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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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的从生之泉流到了
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
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
不愿抛弃,不能忘记,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
那逝去的生命,像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
的战场而沉思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实,
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一手执着
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自己又刺伤了
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身边的;不过,露
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间
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
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来放浪不羁的
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亦步亦趋的也学着
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
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
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作
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
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残
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豪兴都
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在天涯一样
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凉的旧景,而惊
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月
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途卧病,
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消息传到北京
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么聪慧伶俐可爱的
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
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
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能
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袭击我,
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涌现到我的眼
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着萱儿偷偷流泪的
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
可怜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
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
如今惟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什
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梅窠旧
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僧,我该如
何的感谢呢!
三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而至
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的仪君,
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目,她告诉我
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我整个的心身受其
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
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
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
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
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
的凄哀咽下去。
到了家在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
的人间居然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
血的笔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复
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沙!你一
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的一笑吧!为了你这封在
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的心灵身躯,都被
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
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间。
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这凄痛寄在
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家
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
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泪流在他们面前,我走到中途
停息时才能尽量的大哭。梅隐她也是漂泊归来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尝了不
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俩相伴着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时,我就病了。半年
来我这是第二次痛哭,读完你寄天涯一孤鸿的信。
我总想这一瞥如梦的人生,能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我们在坎坷的
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们的泪泉不会枯干。你来信
说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样有这个奢望,我觉你读了我这封
信时你不能全忘情吧!?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前尘了,现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静,对一切不易兴
感;很想合着眼摸索一条坦平大道,卜卜我将来的命运呢!你释念吧,露沙!
我如今不令过分的凄哀伤及我身体的。
晶清或将在最近期内赴沪,我告她到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
逢的故人,也和见了我一样;而且她的受伤,她的畸零,也同我们一样。请
你好好抚慰她那跋涉崎岖惊颤之心,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这或者是你
欢迎的好消息吧!?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着我的窗纱像一个猛
兽的来袭,我惊惧着执了破笔写这沥血滴泪的心痕给你。露沙!你呢?也许
是在睁着枯眼遥望银河畔的孤星而咽泪,也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
这时候呵!露沙!是我写信的时候。
一九二六,十二,二十五,圣诞节夜。
《天辛》[1]
[1]天辛即高君宇的化名。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惊
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流水想
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命,
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我的手说:
“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造未来吧!”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少
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的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空虚,
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新径?何处
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脚
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了苍茫
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个人低唱,
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扎挣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空谷何来佳侣?
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死也埋在这里,虽然
孤寂,我也宁愿享兹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
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堙埋在我身上的时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就
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陈列在
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乱飞,手中
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又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如何能不受伤负
创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望
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青春;
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怕过去的陈
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声清幽时,向沙
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 “这是我的希望。”
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宿。”天辛
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飘停在我的头上;
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
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
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成了粉
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到一切……
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光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台上悠扬的歌声;
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眠。汹涌的风波起时,
舵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
危急的舵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些什么痕迹!
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实,
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微醉之后》
几次轻掠飘浮过的思绪,都浸在晶莹的泪光中了。何尝不是冷艳的故
事,凄哀的悲剧,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沦的溺者,不能有机会看见雪浪
和海鸥一瞥中的痕迹。因此心波起伏间,卷埋隐没了的,岂只朋友们认为遗
憾;就是自己,永远徘徊寻觅我遗失了的,何尝不感到过去飞逝的云影,宛
如彗星一扫的壮丽。
允许我吧!我的命运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汹涌浮映出过去
的幻梦。固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领会这断弦哀音,但是我尚有爱怜我的母亲,
她自然可以为我滴几点同情之泪吧!朋友们,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
消息。假使你们还挂念着我。这就是我遗赠你们的礼物。
丁香花开时候,我由远道归来。一个春雨后的黄昏,我去看晶清。推
开门时她在碧绸的薄被里蒙着头睡觉,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惊醒她,
悄悄站在床前;无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蓝皮书,翻开时从里面落下半幅素笺,
上边写着: 波微已经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过在
这样繁华如碎锦似的春之画里,难免她不为了死的天辛而伤心,为了她自己
惨淡悲凄的命运而流泪!
想到她我心就怦怦的跃动,似乎纱窗外啁啾的小鸟都是在报告不幸的
消息而来。我因此病了,梦中几次看见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
雪银的浪花,翩跹着披了一幅白云的轻纱;后来暴风巨浪袭来,她被海波卷
没了,只有那一福白云般的轻纱飘浮在海面上,一霎时那白纱也不知流到那
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痴呆,但是她呢,确乎不如一般聪明人那样理智,从前
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变成多愁多感的人了。
这几天凄风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却偏这般渺茫……
读完后心头觉着凄梗,一种感激的心情,使我终于流泪!但这又何尝
不是罪恶,人生在这大海中不过小小的一个泡沫,谁也不值得可怜谁,谁也
不值得骄傲谁,天辛走了,不过是时间的早迟,生命上使我多流几点泪痕而
已。为什么世间偏有这许多绳子,而且是互相连系着!
她已睁开半开的眼醒来,宛如晨曦照着时梦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视
良久,她不说一句话,我抬起头来,握住她手说:
晶清,我回来了,但你为什么病着?”
“
她珠泪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柳丝上挂着的斜
阳而默想。后来我扶她起来,同到栉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挣扎起来伴我去喝
酒。信步走到游廊,柳丝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有芗蘅的箫
声,有云妹的倩影,明显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欧洲归来初次看我的情形。
那时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泼跳跃的白兔,天真骄憨的面靥上,泛映着幸福的微
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这里,纵然浓绿花香的图画里,使我感到的比
废墟野冢还要凄悲!上帝呵!这时候我确乎认识了我自己。
韵妹由课堂下来,她拉我又回到寝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换衣服,
她说:
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吗?萍适才打电话来,他给你已预备下接风宴,
“
去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去吧,乘着丁香花开时候。 ”
风在窗外怒吼着,似乎有万骑踏过沙场,全数冲杀的雄壮;又似乎海
边孤舟,随狂飙扎挣呼号的声音,一声声的哀惨。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
着玉杯,里边满斟着红滟滟的美酒,她正在诱惑我,像一个绯衣美女轻掠过
骑上马前的心情一样的诱惑我。我愿永久这样陶醉,不要有醒的时候,把我
一切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创伤的心
里。
在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许多聚会畅饮。
晶清挽着袖子,站着给我斟酒;萍呢!他确乎很聪明,常常望着晶清,
暗示她不要再给我斟,但是已晚了,饭还未吃我就晕在沙发上了。
我并莫有痛哭,依然晕厥过去有一点多钟之久。醒来时晶清扶着我,
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这时候屋里充满了悲哀,萍和琼都很难
受的站在桌边望着我。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样能
在梦境中醒来。
灯光辉煌下,每人的脸上都泛映着红霞,眼里莹莹转动的都是泪珠,
玉杯里还有半盏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