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川小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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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到快天亮时才沉沉入睡。醒来时,已不见早良京子的踪影。一股像被遗弃的落寞感油然而生。我躺在毛巾被折得整整齐齐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跟平常不一样的味道,那是早良京子的味道。
☆
终于要说到“荷尔摩”了。
七月十六日,就是祗园祭宵山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荷尔摩”的存在。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新月之夜。当然,那时的我还完全不理解“荷尔摩”是什么东西。
晚上六点半,我跟来接我的高村一起离开住处,沿着鸭川沿岸一路往四条走去。
比平常更湿黏的空气笼罩着京都的夜晚,光在沿岸走着,就可以感觉到整个城市沉溺在祭典的雀跃气氛中。平常只有在三条到四条之间才看得到坐在河岸旁的情侣,今晚一直延伸到丸太町附近。绵延相连长达15公里。我和高村走在一对接一对的情侣后面,没怎么交谈。有情侣互搂着肩膀;有情侣躺在对方大腿上;有情侣亲吻着额头;有情侣互相亲吻;有情侣唇舌交缠;有情侣彼此抚弄胸部,完全陷入两人亲热世界的男女,痴狂到完全不知节制。我和高村往四条走去,内心充塞着没来由的挫折感。
三好兄弟、纪野、坂上、楠木文、松永已经到了人群聚集的四条河岸。
“搞什么嘛!明明是他们把我们找来的,学长学姐却一个也没到。”
高村不解地四处张望。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离晚上七点的集合时间还有五分钟。我们之所以会来到人挤人的宵山的四条河岸,是因为我们都收到了阿菅学长的诡异短信,上面写着:“祗园祭宵山午后七时,四条河岸见。”
“哟!芦屋,这边,这边。”
在我旁边的松永举起了手,不久后,芦屋从人潮中出现,亲切地举起手来和松永打招唿:“哟,让你久等了。”接着却瞥了我一眼,只“嗨”一声就钻进了我们的圈子里。那么明显的差别待遇,让我火冒三丈。但是看到站在芦屋后面的早良京子,那种恶劣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了。早良京子看到我,露出腼腆的笑容,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轻轻说:“前几天谢谢你了。”
在一阵欢唿中,对岸射出了烟火,缓缓划出一道弧线,接着没入了河面。我跟早良京子之间,仿佛也划出了一道暖暖的心头弧线。这种令人受不了的闷热算得了什么?我的心更是暖得发烫。
“那是什么啊?总不会是菅原学长吧?”
这时,松永突然鬼叫起来。我跟着松永猛然伸出去的手指望去,看到的是四条大桥。
那是什么啊?
当我看到那副模样时,也喃喃说出了跟松永一样的感想。
映入我眼帘的是在栏杆旁排成一列,全身蓝色的一群人。他们正力抗涌向八坂神社的滚滚人潮往前迈进。带头的毫无疑问就是阿菅学长,所有学长学姐都在他后面排成一列。因为栏杆高及胸部,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是,应该都是穿着蓝色的衣服。
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看到桥上奇妙的蓝色纵队了。“喂,菅原学长!”高村神态自若地挥着手大叫,阿菅学长也看到桥下的我们,挥起手来。
他们从桥头的阶梯走下河岸时,我才发现他们一行人都穿着蓝色浴衣'1',是没有任何花样,从上到下连带子都是蓝色的浴衣。其中两个学姐也穿着同颜色的浴衣。
路上行人可能是把他们当成了祭典的相关工作人员,看到由阿菅学长带头往这里走来的浴衣一行人,慌忙让开了路。原本人满为患的四条河岸突然空出一条羊肠小道,阿菅学长一行人恍如走在红地毯上,木屐踩得咔嗒咔嗒响,悠哉游哉地走到我们面前。
阿菅学长背后带着一群大三生,与我们仿佛对峙般站着。在桥上路灯照不到的河岸上,他们身上的深蓝色浴衣看上去一片漆黑,酝酿出无法形容的气势。
'1'夏天穿的棉质轻便和服。
阿菅学长口中暗念着一年级生的名字,边数着我们的人数,确认十个人都到齐后,“嗯哼”干咳了一声。我们一方面对突然穿着浴衣出现的学长学姐们感到困惑,一方面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一片静默,等着听阿菅学长说话,态度跟平常一样的阿菅学长,与态度显然不寻常,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其他高年级生,形成诡谲的对比,带给大家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各位,”阿菅学长将双手在背后交叉,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严肃地起了个头,“今晚七点,正式宣布解除宵山协定。”
从对岸发射的冲天炮,穿越我们一头雾水而茫然的心,嗖的一声飞向了夜空。
☆
“不知是谁取名为宵山协定的。”
阿菅学长像唱歌般低声说着,逐渐切入了“宵山协定”的说明。他蛋蛋述说着有如玩笑般的内容——关于京大青龙会与荷尔摩的事,阿菅学长是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的事,我们是值得纪念的第五百代的事。我们默默听着,也把那些事都当成了玩笑。
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请恕我冒昧,先在此介绍一本册子。
纸张已经完全褪色,封面上贴得到处都是的胶带也都变质变色了,如实传达出这本小册子经历过多少人的手,历史又是多么悠久。
标题用漂亮的毛笔字横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在此,我要写下在“总则”“细则”之后,关于“禁止事项”那几页中的第三条条文。
第三条 在祗园祭宵山之前,禁止告诉新生所有关于“荷尔摩”的事。
这就是所谓“宵山协定”的正确原文。
根据这个条文的规定,在祗园祭宵山之前,针对新生举办的活动都限定在“凑齐荷尔摩所需十人”的范围内。不管何时才能凑齐这十人,起跑线都要统一,可想而知,这个条文的目的在于实现“公平竞争”。聪明的你们,一定有人很快产生了怀疑——所谓“宵山协定”或“公平竞争”,究竟是指谁跟谁的协定、谁跟谁的竞争呢?
答案就在这本《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封面里,这一页只有在正中央处写了短短一行字。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我们京大青龙会全体二十人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四条河岸,前往四条乌丸十字路口。
根据京都府警方的调查,这一天出入祗园祭宵山的游客多达四十六万人。从四条大桥桥头起被规划成行人专用道的四条通,有东往西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有如大河波浪般钻来钻去的人头。时间是晚上七点半,我们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混杂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往四条道往西走。正当我被迷蒙而漫无止境的人海波浪摇晃得开始有点晕船的感觉时,今晚的主角突然浮现在四条通的尽头。
正面悬挂着很多灯笼、屋顶插着长柄大刀的山鉾'1',像发光的水母一样,闪烁着朦胧的光芒,俯视着京都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祗园祭,来源要追溯到贞观时期'2'。
当时,京都流行传染病,人们立起了六十六支二十尺长的长矛,祈祷能驱除这个传染病。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想要立起那么多支长矛,总之,这个奇妙的想法后来代代相传,经过漫长的岁月,原本以手奉献的长矛多了车厢和车子,演变成现在的风雅模样。
Ko…n…chi…ki…chi…n'3'——
阿菅学长一行人踩出来的咔嗒咔嗒木屐声,与祗园囃子'4'配合无间。浮现在灯笼淡淡光线中的蓝色浴衣背影,看起来也颇有韵味。问题是,十个人的浴衣背上都围了一圈白色的龙,很像乡下的小混混,我不太能接受。
'1'
山鉾是京都祗园祭的游行花车,外形像是一座迷你小庙,其中第一辆固定是顶上装饰着长柄大刀 色彩鲜艳的山鉾,三十二町共有三十二辆,每一辆山鉾的造型都不同。
'2'日本平安时代年号,时间在公元859年至877年。
'3'这是形容祗园祭的乐声,用钲、太鼓、笛子等乐器演奏。
'4'囃子泛指在各式传统表演中伴奏的音乐。祗园囃子即在祗园祭中为炒热气氛而以笛子或鼓伴奏的音乐。
我们十个大一生也跟在他们的后面,摇摇晃晃地穿过祭典气氛高涨的四条通。
虽然我们几个在四条河岸突然听说了“荷尔摩”的存在,但却还是一副来有死无生的样子。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话。所以也难怪被祗园囃子炒得越来越兴奋的我们,会向唱着“不是常有,只有今晚”的可爱孩童们买趋吉避凶的护身符,会在路边摊买刨冰、烤鸡肉、冰菠萝,会以挂在长刀鉾上的精美布幔为背景拍照,尽情享受来到京都后第一次参与的京都祗园祭,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快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时,阿菅学长突然停下来,用严厉的口吻说:“从现在起,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前,禁止一切悄悄话。”
我们顿时被拉回了现实,每个人都觉得刚才欢欣鼓舞的行为被委婉地责备了,心里不太舒服,全都垂头丧气地安静了下来,这才察觉到阿菅学长在河岸说的话还没讲完。
阿菅学长从怀中拿出古色古香的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我也受他影响,看了看手表,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用怪异的节奏喃喃念着,信步走向十字路口,完全被诡异气氛吞噬的我们,也默默跟在他后面,那是我们踏入荷尔摩魔境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
恍如置身梦境中。
原以为是胡扯瞎掰的事,却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那种感觉就像在鞍马山遇见了天狗,在大江山遇见了酒吞童子,在今出用通遇见了百鬼夜行一样'1'。
人潮从东西南北各条道路蜂拥挤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呈现一片混乱的状况。山鉾排列在十字路口前,像巨大的象棋棋子耸立在四条通上,从屋顶悬吊下来的几十个灯笼像下垂的柳树、干柿子、酱油糯米团。在这一瞬间,我们十个新生仍然以为是阿菅学长和其他学长学姐们基于某种理由(譬如社团延续下来的传统恶作剧)在耍我们。
打从心底以为那是开玩笑的事,倘若某部分真的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会怎么样呢?
阿菅学长在四条河岸做完荷尔摩的相关说明后,这么说着——
荷尔摩的竞争,以京都这个城市为舞台,持续了很长一段岁月。包括我们京大青龙会在内,参与荷尔摩竞争的四个集团,今晚将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齐聚一堂,名为“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
再说一次,我们并不是不想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只是很难想像那是现实世界中会发生的事。
'1'这些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日本许多地方都有天狗传说:长得像人,但有红脸,鼻子又高又长,还有一对翅膀。其中鞍马山的天狗最有名。酒吞童子是统领众妖的百鬼之王,擅长化身英俊男子勾引女性。最早与其有关的故事在大江山一带。百鬼夜行则发生在京都,妖怪会在夏天的夜晚成群结队地大游行。
但是,当我们从东侧进入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向正前方望去时,果然如阿菅学长在河岸所说的那样,真的有一群人往我们这边来了。如果再继续往前,就会跟迎面而来的那群人撞个正着,阿菅学长和那些大三生却不发一语,勇往直前。
为什么我会一眼就看出,从十字路口西侧迎面而来的人就是阿菅学长所说的那群人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扮。没错,他们也全都穿着浴衣。惟一跟阿菅学长他们不一样的是,那些人穿的是白色浴衣。
逐渐接近十字路口中心时,我又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实。
正要进入十字路口的,不只我们和正对面的那些人而已,从左、右两侧也有跟我们一样的《文,》人正推开人群,朝十字路《人,》口中心而来,他们也都穿着《书,》清一色的浴衣。从我们的《屋,》右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北侧前进的那群人,个个都穿着黑色浴衣;从我们左侧,也就是十字路口南侧前进的那群人,都穿着鲜艳的红色浴衣。
“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阿菅学长说的话突然浮现脑海。
四队人马都直直面向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中心。这样下去,势必会在十字路口彼此冲撞,引发混乱。
但是就在快要对撞之前,四方都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们来不及反应,全都撞上了学长学姐画着龙的背部,被狠狠瞪了一眼。
四色浴衣围绕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正中心,彼此相对,每个人都保持缄默,纹丝不动。在旁人眼里,一定是很诡异的景象吧!路上行人都跟我们离得远远的,有小孩要伸出手来指向我们,父母就赶快“嘘!”一声遮住他的手。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顿时像遇上乱流般形成无人地带。
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左右那群人,目光决不与他们接触。
他们个穿着红色、白色、黑色的清一色浴衣,人数大约十人,看起来都像是大学生,而且应该都是三年级生。男生占大多数,但也看得到几个女生。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唇,一触即发的氛围飘散在四方之间。奇怪的是,穿着红、白、黑浴衣的一群人背后,都各有十名左右看起来比他们更年轻的人,正用疑惑的眼光四处张望。
简直就跟我们一样嘛——正当我发现这点端倪时,阿菅学长的声音划破了喧嚣中的静寂。
“现在是戌时'1'——‘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正式开始。”
我看到站在大三生最前方的阿菅学长把手高高举起,刚才那只古色古香的怀表,在霓虹灯照射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带领右边黑色浴衣群的男人,突然发出粗犷的声音说:“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共十名。”
接着,带领正对面白色浴衣群的男人,用力道十足的声音说:“立命馆大学白虎队,共十名。”
再来是带领左边红色浴衣群的女人,她态度庄严地说:“龙谷大学Phoenix,共十名。”
最后是阿菅学长用比其他三人少了那么一点魄力的声音,短短地说:“京都大学青龙会,共十名。”
'1'戌时指晚上七点到九点。
阿菅学长一说完,约四十名穿着浴衣的一群人便彼此鞠躬行礼,我也赶紧跟着做。
当所有人抬起头来时,又响起了阿菅学长的声音:“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到此结束。”
其三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明知我问什么。”
“我哪知道啊!”
我当然很清楚高村想说什么,但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回应他。
这是上学期最后一堂体育课,油蝉声音洪亮地唧唧鸣叫着,把毛巾缠在头上的高村,正津津有味地咕嘟咕嘟喝着果汁。
我就读的综合人类学院因为人数太少,上体育课都是跟经济学院一起,所以,我每个礼拜都得跟高村在操场上见面。
上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是在祗园祭宵山的两天后,所以,高村的“你觉得怎么样”的发问,所针对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四条河岸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发生的事,以及之后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办的盛大宴会。
女子曲棍球队的队员们正在慢跑,从操场传来她们轻快的呐喊声。我在树荫下茫然地看着她们翩然舞动的制服短裙,回想宵山那件事,重新思索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阿菅学长宣布“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后,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随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哎呀哎呀大家辛苦了”“让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怎么样?迎新会顺利吗?”之类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