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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生死河-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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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交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欲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黄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情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第五章

小枝: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草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身边歌唱,风吹乱单纯的眼神。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但她不会把我带走。

于是,我像其他人那样慢慢长大。考进大学,踏上社会,没有改变世界,反而被世界改变,变到她再也无法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已经老了。

她生于1910年,死于1935年3月8日,死后葬于广东人的公墓,后来公墓被拆除建造为工厂,她的骨骸也就此与魔女区融为一体。

我会像她一样死于二十五岁吗?

你的老师 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为了语文老师。

她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摊开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布满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迹。

十一长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欧阳小枝才踏进学校图书馆。当年不知来过多少次,虽然有神秘小阁楼的传说,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年头没有网络,教科书完全满足不了求知欲,每一本书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两个钟头,有时会忘记吃晚饭……

如今,图书馆被重新装修过了,阅览室还在老地方,桌椅已焕然一新。藏书增加了不少,但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书。在书架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第三帝国的兴亡》,那个印着希特勒头像的蓝封面。翻到最后一页,插着泛黄的借书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隐藏着“申明”两个字。她把借书卡放到唇边,似乎能嗅到上辈子的气味。这本书不知被人借过多少遍,但没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就在这张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铅笔素描画出了她的脸。

为什么要选《第三帝国的兴亡》?因为,女生怎么会看这种书呢?

1995年,有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样的情节。

忽然,图书馆里多了一个人,欧阳小枝收起当年的书信,又把这本《第三帝国的兴亡》塞回书架。

她隐藏在书架背后,隔着书本观察那个人——又是他?

这个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门熟路地在阅览室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几乎就从她眼前闪过。

他的手停留在一个书脊上,就是《第三帝国的兴亡》。司望果断地抽出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拿出背后的借书卡,也把这张卡片放到唇边。

不可能,欧阳小枝刚才相同的举动,不会被他看到过。

许久,司望把这本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便离开了图书馆。

她这才敢大声呼吸,隐藏在二楼窗户后面,看着他在操场上的背影。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没有其他老师,有的还在食堂吃饭,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着今早收上来的语文作业,电脑屏保画面是《情书》里的藤井树与藤井树。一阵阵疲惫袭来,正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却碰到鼠标破坏了屏保画面。

她才发现鼠标下面铺着一张纸,上面用某个人的笔迹写着几句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上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朝诗人黄仲则著名的“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记得这首诗,还清晰地记得这些笔迹,一撇一捺都未曾改变过……欧阳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心口,从包里掏出那封旧书信,将这段墨迹未干的诗句,与当年申明的亲笔相对照——几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写!

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茶杯,却把杯子打翻,整个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纸擦干台面,那张纸都被弄湿了,不知会不会化开墨迹?她心疼地把写着黄仲则诗句的纸,放到窗边,压上镇纸吹干。

小枝冲出门外,不知所措地注视四周,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任何人都可能闯入过办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骑着申明的幽灵。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多功能楼的天台,从那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办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六章

深秋,安息路的庭院里满地落叶,曹小姐难得地忘了给花盆里的植物浇水。

十六岁的司望按约来到,带了些老年人能吃的东西。几个月来,老太太与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上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跟她一样的人吧?”

她从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怀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实是“他”。

“哦?”

“上辈子,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到二十五岁就死了,不像她那样轰轰烈烈,所以我很羡慕她,更羡慕你——曹小姐。”

“二十五岁?”皱皱的嘴唇有些发抖,老人招了招手,“孩子,到我这里来。”

仿佛是老太太的重孙子,司望依偎在她怀里,听着她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我结过婚,但没生过孩子。抗战年代,因为颠沛流离地逃难而流产。”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好想有个孩子,我却不能。我的丈夫后来去了台湾,居然成了一个大人物,在那里结婚生子。20世纪80年代,他回大陆见过我一面,就再没联系过,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死讯。我亲眼看到过太多的杀人与被杀,你永远报不完你的仇恨,懂了吗?”

“可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太太只说了一句,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此刻,司望走进曹小姐的书房,发现她的气色非常糟糕,整个人无力地瘫在躺椅上,脸上的老人斑更为明显。

她伸出干枯的死人骨头般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她……她……是不是……死……了……”

“谁?不,她在香港好好的啊,不要乱想啦!”

“你在骗我。”

“没有啊,我还在跟她通邮件呢。”

“昨晚,我梦到她了。”

又是托梦?难道,尹玉真的在香港死了?

曹小姐继续悲哀地说:“她告诉我——自己死了。”

脸上淌下两行热泪,司望慌忙找来手绢,却怎么也擦不完,眼睁睁地看着她老泪纵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老太太艰难地大声念出这两句,似乎吐尽生命中最后一口气。

少年默念出后面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隔了一周,当他再来安息路看曹小姐,却发现大门紧锁,门缝里看到院子里积满落叶。他向邻居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已在七天前死了,就在他离开后的那一晚。

司望跪倒在台阶下,磕了三个头。

他泪流满面地蹬着自行车,来到安息路的另一头,那栋三层楼的老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个神秘的老头住在这里,经历过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

几天前,他拜托了叶萧警官,调查当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老人的真实身份。

“中国最后一个托派。”叶萧在注意司望表情的细微变化,“你问他干什么?”

“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申明。”

“可他在1992年就死了,享年92岁。”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七章

2011年,平安夜,周六。

马力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街道。到处是热闹的气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90后小情侣们依偎而过。他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男子,独自穿皮夹克戴风帽,宛如职业杀手向他的公寓而来。

门禁的铃声响起,他回到门后看着可视系统,果然是那个神秘人。隔着二十层楼面,对方放下严实的风帽,露出十六岁的脸。

“是你?”

“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与车牌号码,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觉。”

马力无奈地打开门禁,好多天没出门了,穿着随意的居家服,胡子茬儿爬满两腮,头上早早出现了几根白发。尽管如此,他却是能让萝莉们疯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乐迪这种KTV,肯定能要来几串年轻女孩的电话号码。

半分钟后,司望走进了他的家门。

“Happy christmas!”

少年说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马力茫然地点头,他在鞋柜里翻了半天,扔给司望一双毛绒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里有小孩的鞋子:“你结婚了?”

“离婚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走进宽敞的客厅,脚下是锃亮的柚木地板,酒柜里装饰着昂贵的青花瓷,沙发都是真皮的。

“孩子几岁了?”

“四岁。”他从电视机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儿,跟着她妈,在广州。”

“你想她吗?”

“习惯了,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马力给他倒了杯牛奶,“干吗想起今晚来找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你出去吧。”马力从他手中夺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门口,“我真昏了头!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师,只是个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还把你放到家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对不起,我为你做过的事已经够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台上,你用圆规刻过的‘死亡诗社’?”司望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吟诵,“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才开始。”

“我不记得了。”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图书馆里朗诵过,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有柳曼与欧阳小枝。”

马力刚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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