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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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却沿着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声的啜泣,让自己 的心在那儿滴血。然后,她觉得他的抓握减轻了,他的呓语已变为一片难辨的呢喃。她慢 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阖着,他睡着了。她拿开了他额上那滴着水的毛巾,用手轻按了一下 他的额角,感谢天,热度退了。她抽开了他那个潮湿了的枕头,一时间,她找不到干的来 换,只好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枕头拿来,扶住他的头,让他躺在干燥的枕头上。再用毛 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样的疲乏和脱力,她不敢马上离去,怕他还 有变化。拉了一张躺椅,她在床边坐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只休息一会儿。”她躺在椅 子里,阖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她发出一声低档的叹息,几乎是 同时,陷入沉沉的睡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满窗帘都映满了阳光,她惊跳起来,才发 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毛毯,谁给她盖的?她对床上看过去,柏霈文躺在那儿,他是清醒而整 洁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立即说:“早。方小姐。”几点了?她看了看手表,十点过五 分!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错过早上的课了,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我迟到了。”“我已经让亭亭帮你请了一天假。”柏霈文说,他虽憔悴,看来 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
“噢,”她有些惭愧和不安,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眼镜,她勉强的说:“很高兴看到你恢 复了,你的病来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么吗?”“我已吃过一餐稀饭。”柏霈文说: “你昨天吩咐给我做的。”方丝萦有点脸红,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这样熟呀!那 么,连亚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这里了。她转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说:“你记住吃药吧!又 该吃了,药就在你手边的床头柜上面。”“你如果肯帮忙,递给我一下吧。”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药,她递给他,他用手撑着身子 坐起来,到底是高烧之后,有些儿头晕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药,看着他躺回 枕头上,她转身欲去,他却喊了声:
“方小姐!”她站住,瞪视着他。“我希望夜里没有带给你太大的麻烦,尤其——我希 望我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没有,先生。”
“那么,在你走出这个屋子之前,”他又说,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滴得出水来。 “请你接受我的谢意和歉意,我谢谢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么错失,请你尽你的能力 来原谅。”“哦,”她有点惊愕,有点昏乱。“我已经说过了,根本没什么。好,再见,先 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这房间,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仍然无法了解,柏霈 文的脸上和声音里,为什么带着那样一份特殊的激动和喜悦?
庭院深深 10
洗了脸,漱了口,方丝萦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脸上没有留 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却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层。她叹口气,慢慢的用发刷 刷着那头美好的长发,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说的话: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极了。”现在她就放下 了头发,没有戴眼镜,漂亮吗?她在镜中顾盼自己。不,不,没有爱琳漂亮,爱琳是个名副 其实的美人。但是……自己干嘛要去跟爱琳比漂亮呢?她望着镜子,你疯了,你脑中在胡思 乱想些什么?这儿的环境不适合你,你没看到吗?你消瘦而苍白,你现在根本就应该在美 国,嫁给亚力,生一群活活泼泼的儿女,不该在这儿,瞪着一对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发呆! 你疯了!你是真的糊涂了,从那个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烟山庄的废墟所 勾走了。从那个下午起,你就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情,那含烟山庄有些邪气,你是真的失了 魂了。
她对自己喃喃的说着,刷子在头发上已刷了几百下了。她并不赞成柏霈文自作主张的帮 她请这一天假,但也庆幸有一天的清闲。把刷子丢在梳妆台上,她又熟练的把头发盘在脑 后,用几根长发针插好,再戴上眼镜,还是这样比较好,这样的打扮给她安全感。有人轻叩 着房门,她叫了声“进来”,门开了,亚珠拿着一大束黄玫瑰走了进来,笑吟吟的看着方丝 萦。方丝萦愣了一下,惊奇的说:“这是做什么呀?亚珠?”
“先生让我买菜的时候买来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里。”亚珠笑着说,圆圆的脸上, 一股心无城府的样子。走到架子边,她拿起了花瓶,装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瓶中。
“我来吧。”方丝萦接过了玫瑰,用剪刀修剪着长短,慢慢的插进瓶子里,她曾是个插 花的好手,对插花一直有很高的兴趣。但是,今天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还有种 奇异的感觉。黄玫瑰!黄玫瑰!第一天她住进来,房里就有一瓶黄玫瑰,如今,又是黄玫 瑰!柏霈文眼睛虽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么花样?亚珠没有立刻离去,站在一边,她笑嘻 嘻的看着方丝萦剪花插花,对于方丝萦,她一直有种单纯的崇拜心理,她认为自从方丝萦走 入了柏宅,这家庭里才有了几分“家”的气息,才有了生气,有了活力,因此,她喜欢这个 方小姐,远胜于她的女主人。“方小姐昨夜累了吧?”她好心的找着话来说。
“唔,”方丝萦有些脸红。“总得有人照顾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亚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来了之后真好,什么都变好了。”“怎么 说?”方丝萦不解的问。
“亭亭也长胖了,先生也有说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样天天吵架骂人了。”亚珠说,向 门口走去。“我要到厨房去了,老尤说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有客人?”方丝萦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么还请客人来呢?柏太太又到台中去 了。”
“我也不知道,是先生让老尤打电报去找他来的,今天一清早老尤就去打电报。” “哦?”方丝萦满心的疑惑,今天一清早发生的事可真不少,希望老尤不要也看到她在躺椅 上睡熟的样子。打电报?什么客人如此严重?该是柏霈文商业上的朋友吧?亚珠下了楼,她 把花插好了,洗干净了手,看了看窗外,秋日的阳光灿烂的照射着。她走出房间,想下楼到 花园里去走走,经过柏霈文的房门口时,她看了一眼,门是开着的,柏霈文似乎睡着了,窗 帘已经拉开,映了一屋子美好的阳光。她悄悄的走进去,想放下那帘子,或关上窗子,高烧 后的人到底禁不起风吹。她才走到窗边,柏霈文就在床上安安静膊的说:
“方小姐?”她一惊,转过头来,瑟缩的说:
“我以为—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夜里已经睡够了。”柏霈文说:“你可愿意在床边坐一会儿?”方丝萦有些迟疑。 “怕我?嗯?”柏霈文轻声的说:“我并不可怕,方小姐,为什么你常常想躲开我?”“我 没有。”方丝萦软弱的说。
“那么,关上房门,坐到这儿来,如果你肯帮我一个忙,我会十分感激。”方丝萦没有 移动。“怎么?方小姐?”柏霈文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了,你一定很厌烦,一个磨人 的瞎子,是吗?”
“哦,不。”方丝萦说,走到门边,她关上了房门,折回到床边来。“好了,先生。”
“你肯为我念一点东西吗?”
“念一点东西?”方丝萦困惑的。
“是的。我的眼睛出事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看书,我觉得,我的心灵已经干涸了。假如 你肯为我念一点东西,你就是做了件好事了。”“你希望我为你念些什么呢?”
柏霈文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串钥匙来,递给方丝萦,在方丝萦的惊愕之下,他静膊的说:
“用其中最小的那个钥匙,打开我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木头盒子,请为我拿出 来。”
方丝萦狐疑的看着他,这是做什么呢?她实在是弄糊涂了,她希望柏霈文的心智是健全 的。拿着钥匙,她打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雕刻得十分精致的红木盒子,拿着这盒 子,她不禁呆住了,因为,这盒子整个刻满了玫瑰花,一枝一枝,一朵一朵,刻得十分生 动。把盒子放在床上,她说:
“哦?柏先生!”“打开它!”柏霈文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有些畏缩,再看了柏霈文一眼,她迟迟没有动手。柏霈文有些不耐了,他急切的说:
“打开呀!”她打开了盒子,好一阵眼花撩乱。盒子中分为两格,一格中全是女性的首 饰、胸饰、手镯、项链、戒指……应有尽有,全是最上等的珠宝,另一格中,却是一个红丝 绒封面,系着黑缎带的册子。柏霈文低档的说:
“取出那个册子,关上盒子……哦,方小姐,你听到我说话吗?为什么你不动?” “哦,我……是的。”方丝萦取出了册子,很快的把这盒子关起来。“把盒子放回抽屉吧, 这是那次火灾中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你收好了吗?方小姐?”
“是—的。”“好,你坐下吧。”她坐了下来。“打开册子!开始吧,你念给我听。”
她深深的看了看柏霈文,然后,她慢的打开了册子的第一页。她的心一阵紧缩,眼前 金星乱迸,昨夜睡得太少,竟如此心浮气躁,头晕目眩。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 那第一页上的字迹:“爱妻章含烟遗稿“怎样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着。“你没有不舒 服吧?你在叹气吗?”“哦,我有些累,我想我昨夜没有睡好。”方丝萦勉强的说,她想逃 掉眼前这件工作。
“但是,你愿意为我念几段吧?”他固执的。
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听。”
她低下头去,越过了这第一页,她从正文开始念起。这正文是用娟秀而细小的字迹,整 齐的写在米色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笺上,再被细心而精致的装订了起来的。一上来,是一首 极动人的小诗,她轻柔的念了起来: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要你!乙乙乙乙乙!’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语:‘爱你!鞍鞍鞍鞍鞍!’
但是今夕何夕?你我为何不交一语?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唏嘘: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方丝萦轻轻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儿,双手手指文叉着放在头底下, 那对失明的眸子大大的瞪着,脸色是严肃的、深沉的、全神贯注的。方丝萦心底的痛楚在扩 大,扩大……变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压迫着她的神经,这工作对于她是残忍而痛苦的。两滴 泪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她悄悄的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
“我还能清晰的记得那个日子,那个酷热的下午,我站在那晒茶叶的广场上,用蓝布包 着头,用蓝布包着手和脚,站在那儿,看着那些茶叶在我眼前浮动。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 什么呢?没有梦,没有诗,没有幻想中的王子,我贫乏,我孤独,我就像一粒晒干了的茶 叶,早已失去了青翠的色泽。可是,就在那个下午,那个被太阳晒得发烫的下午,我的一生 完全转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码,是不愿意念下去了。她停住了,抬起头来,她呆 呆的看着柏霈文,柏霈文的身子动了动,他的脸转向她。
“怎么了?”他问。她陡的站了起来,把那本册子抛在床上,她颤声的、激动的说: “对不起,柏先生,我不能为你继续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说完,她不 管柏霈文的反应和感想如何,就径直的走向门边,打开房门,她迅速的走出去,反手关上了 门,背靠在门上,她闭上眼睛,站了好一会儿,心里却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在那儿翻滚不 已。好半天,她睁开了眼睛,却猛的大吃了一惊,在她面前,老尤正静静的站着,注视着她。
“哦!”她惊呼了一声。“你做什么?老尤?你吓了我一跳!”
老尤对她弯了弯腰,他的态度恭敬得出奇。
“对不起,”他说,他手里握着一张纸。“有一封电报,我要拿进去给先生。” “噢,”她慌忙让开,一面说:“你念给他听吗?”
“是的,”老尤说,敏锐的望着她:“或者方小姐拿进去念给他听吧。”“哦,不。” 方丝萦向楼下走去。“你去吧。”她说着,很快的下了楼,她不喜欢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 她觉得颇不自在。老尤,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对她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呢?午后,方丝萦 决定还是去学校,她发现没有亭亭在她身边,柏宅对她就充满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使她的每 根神经都像拉紧了的弦,再施一点儿力量就会断掉。她去了学校,才上了两节课,柏宅就打 电话来找她,她拿起听筒,对方竟是柏霈文。“方小姐?”他问,有些急迫。
“是的。”“哦,”他松了口气。“我以为你… ”
“怎样?”“哦,算了。”他的声音中恢复了生气,是什么因素使他的语气中带着那么 浓重的兴奋?“只是,下午早点回来,好吗?”
“我会和亭亭一起回来。有——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什么,”
挂上了电话,方丝萦心中好迷糊,好混乱,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么鬼吗?听他那语 气,好像担心她是离家出走或不告而别了。但是,即使她是不告而别了,对他是件很重要的 事吗?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瞪视着面前的练习本,她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迹全在她眼前浮 动,游移… 浮动,游移… 浮动,游移… 最后,都变成了那首小诗: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要你!乙乙乙乙乙!’
… ”多么缠绵旖旎的情致,可是,也会有最后那“不如离去!不如离去!”的一 日,噢,人生能够相信的是些什么呢?能够赞美的又是些什么呢?假如这世界上竟没有持久 不变的爱,那么,这世界上还有些什么?看柏霈文那份痴痴迷迷,思思慕慕,那不是个寡情 的人呵!章含烟泉下有知,是否愿意再续恩情?她想着,想着,于是,她拿起一支笔来,在 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下,竟学着章含烟的口气,把那首诗添了一段: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写完,她感到一阵耳鸣心跳,脸孔就可怕的发起烧来了。她站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慢 慢的喝下水,心跳仍不能平静。把那首小诗夹在书本里,她缓缓的踱到窗前,极目远眺,校 园外的山坡上,是一片片青葱的茶园,仿佛又快到采茶的时间了。放学后,她牵着亭亭回到 柏宅,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她有一份特殊的、不安的感觉,她竟有些害怕柏宅那两扇红 门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呼吸那样急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那样迅速?会有什么事 情发生吗?她咬着嘴唇,握着亭亭的手竟微微的出汗了。
走进了柏宅,老尤正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