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娘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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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离去后,她还是不想主动跨进客厅。她垂着小脸,注视着自己不算细致雪肤的双手。
「怀宁,冬故还没醒吗?」凤一郎声音又起。
「嗯,她睡得很熟。」那声音,似在咬牙恼怒。
「如果明早她还没想醒,摇也把她摇醒吧。」
「真是傻瓜。」
怀宁又骂她。她知道她不算聪明,但老背着她骂傻瓜,这是不是真的很瞧不起她?虽然这样想,她就是不想出声。
「怀宁,你应该很了解冬故的性子。她一直走在她的道路上,不管眼前有多少阻碍,她都不曾后悔过。只是,她忘记她是个普通人,也是会受到伤害的。在官场上官员勾心斗角,是为保住地位;在战场上相互杀戮,是为保住性命与家园,她都能理解;但百姓甘愿被人收买而罔顾自身冤屈,甚至背叛帮助她们的人,她可以体谅却无法明白。其实,这与东方非无关,他的搅局只能算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能撑到今天才觉得累,我为她感到无比骄傲。」
是这样吗?她不懂自身出了什么状况,一郎哥跟怀宁却明白。她果然是笨蛋!
十几岁时,她在外县当地方官,那时年轻气盛,全仗一郎哥从中周旋,百姓因她是县丞、县令而有所敬重,她说不收贿,下头的人不敢当着她的面收。
入京为官后,百官贪渎是常事,随时会被人陷害,她为了保护自己人,得学着同流合污,她咬牙忍了。
但,来到乐知县后,身为最底层的亲随,她不想收贿,总不会有官逼着她收了吧?哪知,这一次轮到百姓主动塞给她;哪知……她真心要帮忙,到头却被她们的利齿反咬住不放。
她们不是有冤待申吗?不是官僚制度下最底层的受难者吗?她诚心截意去帮忙,这样不止一次、两次的反咬她。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她一生理想,就是尽己所能,帮着弱势百姓创造一个安和乐利的家园。
她没有想过要人感谢她,只要百姓无冤无屈,天下太平,她于愿已足。但现在,为一己之利咬着她不放的,正是她一直以来认为该帮助的小老百姓啊。
在牢里,她不敢深想。
遇见东方非时,她也没有想下去。
回到家后,她一上床就觉得好累,好想睡一场不想清醒的大觉。她真的是笨蛋,真的是笨蛋,连自己为何而累,都还要一郎哥点醒!
凤一郎忽地轻声道:
「怀宁,你记不记得,当年冬故执意要出燕门关与你共赴生死?」
「……嗯。」怀宁不太情愿地应声。
「那时,她曾告诉我,她这一生最感谢的,就是有你我跟她相伴。」凤一郎因回忆而放柔语气:「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少年时以一身异貌为耻,但正因我白发蓝瞳,才有机会与她相遇。如果人生再来一次,还是得让我用这副面貌,才能与冬故结缘的话,那么,我愿意再选择这一身异貌。」
她咬住牙根。一滴、两滴……眼泪落在她摊开的掌心里。一郎哥老是喜欢玩这种招数!他的才略虽高,却始终恨极他的异貌,现在他这番话存心逼出她的眼泪!
「嗯。」怀宁还是当应声虫,不想多说话。
「所以?」凤一郎催促着。
「……她累了就睡,我守着她;她要去做事,我守着她;她要吃饭,我守着她;她要不喜欢东方非,我替她杀了东方非埋尸。好了,以后别叫我说这么多话!」
虽然泪流满面,但她还是被怀宁的心不甘情不愿逗笑出声。
「是冬故吗?」凤一郎讶叫。
她深吸口气,再将疲倦一鼓作气全吐出来,拚命抹去眼泪,笑着走进厅里。
两名义兄正关心地看着她,泪珠又不小心滚了出来,她却笑得很欢欣。
「一郎哥,你们早知我在帘子后面吧。」不然怀宁才不会说出这么长串话呢。
凤一郎起身,掩饰地咳了一声,微笑道:
「妳醒了就好。」本书由www炫87book书com网提供下载
「我睡了两天吗?」她伸展四肢,发现全身不再疲累了。
「像头猪。」怀宁平声道。
「是是,怀宁,你有个像头猪的义妹。好奇怪,我现在肚子突然好饿呢。」她捧着肚子,真的好饿,饥肠辘辘的。
闻一郎闻言,惊喜道:「饿了就好。马上可以上饭了!」现在的她,精神好多了,没有当日那令人心痛的倦意了。
她扮个鬼脸,不好意思地笑道:
「一郎哥,我真的不是得风寒吗?怎么我自己都摸不清楚的事,你跟怀宁一眼就看穿?」
「因为妳走得太快了,即使脚下的石头绊妳一脚,妳也忙着往前冲,没有发现妳正在流血;不去包扎处理,伤口愈来愈大,等妳挨不住了,整个人就垮了下来。冬故,妳要明白,官是人当的,官有的,百姓身上一定也会有,只是官权大了些,胡作非为的事就多了点。人字左右撇,人一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那条路走,不见得会跟妳选择同边站。」他轻叹,怜惜地抹去她再次滚落的泪珠。
「就妳傻。」怀宁平静道。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道:
「我知道。人字左右撇,选左选右都是自己选的……就算中途我与她们分道扬镳,我还是想选我之前走的路。」
「不管妳选哪一条,我们三人一块走。」凤一郎毫不考虑道。接着再道:「怀宁,去拿饭吧,我想冬故已经饿坏了。」
「等等!等等!」她有点腼腆,来回看着眼前两名男子。「一郎哥,现在当我是十三岁好不好?」
凤一郎微怔,暗地与怀宁交换一眼,后者摇头表示不知。
「……当然好。妳十三岁时做了什么事,现在来忏悔吗?」他说着笑话。
她露齿一笑,突然上前舒臂抱住二位兄长。
凤一郎被吓着,但也立即作投降状,不敢回抱她。身边的怀宁连动也没有动。
「冬故,妳这样……」不太好吧?都是黄花大闺女了,让人瞧见岂不误会?
「我才十三,不算不规矩。」她噙着笑,小脸埋在他怀里,紧紧环抱他们。「冬故没有白走这一遭。我有老天爷赐的一郎哥,还有怀宁,我还累什么呢?阮冬故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傻瓜。」凤一郎轻声道。明知有人在窥视,但……不管了。他纵容自己小小的逾矩,轻抚她的头顶。「妳这一生还没过完,就说这种大话。不是早说好了吗?咱们三兄妹,会一直在一块的。」
「嗯。」年纪老了也都在一块。等她跟怀宁头发白了,那时,一郎哥就不会再讨厌自己的白发了,三人都白发,谁还敢视一郎哥为异貌?
怀宁用力揉着她的头顶。
她叫了一声,连忙拍开怀宁的手,退开几步,头晕脑胀地瞪着他。
「怀宁,你在我天灵盖上运气做什么?」
「我想试,妳的头盖骨硬不硬?」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管我头硬不硬,你要真运气打下来,我是没有命的吧。」她抗议。
「妳都明白这个道理了,妳认为我跟凤一郎的肋骨强不强壮?」他平声说道,嘴角却隐约有笑。
她恍然大悟。「怀宁,我力气虽然惊人,但现在懂得控制力气了,哪会伤到你跟一郎哥,你这样是瞧不起我吧?」
怀宁懒得多说话,回厨房去拿饭。
凤一郎撇开脸遮笑,瞥到她委屈地瞪着他,他连忙换回温柔的一郎哥神情。
「怀宁跟妳闹着玩的。」他忍笑道。
「我知道。」她怎会不知呢?「怀宁是害羞。一郎哥,说起来怀宁真的不小了,将来他成亲了,这种性子一定非常不讨未来嫂子欢心。」到时,得靠她帮忙呢。
凤一郎但笑不语。他想到一事,故作不经意地问:
「吃完饭后,妳要继续写完妳当县令时的案例吗?我正好有空,可以在旁帮忙。」语毕,暗自打量她的脸色。
她没有一丝的迟疑,小脸正经点头:「好,谢谢一郎哥。」
凤一郎闻言,终于松口气。
窗外的青衣,也不自觉地长吁了口气。
现在,他可以回去复命——阮小姐已经没有事了。
当天他曾参与威胁利诱的收买行动,后来发现怀真就是阮小姐,说没有愧疚是假的。他收买的手法是他家主人教的,东方非从不留余地,不能把责任全怪在那些被收买的人。这一次是不小心害到自己人……他家主人恼怒自然不在话下。
「怀宁,怀宁,咱们来比吃饭吧。」
青衣不用再看,光听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阮小姐的精神恢复了大半。
「饭很多,用不着比。」凤一郎提醒:「别吃太快。」
「对了,一郎哥,这是青衣兄送来的礼吗?」
「我还没告诉妳呢。」那语气有点不情愿:「这两天东方非在县里买下前任官园故宅,打算在此定居。」
「东方兄没有白白征人屋子吗?」她充满惊喜,对东方非要另眼相看了。
「……是没有。」凤一郎更加不甘愿地答着。
「也对,东方非不缺这些银子,能不扰民是最好的了。」她欣然道。
门外的青衣,嘴角绽笑。他家主人可不管什么扰不扰民,会选择这样做,只为了提升一个人的好感度——
「咦,一郎哥,这礼里也有腊肉耶。」她惊奇地脱口:「这是长乐街有名的腊肉,每次我经过店铺,腊肉香味让我垂涎三尺,但这对我们实在太奢侈,所以我经过时都多闻几次呢。」
凤一郎笑道:
「妳喜欢,明儿个就弄来配饭吃吧。反正我们不吃,东方非也不会吃,这些东西他是看不上眼的,丢了太浪费了。」
她点头道:「京官与地方官还是有差的。地方官员,就算是上贪下污,也有一定的底限在,送起礼来,是万万比不过京官的奇珍异宝。」这个她有经验,曾有人送她民间土产,让她很烦恼该不该收呢。不知东方非打开后,有没有脸色变绿。
她笑着打开另一盒厚礼,微地一怔。
「这是人蔘吧。」她离京时,东方非曾拿御赐的千年人蔘给她,这个人蔘有点像,不,是非常像。「乐知县里怎会有如此珍贵的人蔘,一郎哥,这礼太重了!」
凤一郎面不改色地合上人蔘礼盒,将它收好。
「不会太贵重。冬故,妳看过多少支人蔘?这是打药铺收购来的,最多也不过是几十两一支而已。」
「这样啊,难怪东方兄看不上眼……」她一年能有十两薪饷就偷笑了呢。
「既然他看不上眼,退回去,只会让地方官难堪,那么妳用也是一样。」
「我?我身强体壮,好得像一头牛。一郎哥,我用不着了,你吃吧。」
凤一郎说了什么,青衣也不再听下去。反正阮小姐的义兄会有理由让她服下这支千年人蔘。
想到这里,他无声无息地走出温暖的凤宅,回去复命了。
第五章
「大家早啊!」很有精神的早安声,在乐知县府里爽快地响起。
「……早啊,怀真。」前几天指证她的书吏、刑名师爷等装作无事回应。
她也没有针对当日发生的事破口大骂,开朗笑道:
「刘师爷,大老爷在哪儿?今儿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如果用不着,她就上县府里的户部帮忙好了。
各个亲随负责不同的杂事,她专负责采买大老爷馈赠给其他官员的礼物,尤其是送京官的礼,更为重要。
因为她曾在京师住过,十分熟悉京官间的馈赠。她心知其他亲随眼红,这个位子等于是可以多捞点油水,偏她卡得紧紧的。
她不得不卡啊。
这些馈赠招待等开支,全由县内户部支出,虚报在其它帐本上,新官上任必须视若无赌,因为这就是官场的陋规常例。
她好歹在皇城户部做了几年,在新官上任前,绝不让无用的开销过大。
「怀真,你在这里做什么?」突地,有个不客气的声音出现。
她抱拳笑道:「唯谨兄,早安啊。」
「为何你在这里?」一名跟她实际年龄差不多的高瘦男子严厉问道。
「我……我无罪开释了啊。」她微笑。官场多年,她的脸皮已经厚到刀子都砍不动了,这也算是好事吧。
唯谨闻言,冷笑:
「无罪?能在证据确凿下被判无罪,不正是前任首辅的功劳?」
阮冬故搔搔发,轻笑道:
「唯谨兄说得是。全仗东方……爵爷的功劳,小弟才能站在这里。」
唯谨没料到她的坦白,先是一怔,而后深锁眉头,道:
「你真有胆子。今天一早,你被遣去陪东方爵爷游园,现在还站在这里,是认定他不会降罪给你吗?」
「游园?」她呆了呆。
「是啊。」刘师爷插嘴:「前任首辅向大老爷讨人,要你伺候他上县郊那座「幸得官园」,顺道为他介绍乐知县。现在你早该在东方府了,来县府做什么?」
昨天青衣送礼来时,应该有转告一郎哥吧。怎么一郎哥连提也不提?众人的眼神羡慕又妒忌,但她一时顾不了许多,问清楚东方府在哪条街上,火速冲过去。
路过药铺时,她想起昨天的人蔘。以往县令送礼,她鲜少采买珍贵药材,因为药铺得外调,这一调劳民伤财又运送太慢,到底谁知道东方非将在此定居,事先调来人蔘?有这个能力,却只调几十两的人蔘,似乎又不太对劲。
她跑过豆腐铺时,看见一郎哥正好送客人出巷口。
他抬眼瞧见她,神态自若地笑着:「怀真,早啊。」
「一郎哥,你没告诉我,东方非下令要怀真陪他游园啊。」她停步,恼道。
「我忘了。」
说得这么干脆,分明是故意忘记。她向来不会对他真的气恼,只好摆了摆手,很无奈地说:「我去奉命陪东方非游园了,一郎哥,你继续忙吧。」
「妳就算走慢,他也不会降罪的。」
「我现在是亲随,当然要奉命行事。一郎哥你也知道县太爷就要卸任了,他要不满辞掉我这个亲随,我可是会不甘心的。」
「等等,怀真。」他叫住她,压低声音提醒:「妳记得。在外头,他是东方爵爷,不是其他人。」
一郎哥言下之意,是要她在女扮男装时,严守官位尊卑,以防教有心人看穿一切。这点道理她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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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东方非游园恐怕不简单,江兴一带的地方官员必争相巴结,其中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妳自己千万小心。」他暗示道。
她笑着点头,跟他挥手再见。
凤一郎平静地目送她,等到她消失在转角里,才允许自己露出不快的情绪来。
「妳认为是公职在身,他可是假公济私。」他喃道。
东方非买下的宅子,是前任官员的故宅,位居乐知县次要的街上。环围在宅子的矮屋,只准住不准经商,街上往来冷清,是县里地价颇高但并不热闹的地区。
她抄近路,才拐了个弯,就看见轿子已停在东方府前。
青衣在侧,前后黑衣武士十名左右,阵仗似乎大了点。他排场大,她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不是华轿白马,而是功夫高强的随从。
他在防谁?
这念头从她心头一闪而逝,就看见青衣上前,提醒她:
「怀真,我家主人等妳很久了。」
她回过神,立即定到轿前,作揖朗声道:
「爵爷,小人是奉命陪侍在侧的怀真。」
「怀真,听说妳这两天病了,要妳来陪本爵爷游玩,本爵爷还真有点负疚呢。」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笑声,自轿内传出。
她爽快地笑道:
「托东方爵爷的福,怀真现在身强体壮,就算徒步走完整县都不是问题呢。」
轿内的男人早就预料她的答复,懒洋洋地接道:
「这可不成。如果妳中途倒下了,岂不扫了本爵爷的兴致?这样吧,今天就特地通融,允妳跟我同坐一轿吧。」
阮冬故暗自一惊,偷偷扫过四周随从的神色。青衣照例面无表情,四周高强武士则掩不住异样的眼神。
「爵爷,这恐怕不太方便吧?」他在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