德东这个名字。
那天,漫长的夜,李沸和太太一直紧紧抱在一起。
窗外的狗一直在叫。
风吹得窗子“啪啪”地响。
我感到太太不停地抖,其实我的身子也在抖。
我当然不敢肯定我的办法就可以保住性命——他是那样可怕!而我的办法却是那样不切实际!……
我们一直抱着到天亮。
天亮啦!
他没来!
他找不到我啦!
没事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感到生活一下充满了阳光,满世界的鲜花呼啦啦都开了!
二十、一条胳膊在追我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 欧阳江河
周德东没有了,他身上的附着物就没有了,那个寄生在周德东身上的虚拟周德东就没有了。
他拿李沸没办法!
这一天,我叫来一些朋友,在我家里聚会。
在电话里,我特意嘱咐他们,叫我李沸,千万不要叫我周德东。
我的助手也来了。
一个记者朋友问我:“那个救落水儿童的新闻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再提了。反正那个人不是我。”
那个朋友:“如果那个人是你,今天你请我们来喝酒,我们还敢来吗?”
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阳光灿烂。可是,窗外很黑,黑得伸手不见指。
那个朋友又问:“是不是假新闻?”
我说:“不应该说是假新闻。”
另一个朋友参加过我的追悼会,他对旁边的人说:“那个人长得可真像李沸。”
他旁边的人就疑惑了:“现在查没查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根本查不出来。”
那个人更疑惑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他死了,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弄不好他的亲人他的单位都不知道,以为他失踪了。而你担了一个英雄名,还活着,却隐姓埋名……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这事情很复杂,很难讲清楚。来,我们喝酒。”
喝酒间,我的助手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我问:“你有事吗?”
她左右看看,有点为难:“没人的时候我再说吧。”
大家开始唱歌,跳舞。玩得非常热闹。我的助手也跟着笑,但是我能看出她有心事。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什么?她有那个虚拟的东西的什么消息?还是她已经办好出国手续,要离开我到加拿大去了?
窗外的月亮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
杯盘狼藉。大家要散了。我把大家一个个送出去。
我刚要返回的时候,听见我的助手在身后叫我:“周老师……”
我条件反射地应道:“哎。”
那个虚拟的东西突然就在我身后出现了!
他怪笑着说:“是我!”
然后他张开他自己,猛地扑过来,速度极其快!
我的酒早醒了,本能地用手推他,同时大叫:“我不是周德东!我是李沸!”
可是那一瞬间,我推他的右臂就被他吞进去了,吞进了他那虚拟的身体里,我眼看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没有了,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喊出来,他就停止了吞没,哇哇地大叫着,声音极其古怪,可怕。
我一转眼就变成了残废。
残废!
我顾不了那么多,撒腿就跑。
他在身后一边追赶一边叫:“你是周德东!你撒谎!你是周德东!——”
我不回答。
夜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醉鬼,他摇摇晃晃地朝我喊:“深更半夜你跑什么?”
我说:“你没看见身后有人追我?”
醉鬼不屑一顾地说:“胆小鬼,不就是一条胳臂在追你嘛,怕什么?”
二十一、 温柔的呼唤
那副愤怒的眼镜
它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