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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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给了人们极好的却诡异的能见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沉浮。
阿顾和陈乔治判断火光的来源,认为起火的只能是五条街外的永嘉肥皂厂,法比让女孩们立刻回阁楼上去。这是个随时会爆发危机的黄昏。
女孩们离开后,叫红菱的窑姐们叼着烟卷在圣经工场门口打转。
“你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声说。
红菱低头弯腰寻觅什么,被法比吓了一跳,烟头掉在地上。她撅起滚圆的屁股,把烟头捡起来。
“东西丢了,不让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地方去!”法比切断他们间对话的可能性:“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你叫扬州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老顾告诉我们的。”
“听见没有,请你回去!”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洋老爷,一开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来全身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书娟和女同学们现在都在阁楼上了,三个窗口挤着十六张脸。十五张脸上都是诧然,只有书娟以恶毒的目光看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如何装痴作憨,简直就是一块怎么切怎么滚的肉。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没好气地问。
“麻将牌。刚才掉了一副牌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捡回去一数,就缺五张牌!”
“国都亡了,你们还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们玩亡的。”她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红菱知道女孩子们都在看她唱戏,身段念白都不放松,也早不是来时的狼狈了,一个头就狠花了心思梳理过,还束了一根宝蓝色缎发带。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骂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然抬起头,对窗口趴着的女孩们说:“你们趁早还出来!”
没人理她。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的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的,但没有中靶。
玉墨戗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下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们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不顾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
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小异的少女脸蛋,她朝那些脸蛋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又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手再准一点,红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
法比对女孩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说:“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感觉。
红菱不依不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来自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呆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话他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的低贱。
第三章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买卖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都没有折本。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做得彻底,因为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地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明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我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出头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是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当了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你醒了?”小愚耳语。
“干什么?”书娟假装刚醒。
小愚趴在书娟耳朵上说:“你说哪一个最好看?”
书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女们,她其实谁也没看清;不屑于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个女人的脊梁。但她不想扫小愚的兴;刚刚弥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娇嫩。“你看呢?”她反问,同时翻身把脸对着小愚。
“那我们再去看看。”小愚说。
原来女孩们都一样,对花船上来的下九流女人既嫌弃又着魔,她们一想到她们靠两腿间那绝密部位谋生,女孩们就脸红地“啊哟!”一声,藏起她们莫名的体内骚动。罪过原来是有魅力的,她们不敢想不能干的罪过事物似乎可以让这些做替身的去干。
书娟和小愚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金黄透明。草坪中央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顶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树向金黄夜晚扎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气流里浮动。
两个女孩站在院子里,忘了偷跑出来要干什么。好像单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红砖小楼是否还在那儿。又好像单为了看看法比的卧室窗口是否还亮着烛光。然而,琵琶弹奏的音符敲醒了她们。
地下仓库的天花板高度正达书娟的大腿。沿着厨房往后走,就会看见仓库的透气孔。一共三个透气孔,上面罩的铁网生了很厚的锈。透气孔现在就是书娟和小愚的窥视口。
琵琶弹奏是从豆蔻手指下发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珑,桃子形的脸,遮去她下半个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遮去她上半个脸,她整天都在赌气,人家借她米还她稻似的。不管怎样,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两个女孩通过窥口进行的选美,初选结果已决出。
仓库已经不是仓库了,是一条地下花船,到处铺着她们的红绿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挂香肠火腿的钩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烟盒的锡纸,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绿中、纱巾、乳罩、肚兜……四个女人围着一个酒桶站着,上面放着一块厨房的大案板,稀里哗啦地搓麻将。看来缺五张牌并没有败她们的玩兴。每人面前还搁着一个碗,装的是红酒。
“呢喃!你让我打一圈吧?”豆蔻说。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这个哑语女孩们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着吧。
“哎哟,闷死了!”豆蔻说。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讨两本经书来念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庙的二层楼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红菱说:“都是书!扬州法比住在那间大书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书去砌城墙了!”黑皮女人说。
“玉笙跟我一块上去看的。”红菱说。
两个女孩对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么个黑皮还“玉”呢!
“那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们就进修道院吧。”红菱说着,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钞、角子都让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蛮好的,管饭。”玉墨说。
“玉笙,你那大肚汉,去当姑子吃舍饭划得来。”呢喃说。
“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玉墨说。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玉笙!”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红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说红菱今天为麻将挨了第二次打,以后非死在麻将下面。玉笙和红菱在到处磕绊绊的仓库里追杀。玉笙说:“红菱你别急,明晚上就让你尝洋荤,姐姐我去给那个扬州洋和尚扯个皮条,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觉了!”
红菱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女孩不懂,但马上明白那个很下流的手势,因为窑姐们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圆滚滚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们闹,自己独自坐在一个卧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烟一手酒。
两个女孩看久了,对刚才初步评选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赵玉墨在她们眼里每分钟都更好看一点;她不是艳丽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进入人的记忆。她头发特别厚实,松散开来显得太重,把那张脸压小了。脸盘说不上方,也不说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所以她平端着那张脸时,也是略微傲气的。是那种“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的傲气。她眼睛又黑又大,总是让你琢磨着,她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的东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这张脸的弱项,薄而大,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让人惊讶,长这么一张嘴的人居然惜语如金。从这样的嘴巴看,她还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脸无情。最优长的一点,是这个赵玉墨丝毫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当明星放到国片的广告上。她也跟清晨刚来时不同了,换了件碎花棉布长旗袍,阴丹蓝色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绒线开襟外套,胸前吊着两个做装饰的大绒球。她好识时务啊,在女学生的领土上把自己的风尘味脱得一干二净。是求生还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导致她这样的伪装,书娟不得而知。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么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出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拢到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的问题我过一会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圣经工场,“小头目们把门锁着,钥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又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父,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不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样的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顾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给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满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点?”红菱说,“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们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人修道院了!”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暖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们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