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红枝-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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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怎样。”西平回答得甚是干脆,“是怕我在你身边埋眼线?真是笑死人了。”
“为师可没这样想。”刘义真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酒壶,“别再喝了,早些回去罢。”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喝得尽兴些。”
西平说罢就伸手去抢酒壶,哪料刘义真就是不肯给她。
西平哼笑一声:“不给我就再让小二烫一壶。”
刘义真挑了眉,不慌不忙道:“那就遂公主的意,爱喝多少喝多少。不过,为师没有带够钱,公主自己喝自己结账。”
西平脸上的笑意倏地就没了。
刘义真猜得没错,西平出门从来不带钱。
见她脸色瞬变,刘义真将酒壶推给她:“为师能理解,不用摆这样的苦脸。”
他说这话,有些自嘲的意味。当初,他贵为皇子,出门时也不记得要带些钱。
从新安逃到洛阳的那一段路途,若是没有徐红枝,或许他自己也走不下来。念至此,他有些烦闷地喝了一口酒。
酒馆里忽地就静了下来。
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拿了把曲项琵琶在弹,与这外面天气倒是极为合衬。
众人的聊天声变成了低声的交谈,西平也窝在椅子里喝着酒。
她这架势像是要喝醉了才甘心一般。刘义真瞧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全黑了下去,窗户上积了厚厚的雪。想来若是在建康城,七八年也遇不上一场这样的雪。
“别喝了,回去吧。”刘义真站起来,探身过去拿走了西平手里的酒杯。
西平带着醉意笑了笑:“封路了没?”
“最好没有。”他将酒钱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对面,将西平从椅子上拉起来,帮她把斗篷穿上。
西平有些站不稳一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热且干燥,甚好。
她便拉着刘义真的手,走到酒馆门外,看着那漫天大雪和路上厚厚的积雪笑道:“真好,不用回去了。”
刘义真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就委屈公主在太学住一晚罢,明天放晴了再回去。”
西平似是甚为满意,挽了他的胳膊,醉语道:“谨师傅真好。”
刘义真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斗篷扶正,也不言语。
这酒馆到太学,却是近的很。
到住处时,刘义真想着让西平睡自己房,然后自己去学生斋舍随意找个地方睡了也就成。
哪料西平不让他走。
他刚将喝醉了的西平放在床上,西平便伸手扯住了他的前襟:“师傅,真冷。”
“为师帮你生个暖炉。”刘义真试图拿开她的手。
西平叹了一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出乎意料的一阵蛮力,竟让刘义真一下子没站得稳。
西平笑了笑,伸手环住了他。
无比轻声地凑在他耳边道:“师傅,我就抱一会儿。”
屋子里静得可怕,西平叹息,一双手似拥抱般落在刘义真的肩头。
她忽地翻身将刘义真压在身下,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有淡淡的皂荚香在鼻息之间萦绕。
刘义真竟也一阵恍惚,若不是眼前这张脸,他竟以为是红枝回来了。
他刚要起身,西平的唇就覆了上来。
唇齿之间的酒香在这寒冷的空气中若隐若现,然刘义真却对此并无回应。
西平笑了笑,伸手将他抱得更紧,沿着唇角一路吻至锁骨。
“西平,西平。看着我。”刘义真唤她,并适时地捉住了她的手。
西平神色微微迷离,醉笑着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我是长孙谨,不是长孙抗。”这丫头八成是醉得分不清了。
西平似是有些困倦地合了眼,将头无力地深埋进他的肩头,又抱得更紧了些。
她深深呼吸,却开始不停地流眼泪。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滚落进刘义真的颈窝,有些温热,随即又冷了下去。
“我知道……”西平轻声哽咽,低语道,“我知道……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刘义真的神色黯了黯。
西平似是有些失控,但却也再也不动了。她就这样安静地伏在他身上,从低声抽泣,累了,最后便睡着了。刘义真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床的里侧,刚要起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不要走好不好?”西平却仍是闭着眼,乞求一般说道。
因抓得太用力,她的指节处泛出淡淡的白色来。
刘义真似叹息一般说道:“好。”
他遂在西平身侧躺下,用另一只手帮她掖了掖被角。而被西平抓着的那只手,却一直未被放开。
西平往他的肩头凑了凑,安安稳稳地继续合眼睡觉。
她眼角还有泪水未干,刘义真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却倏地停在了半空中,又将手收了回来。
然西平此刻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无可言说。
自己明明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深深难过,却又无比贪恋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
西平到底不是徐红枝,红枝睡熟了便自动滚进角落了,西平不论睡得多沉,握着刘义真的手却一刻也没松。
这一夜,刘义真愣是没有睡好。
徐红枝以外的人睡在旁边,都觉得甚为别扭。
清早,西平醒来时看到刘义真和衣躺在身侧,忙松了手,脸色上竟浮起一丝尴尬来。
刘义真却一脸淡漠地从床上起来,问了个安,便收拾了东西。
“等会儿会有小童送早食过来,公主记得吃一些。若是看天气转好,便可以回去了。”
他说罢便拿着书从门口出去了。
到中厅时发现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埋首在书桌前昏昏欲睡,这帮小崽子竟因为下这点雪就缺席。
刘义真冷哼了一声,手里拿了把戒尺,在屋子里慢慢踱来踱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刘义真仍在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故意拍了拍戒尺。一群晚起的小崽子们全部窝在门后面吓得不敢进来。
“你去推门。”
“你手长来干嘛用的?”
“被熊吃了。”
“你看这个国子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长相貌美,我就说这货会祸国殃民。”
“蛇蝎心肠,不懂得体恤学生。”
“嚓,我决定逃了。”
“对,反正打也要打,不如出去玩一天再回来被打。”
“撤。”
话音刚落,刘义真就拿戒尺敲了敲门框。
“长本事了?”
他拉开门,倚着门框笑了笑。
学生们都要哭了……
“没有没有,我们……说笑的。”这个叫崔植的小娃是崔浩的小儿子。
刘义真对他笑笑,慢吞吞道:“手。”
崔植哼一声:“你要敢打我,我就告诉我爹去!”
“可以试试。”刘义真握着戒尺就要打他。
崔植一苦脸,皱了眉哭道:“先生我错了还不行么……”
刘义真颇为满意地收了戒尺:“进去吧。”
什么情况?!竟然没打!一帮小崽子原地愣了愣,又滚到各自书桌前面去了。于是一个个借书掩面,在底下窃窃私语。
“这货恋爱了?”
“你看那满面桃花……”
“嚓,老光棍也有春天。”
“听说陛下很喜欢他。”
“……啊,我懂。”
临了等这节课结束,外面天色开始变好了。出了太阳,却还是冷。
刘义真匆匆离开学舍,小崽子们涌出来玩雪。
积雪开始逐渐消融,西平拿了个草垫坐在台阶上看着房檐上的冰凌越长越长。
水滴噗嘟噗嘟地滴下来,她又挪了挪位置,看到刘义真远远地走过来。
“路上积雪开始化了,到中午就能走。”
“不想走。”西平嘟囔了嘴,“我想留在太学念书了。”
刘义真笑笑:“可以试试。”
西平错就错在不懂刘义真所谓“可以试试”,一般都是让对方吃亏,主动缴械投降的说法。
于是她当真跟着刘义真回学舍上课。刚进屋子,便看到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崽子盯着自己看。
掩面会议再次开始。
“这小美人谁啊?”
“不认得。”
“啊!我认识!”
“毛线。”
“真的!这货绝对是公主!”
“你脑子被驴踢了。”
“……不信拉倒。”
于是这一堂课纪律无比混乱。西平掩面坐在最后一排,不由叹声,这帮小崽子好可怕,指望这群花朵变成栋梁太白瞎了。
而关键是——讲课的不是刘义真,而是太学中一个姓薛的博士。
讲的是《礼记》,语调平淡,波澜不惊。加之其样貌略丑,且无视课堂纪律,于是座下无人听讲。
此班级为童子科,全是十二岁左右的小朋友。刘义真把西平丢到这边来实在太别有用心了。
【二七】狭路相逢,袁齐妫
果真,西平坚持到中午,去拿了一份午食,便想回去了。
这群小崽子已经开始朝她递纸条子了,类似于——
“姐姐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姐姐你先别急着嫁人好不好……”
“姐姐你变老了我也会喜欢你的……”
“姐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个世上没有别的女人了……”
西平狠狠一咬牙,此地的确不便久留。
她极不情愿地同刘义真告别,上马车前犹豫了一下,又伸手抱了抱刘义真。
此怀抱既温暖又安稳,西平极不愿走。
一群小崽子全部窝在墙边偷笑。
西平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松手放开了刘义真,极为愤懑地上了马车。
刘义真笑了笑,也不转身,挑眉道:“皮痒了是吧?”
一众毛孩子“唰”地全部遁了。
眼看着就是岁试(期末考试)了,这些毛孩子们也渐渐消停了下来。
天天围着老好人薛博士套题目,无奈这薛博士固然人好,却坚守原则,绝不泄题。
最后被这群死孩子逼得没办法,薛博士号哭道:“泄题划重点是教学事故啊!教学事故!你们不要害我!”
但是后来孩子们还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偷到了题目,一个个得意忘形,等着期末考。
其实本来这童子科岁试就是走走形式,也没什么固定的考核内容,所以这考试内容也随时可以更改。
这帮孩子眼巴巴地等到了期末考试那一天,来的考官不是薛博士,却是刘义真。
没!卷!子!
——奶奶个熊的,竟然是口试!而且还是喊上去随机答题目!
这群倒霉孩子就这样昏厥在了考场上。
从此——“城东太学有个妲己一样恶毒的国子祭酒”的流言就这样疯狂地传了出去。
以崔植为首的童子科小朋友们,放了寒假,天天游荡在外面散布此谣言。
于是刘义真的名声越来越差了。
再过几日就过年了。这一日,刘义真往官舍去,顺便瞧瞧崔老太太是否安好。
刚进门,崔植就撞了上来。这个小崽子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一扭头,装作没看到刘义真,螃蟹一样横着往另一间屋子里挪。
他挪啊挪,被崔浩老母一把捉住。
“见到师傅不知道问安啊?!”崔浩老母凶了凶他。
崔植垮了一张小脸,极不情愿地点了个头,瘪瘪嘴道:“先生好。”
刘义真笑笑,伸手给了他一块饴糖。
崔植眼珠子咕噜一转,哼唧,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把糖接了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外面的大黄狗朝他吠了两声,崔植看了看手里的糖,蹲下身:“来,给你吃颗糖。”
紧接着又朝屋子里面扮了个鬼脸。
刘义真也不过是礼节性地送了些东西过来,与老太太拜个早年,便独自回了官舍。
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的大黄狗津津有味地舔一颗饴糖,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将官舍收拾打扫了一遍,甚至寻到了之前红枝留下的零零碎碎的小字条。
他将字条统统装进信封,又仔细封好,收进了包袱。
他见似是无甚其他东西好带走的了,便出发往长孙道生的府上去。
幸好,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朝,还有一个所谓的家。
否则这年关,定是要一个人过了。
大约到傍晚,他刚回到长孙府,便觉得不寻常。
所有的灯都点了起来,外面还有其他的马车停着。
来客人了?刘义真蹙了眉。
进了门也不见卫伯身影,一时间他心中是满满的期待。
或许推开正厅那扇门,红枝就坐在那里,然后她会咧开嘴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会说什么呢?
然就在他做这傍晚梦的同时,卫伯神色淡漠地推开了正厅的门,对站在庭院中央的刘义真缓缓道了一声:“少爷好。”
刘义真敛起笑意来,屋内除了长孙道生,便只有长孙旃和西平二人。
西平却也没有坐上座,坐的竟是红枝常坐的位置。
他一时恍惚,却也没有言语。
长孙道生与他道:“谨儿,坐吧。”
他将包袱递给卫伯,在长孙旃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狐狸旃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阿谨,过会儿送个东西给你。”随即又坐正,微微咳了咳。
长孙道生无奈道:“谨儿你劝劝公主,她说不肯走,非得留在府里过夜。”
“不用劝了,本宫决定了的事,绝对不改。”西平直视着刘义真,“再者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在长孙府过夜。”
长孙道生脸上倏地挂不住,无奈摇了摇头。
想当年,长孙抗还是个活生生的美青年,西平还是个貌美小萝莉的时候……西平也曾死皮赖脸地留在府里不肯走。
掐指一算,都五年过去了。
长孙道生叹口气,闷着喝了一口酒。
这西平真是仗着国主不在朝中,胡来啊。
这顿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刘义真还是头一次看长孙道生这个老吝啬鬼摆这样的筵席。
吃完这一顿尴尬的晚饭,长孙道生让卫伯引西平去原先红枝住的房间。
西平走了两步,却指着对面一间屋子道:“可本宫上次住的是那一间。”
卫伯依旧漠然道:“那间房是给少爷住的。”
西平一挑眉:“本宫不喜欢这一间,就要住那一间。”
卫伯无奈,看向刘义真。
长孙旃则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得一脸奸诈。
刘义真淡淡道:“无妨的,我住红枝那间屋就好。”
他说罢便被长孙旃拖了出去。
长孙旃从马车上取了一个小布包给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拿回去慢慢看。”
刘义真微微蹙眉,近来久未与长孙旃来往,好好的送东西作甚?
“是什么?”
“你家红枝的——遗作?”他挑挑眉,故意将尾音勾了上去,“《洛阳早报》刚出的,叫什么‘单行本’……也不知道那破报纸怎么能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花样来。”
刘义真将那布包拆开,素蓝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了“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几个字。
旁边又是“金木兰”三个小字。
“这?”
“你家红枝写了有一年多,我替她送了三分之二的稿子,如今最后一部分稿子也出来了,想必是她回南朝的路上,自己顺道送去的。”狐狸旃呼了口气,“这天冷得,骨头都要断了,我先回了。”
说罢又看了看有些愣神的刘义真,斜了嘴角笑道:“西平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别扭,回去吧,过了年再见。”
刘义真拿着那本书回了屋。
周遭的摆设还是与红枝在的时候一模一样。转眼间,已是一年过去了。
刘义真从未想过,时光竟是如此的不经用。
他点了灯台,坐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居中写着——“我很早很早之前,就认得他了。”
还画了一个大笑脸。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