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了我 作者:周德东-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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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德东,你回去就把稿子寄过来。”
“好的。”
“如果有什么变化,提前打个电话。”
“没问题”……
毛婧就跟这个脸很白的人走了。
他买的是两张卧铺。
上车后,他领毛婧到餐车上吃饭。毛婧顾不上斯文,狼吞虎咽。吃着吃着,她发现那个作家没有吃,他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在灯光下,毛婧感到他的脸更白,好像被人把血抽干了。
“你怎么不吃?”
他说:“我不饿。”
“可是你晚上还没有吃饭呢!”
“我一天吃一顿就够了。”
毛婧吃完饭,他们回到铺位,聊了一阵。那个作家问了一些她家的情况,以及她到北京的打算。他简单对她讲了讲在北京求职应该知道的一些基本常识。
然后他们就睡了。
他睡上铺,毛婧睡下铺。
半夜时,毛婧醒了,她去解手,回来时,她无意朝上铺看了一眼,看见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她蓦地感到很害怕。
躺在铺位上,她一直在宽慰自己——也许是这个好心的作家失眠了,一直在构思他的恐怖小说……
到了北京,那个作家先把毛婧领到了他的住处。那地方好像离市区很远,一个挺孤单的院落,院墙外的草很高了,也没有人割。
进了门,他说:“昨晚你在火车上肯定没睡好,你先躺床上好好睡一觉吧。我打电话帮你找你表叔。”
“不,我不累。”
“去,睡一会儿吧。”
他为她打开卧室的门。
盛情难却,毛婧就进了他的卧室。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她隐隐约约听见他在打电话。她觉得他就像是她的爸爸,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她没有担心这个男人会把她怎么样,她感觉他不是那种人。她更没有想这个人会不会害死她。她甚至想,假如他这时候走进来要和她干那种事,她也许不会反抗他。
然而,那个人没有进来。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这个作家躺在一堆汉字中。那堆汉字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十分干燥。
她俯下身,突然发现那些文字都是一种怪怪的苍白的虫子!
它们慢慢把他覆盖了!它们太小了,毛婧看不见它们的嘴。她只看见有一丝一丝的红色向它们的身体里渗透,那红色一点点扩散,越来越鲜亮。
它们在吸他的血!
他一动不动,好像冬眠了似的。整个过程又好像是他的一种必须的宣泄,而那些苍白的虫子就是他宣泄的手段。
过了好久,那些虫子渐渐变得通红,红得晶莹,红得饱满,红得透亮。它们慢慢地四散开来。
他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毛婧看见他的脸更加苍白,简直像个死人。但是,他的眼睛在缓缓转动。他轻轻地对她说:“你怕吗?”
她转身就跑。
遗憾的是,她没有跑掉,她还躺在床上。醒了后,她看见那张没有血的脸正在她眼前定定地看着她。
她吓得差点叫出来。
那个人轻轻地说:“你表叔已经找到了。起来吧,我送你去。”
毛婧爬起来,拿起包,跟他走了。外面的太阳很好,但是她好半天都没有从那个梦中回过神来。
他和毛婧打了个出租车,走了很长时间,才进入繁华的市区。又走了好长时间,才拐来拐去地来到一个大院前。
他对她说:“你表叔就在这个单位。你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叠钱,塞给毛婧。毛婧说什么都不要。
他耐心地说:“你找的这个人不过是你的表叔而已,而且多少年都不来往了,其实挺疏远的。你是一个女孩,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到了他家里一定很难堪。拿着。”
毛婧接了钱。她觉得他真是善解人意。她的眼睛湿润了,说:“谢谢你,周哥。以后,只要我在北京留下来,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说:“你找到你表叔后,如果还有什么难处,你再来找我。”
毛婧说:“一定的。”
她下车后,又透过车窗对他说:“周哥,你以后千万要注意身体,你的脸色不好……”
他笑了笑,说:“没事,我天生就这样。好了,再见。”
“再见!”毛婧依依不舍地走了。
后来毛婧找到了表叔,很快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
一个月后,她找到那个好心人工作的编辑部,看望他。
当时我正在西安出差。我的助手给我打电话,对我说了这件事。我的心思又乱了。我对我的助手说:“你让她明天再来。”
当天我就飞回了北京。舷窗外的云朵刺人的眼,像白色的海洋,无边无际,十分诡异。悬空的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恐惧感越来越浓烈……
第二天,毛婧果然来了。她见了我,高兴地说:“周哥!”
我很吃惊,对她说:“你见过我?”
她说:“周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我说:“我没见过你。”
毛婧着急地说:“我是毛婧,在济南火车站,你为我买的票,你忘了?”
我明白她是遇到了那个神秘的人,就问她:“你好好看看,是我吗?”
她说:“是你呀……”
我说:“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我。”
她认认真真地看我的脸。过了半天,她还是说:“没错呀……”
她越肯定,我的心越感到害怕。
我还是坚持让她好好看我,五官,眼睛,身材,声音,表情习惯……
她反复看我,同时追忆脑海中的那个人。最后,她似乎有点犹豫:“好像是你。惟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天你的脸色不如现在好。”
我步步紧逼:“你肯定一下,到底是不是?”
她想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发冷的话:“好像又画了一个你似的。”
五 失散的亲兄弟
你的足迹
其实就是一幅地图
那是一幅错误百出的地图
—— 无名氏
我决定:带毛婧去见曹景记。
这样,很轻易就可以证实以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这个警察所作所为。
我领着毛婧,走近曹景记居住的地方,心“怦怦怦”乱跳起来。
还是那座很旧的楼,在一群新楼中间像一个乞丐。
还是那条黑乎乎的楼道,没有一个人影。
我们来到曹景记的门口,我倒吸一口长气,敲响了他的门。本来我告诉自己轻一点,可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还是显得很响。
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曹景记,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的牙都掉光了。
我问:“曹景记在吗?”
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他搬走了。”
我的心更加烟雾蒙蒙,为啥这么巧?
我又问:“他搬到哪里你知道吗?”
老太太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她就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一个人告诉我:“他休假了。”
我问他啥时候上班,那个人说:“不知道。”
他在躲我。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又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他上班了!
他接了我的电话。
我紧张地说:“曹景记,我想跟他谈件事。你搬到了啥地方,能不能告诉我?”
他竟然极其爽快地说了一个地址。
然后,我跟他约时间。他说下班后吧。在北京这座大得没边又处处塞车的城市,下班之后就意味着离黑天不远了。
那天,我又一次约来毛婧,在黄昏时来到曹景记新搬的住处。
那又是一座很旧的楼,楼道里依然很暗。毛婧紧紧跟着我。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房门,心里更加紧张。我真怕他开了门之后毛婧脱口喊出:“就是他!”……
来到那扇门前,我看见门板上有一张纸条:
周先生,实在对不起,刚刚接到刑警队通知,突发一个案子,我今夜出发去南方执行任务了。我回来之后再约吧。
我对着那纸条怔忡好半天。
又过一周,我领毛婧再次去他家,那张纸条还在门板上贴着。
又过一周,我和毛婧又去了一趟。还是没有人。
又过一周,我继续去找。他仍然不在。
他消失了。
我甚至怀疑他留给我的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刑警队的电话。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一次次在黄昏的时候去找他。后来,我发觉我的行为好像已经是一种惯性了。因此,当他突然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
这次不是黄昏,是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探视的时间。
他正巧急匆匆地走出来,让我们撞上了。他背着包,好像要出去。
这个像影子一样飘忽的人终于被我们锁定了。
楼道里很黑。
从打开的门板看进去,他新搬的这个家里还是很简陋,房顶的灯泡黄黄的,一点都不亮。屋角还是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书。
他站在门口愣愣地看我。逆光。
我竟然一时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婧看我。
我终于说:“实在抱歉,我找你还是想对证一下那件事。”
他看了毛婧一眼,然后对我说:“你们进来吧。”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对毛婧说:“你看看,是他吗?”
他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直盯盯地看毛婧。
毛婧直直地看他。
楼道里贼静。
那一刻我甚至想,假如毛婧说出一个“是”字,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他的枪来。
毛婧迟疑了一下,说:“不是。”
我不太甘心地对她说:“你好好看看!”
她又认真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摇头。
我彻底泄气了。
他问我:“那个人又出现了?”
我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说:“是的。”
他又说:“进来吧。”
我说:“不了,我还得把她送回去。”
他似乎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可我仍然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他说:“没什么。”
我说:“我们走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
走出几步,我回过头,有点犹豫地问他:“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你说。”
“那天,我问你去没去东北,去干了什么,你为啥有点紧张?”
他说:“你知道我要抓的那个诈骗犯是谁吗?——他是我爸。你肯定不信。”
从此,我感到更加危险。
如果曹景记就是那个人,那至少我在明处还见过他。看见了的东西就不那么恐怖。可是,目前种种迹象表明曹景记很可能不是他!
那个神秘的人一下变得更加遥远,更加诡秘,更加叵测。
我一下就没线索了。
我一下就没主张了。
那个脸上没有血色的人,那另一个我,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认认真真地扮演着我。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清晰。他只回避我一个人。
因为我是他。
我感觉,他好像一直都在暗处看着我。我随时随地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忌讳和我真实地面对面。
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被阴霾笼罩。
我觉得他的全部阴谋就是让我永远弄不清真相。最大的恐怖就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恐怖。
前面我说过,其实我的胆子不大。我最怕有一个人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生活中,恐怖不可能都是故事。
这天半夜,又打雷闪电下雨了。
我没有睡,我在想——还有谁跟我长得如此相像?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甚至觉得他真的就是另一个我。一个我在明处,一个我在暗处,他和我是两个相反的东西。
他好像活在我的背面。
我和他永远不能见面。
假如见了,就如同两块带着异性电的云撞在一起,就会电闪雷鸣,就会天崩地裂。若真是这样,我担心哪天他不小心,突然撞上我……
一道闪电,我警觉地看了看那面雪白的墙壁,一个人打字的侧影又出现了。我猛地睁大眼睛,幻影消失,黑暗无边。
这是怎么了?
那一夜,我一直没有再睡,我一直在胆战心惊地想这样一个问题:黑色的墙壁能不能写上影子?墙壁为什么一定是白的?
早上,太阳光芒万丈,昨夜的雨像梦一样过去了。我双眼猩红,不想起床。太太见我沉默寡言,就问我:“你最近怎么了?”
我说:“没啥,就是心情不太好。”
太太关切地说:“你最近身体可能有问题,脸很白,得到医院检查一下。”
她说“脸很白”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我现在怕听见这句话。
有一天,他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我?
有一天,我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他?
这天夜里,墙上的钟敲12下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我妈突然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从小就给人了。我妈说:“你走南闯北,能耐大,能不能去找找他?”
我小的时候总生病,大人对体弱的孩子更疼爱,因此大人从小就偏向我。
一个留山羊胡的算卦先生路过,到我家讨水,我妈请他给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用他那双似乎透视幽明的浑浊小眼,在我和那个孩子的脸上扫来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