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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坟场之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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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蒂是……”她说,“一个愚蠢的名字。伯蒂是昵称、绰号,我不喜欢。我叫你‘孩子’,你叫我‘卢佩斯库小姐’。”
  伯蒂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赛拉斯,但赛拉斯脸上毫无同情的神色。他拿起自己的包,说:“你在卢佩斯库小姐手里我就放心了,你们俩肯定能相处愉快。”
  “我们不会的!”伯蒂说,“她糟透了!”
  赛拉斯说:“这样说话非常粗鲁。我觉得你应该道歉,对吗?”
  伯蒂没有道歉,但是赛拉斯看着他,而且他还拿着那个黑色的包,准备离开这里,谁也不知道他要多久才回来,于是伯蒂说:“对不起,卢佩斯库小姐。”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哼了一声。
  后来她说:“我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照顾你,孩子。希望你不要让我觉得这样做不值得。”

  拥抱赛拉斯是伯蒂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伸出手,赛拉斯弯腰过来,优雅地托起他的手,用他巨大苍白的手握住伯蒂的脏小手。之后,他轻轻地拎起黑色皮包,沿着小路走出了坟场。
  伯蒂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
  “赛拉斯走了。”他说。
  “他会回来的。”欧文斯先生乐呵呵地说,“伯蒂,你就不要费那个脑子担心他了……”欧文斯夫人说:“你刚出生不久,他就答应我们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离开的话,他会找人来给你送吃的,照顾你。他做到了。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的确,赛拉斯给伯蒂送吃的,每晚都把吃的东西放在地下室里。但是,在伯蒂看来,这是赛拉斯为伯蒂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不重要的。他向伯蒂提供冷静、明智、永远正确的建议;他比坟场里的人知道的事情更多——因为他每晚都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意味着他给伯蒂描述的不是几百或几千年前的、过时了的世界,而是当前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值得信赖。
  伯蒂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教堂里。因此一想到教堂里少了这唯一一个居民,伯蒂就觉得难以想象。在赛拉斯为伯蒂做的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是,他让伯蒂有安全感。

  卢佩斯库小姐同样认为自己的工作不仅仅是给伯蒂送吃的,当然,吃的东西她也带来了。
  “那是什么?”伯蒂惊恐地问。
  “美味的食物。”卢佩斯库小姐说。
  他们这时在地下室里。她在桌上放着两只塑料盒,打开盒盖。
  她指着第一只盒子:“这是甜菜根大麦羹。”然后,她又指着第二只盒子:“这是沙拉。好了,你把两样都吃了。都是我做的。”
  伯蒂盯着她,看这是不是开玩笑。赛拉斯带来的大部分是封装食品,从深夜还出售食物、也不提任何问题的那些地方买来的。以前还从来没有人给他带过用塑料盒子装的食物呢。
  “闻起来味道很可怕。”他说。
  “如果你不快点把羹吃了,”她说,“味道会更可怕。马上会冷的。快吃。”
  伯蒂饿了。他拿起一支塑料调羹,伸进紫红色的羹里,舀了一口吃起来。食物黏糊糊的,让他很不习惯,但他还是吞下去了。
  “还有沙拉!”卢佩斯库小姐说。她把第二只饭盒推到他面前。
  沙拉由大块大块的生洋葱、甜菜根和番茄组成,上面是稠稠的、有股酸味的调味品。
  伯蒂舀了一块甜菜根到嘴里嚼起来。他觉得嘴里的唾液越来越多,突然意识到如果把这东西吞下去,他会呕吐。他说:“我吃不下去。”
  “这对你好。”
  “我会吐的。”
  他们互相瞪着。一个是头发乱糟糟的脏孩子,另一个是头发一丝不乱、苦着脸的苍白女人。
  卢佩斯库小姐说:“你再吃一块。”
  “不吃。”
  “再吃一块,不然就得把这些全部吃完。”
  伯蒂挑了一块酸酸的番茄,嚼了嚼,吞了下去。

  卢佩斯库小姐又重新盖上盒盖,把两只盒子放回塑料购物袋。她说:“现在上课。”
  现在是仲夏,几乎要到半夜天才会完全黑下来。以前的仲夏时分是没有课的,这段时间伯蒂不睡觉,在这无尽的黄昏中,他要么玩耍、探险,要么爬山。
  “上课?”他问。
  “你的保护人觉得,我最好教你些东西。”
  “我有老师。莱蒂希娅·博罗斯教我写作和单词,彭尼沃斯先生教我‘年轻绅士完全教育系统(含为死者准备的附加材料)’。我自学地理和其他各科。我再不需要上什么课了。”
  “那你什么都知道了,孩子?才六岁大,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那么说。”
  卢佩斯库小姐抱起双臂。“给我讲讲食尸鬼。”她说。
  伯蒂努力回忆赛拉斯这许多年来给他讲的食尸鬼的事。“远离他们。”他说。
  “只知道这些?就这么点儿?为什么要远离他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你不能靠近食尸鬼之门,孩子?”
  伯蒂耸耸肩膀,摇了摇头。
  “列举不同种类的人。”卢佩斯库小姐说,“快。”
  伯蒂想了想,“活人,”他说,“嗯,死人。”他停了下来。接着,他又不大有把握地说:“……猫?”
  “你很无知,孩子。”卢佩斯库小姐说,“这样不好。更糟糕的是,你对无知还觉得很满足。跟着我说:世上有活人和死人,有日行人和夜行人,有食尸鬼和雾中行者,有高空猎手和上帝之犬,还有独行者。”
  “你是哪一类呢?”
  “我,”她威严地说,“是卢佩斯库小姐。”
  “赛拉斯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她说:“他是独行者。”
  伯蒂在卢佩斯库小姐的课上如坐针毡。赛拉斯教他东西时很有趣,大部分时间伯蒂甚至没有意识到赛拉斯在教他。卢佩斯库小姐却按照清单教他,伯蒂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坐在地下室里,渴望着出去,到夏日的黄昏中去,到幽灵般的月光下去。
  课结束后,他飞一般地跑出去,心情极度糟糕。他寻找玩伴,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到一条大灰狗在墓碑间、阴影下逡巡,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一周的情况越来越糟。
  卢佩斯库继续给伯蒂带自己做的食物:浸着猪油的馄饨,有一块酸奶油的紫红色稠汤,水煮过的冷土豆,大蒜味儿浓烈的冷香肠,泡在灰色液体中的煮鸡蛋。全都让人提不起食欲。他吃得少得不能再少了。
  课还在继续。两天了,她什么也没有教,只教他用世界上各种语言求救的方法。如果他说错了,或者忘了,她就用笔敲他的膝盖骨。
  到第三天,她开始提问,快得像连续开枪:
  “法语?”
  “Ausecours.”
  “摩尔斯代码?”
  “SOS。三小点,三长点,再三小点。”
  “夜魇?”
  “这真是太傻了。我连什么是夜魇都不记得。”
  “他们长着无毛的翅膀,飞得很低却很快。他们不到这个世界来,而是飞越红色天空,去戈莱姆。”
  “我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个。”
  她的嘴抿得更紧了,只是说:“夜魇?”
  伯蒂从喉咙深处发出她教他的那种声音,就像老鹰的叫声。
  她哼了一声。
  “凑合了。”她说。
  伯蒂觉得他简直盼不到赛拉斯归来的那一天了。
  他说:“坟场里有时有一条大灰狗,你来了以后它就来了。是你的狗吗?”
  卢佩斯库小姐拉直自己的领带。“不是。”她说。
  “我们的课结束了吗?”
  “今天的课结束了。你今晚要看我给你的那张清单,明天背熟。”
  清单是用淡紫色的墨水写在白纸上的,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味道。
  伯蒂拿起清单,面朝小山,努力背诵那些单词,但他的注意力总是很难集中在纸上。于是,他把清单叠好,放到一块石头下面。

  那天晚上没有人和他玩。夏日巨大的月亮下,没有人想玩、说话、奔跑或攀爬。
  他来到欧文斯家的坟墓前,想向自己的父母诉说自己的委屈。但欧文斯夫人不想听卢佩斯库小姐的坏话,哪怕一句也不行,因为赛拉斯选择了她。而欧文斯先生耸耸肩膀,开始给伯蒂讲自己学做壁橱时的事情,说伯蒂现在学的东西,欧文斯先生自己巴不得全部学会才好。伯蒂听了,心情更加糟糕。
  “你现在正应该好好学习,对吗?”欧文斯夫人问。伯蒂两只手绞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
  他气冲冲地走进坟场深处,觉得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喜欢他。
  伯蒂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世界的不公,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在坟场里。
  他看见了那条深灰色的狗,于是唤它,看它会不会过来和他玩。可狗仍旧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沮丧的伯蒂朝狗扔了一块泥巴,泥巴在近处的一块墓碑上砸得粉碎,碎泥巴四处飞溅。那条大狗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伯蒂,然后走到阴影处,不见了。

  伯蒂躲着那座老教堂,从小山的西南边下去了。他不想看见那个没有赛拉斯的地方。
  他在一座看起来和自己感觉相同的坟墓旁停下。这墓在一棵橡树下,橡树被雷电击中过,现在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树干,如同小山伸出的一只魔爪;坟墓本身也是污迹斑斑,还有裂缝,墓顶上是一块纪念碑,碑上是一尊无头天使像,天使的长袍看起来像一朵丑陋而巨大的蘑菇。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心里觉得自己好可怜。
  他恨所有的人。他甚至恨赛拉斯,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堆上蜷成一团,渐渐沉入无梦的睡眠中。

  威斯敏斯特公爵,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拜斯和维尔斯主教,他们三人长得精瘦、衣着褴褛,穿行在阴影间。他们一直在树篱背光的一边行走,不时从垃圾桶上跳过,时而大步慢行,时而躲躲藏藏。
  他们身材矮小,活像正常身高的人在阳光下萎缩了。他们互相低声说话,说的是这样的话——
  “如果阁下比我们更知道我们的位置,恳求您说出来吧。否则,请把大臭嘴给闭上。”
  还有——
  “我说的是,阁下,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座坟场,我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如果你闻到了,那我也应该能闻到,因为我的鼻子比你灵,阁下。”
  他们躲躲闪闪、迂回穿行在郊外花园里,说的全是诸如此类的话。他们躲开一座花园——
  “嘘!”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有狗!”——说完全都沿着花园墙顶跑起来,然后跳过花园墙,动作像孩子般大小的一群老鼠。
  他们走进深深的大街,走上通往小山的路。他们来到坟场的围墙,像松鼠上树一样上了墙,然后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当心狗!”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狗在哪儿?我说不准,就在这儿附近吧。闻起来不像一条正常的狗。”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
  “有人连这个坟场都闻不到。”尊敬的阿名博尔德·菲茨休说,“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他们三人从墙上跳到地上,手脚并用地跑着穿过坟场,来到被雷电击中的那棵橡树边的食尸鬼之门。
  月光下,他们在食尸鬼之门旁边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在我们家门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问。
  “哎呀。”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醒了。
  盯着他看的三张脸可能是人类木乃伊的脸,干干的毫无血肉,但五官可以移动,也很有趣。咧嘴露出的尖尖的脏牙,念珠般的眼睛,爪子般的手指在轻轻地敲着。
  “你们是谁?”伯蒂问。
  “我们,”其中一个生物说道——伯蒂意识到,他们只比他大一点点——“是很重要的人物。这是威斯敏斯特公爵。”
  最大的那个生物鞠了一躬:“我很荣幸。”
  “……这位是拜斯和维尔斯主教——”
  那个生物一笑就露出尖牙,还伸出长得不可思议的尖舌头来回摆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伯蒂心目中的主教;他的皮肤上斑斑点点,—只眼睛上还有块大黑斑,使他看起来像海盗。
  “……而我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愿为您效劳。”
  三个生物同时鞠躬。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不要说谎。记住,你是在和主教说话。”
  “告诉尊敬的主教。”另两个说。
  于是伯蒂告诉了他们。他告诉他们没人喜欢他,没人想和他玩,没人喜欢他、在乎他,连他的保护人也抛弃了他。
  “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威斯敏斯特公爵说着,抓了抓鼻子(鼻子已经干枯,只剩下鼻孔了),“你需要做的是,去一个人们喜欢你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地方,”伯蒂说,“再说他们也不准我离开坟场。”
  “你需要许多朋友和玩伴。”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着,摆动着他的长舌头,“一座开心、魔法之城,在那里你不会被忽视,而会受人喜欢。”
  伯蒂说:“那个照顾我的女士,她做的食物太难吃了,鸡蛋汤之类的东西。”
  “食物!”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食物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一想到那里,我的肚子就咕咕叫,嘴里就流口水。”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伯蒂问。
  “和我们一起?”威斯敏斯特公爵说。他好像吓了一跳。
  “不要这样,阁下。”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看看这个小东西,不知他已经多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我同意带他。”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那里有好吃的。”他拍拍肚子,表示食物是多么好。
  “那么,你敢去冒险吗?”威斯敏斯特公爵问道,“也许你想在这里浪费你的余生?”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坟场和黑夜。
  伯蒂想到了卢佩斯库小姐和她那些可怕的食物、学习任务清单、抿着的嘴。
  “我敢。”他说。

  他的三位新朋友可能和他的身材大小差不多,但是,他们远比任何孩子都更强壮。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抱起伯蒂,将他高举在头上,而威斯敏斯特公爵抓住一把脏乎乎的草,喊了几句什么,听起来像“Skagh!Thgh!Khavagah!”然后一拔——盖在坟墓上的石板像活动门一样开了,下面黑黢黢的。
  “快点儿。”公爵说。
  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把伯蒂扔进黑暗的洞口,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跟在后面的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威斯敏斯特公爵灵活地一跃,也跳了进去,他一到里面就喊道:“WeghKharados!”
  食尸鬼之门随即关上,在他们头顶合住了。
  伯蒂像块石头一样在黑暗中翻滚下坠,惊奇得忘了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坟墓下的洞有多深。就在这时,两只强健有力的手抱住他腋窝下面,他穿过一片漆黑向前飞去。
  伯蒂已经好多年没有体验过一片漆黑了。在坟场里,他和死人一样可以看见一切,对他来说,任何坟墓或地穴都不是真正的黑暗。现在他身处绝对黑暗之中,感觉自己被掷向前方,风在耳边呼呼直响,虽然恐惧,却也让他兴奋。
  后来有了光,于是一切都变了。

  天空是红的,但又不是落日那种温暖的红色。这是一种愤怒的红色,伤口感染以后的那种颜色。小小的太阳似乎古老而遥远。空气寒冷。
  他们正从一堵墙上下来。墓碑和雕像从那堵墙的一边凸伸出来,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场被直立起来。
  从后面看,威斯敏斯特公爵、拜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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