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图之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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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诚心挑拨,其他几个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然。
吃现席的风险就在这里。挖坟的地方一般都是在荒郊野岭,万一买家或卖家起了贪心想谋财害命,事后把尸体往洞里一扔,估计几十年都发现不了,所以特别忌讳不相干的人参加,都得是熟脸,且外头留了保人。也该着大眼贼倒霉,他这次找的我们几个买主,彼此都不认识,不知根底,他自己又镇不住。结果被张老板这么一挑唆,局面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大眼贼见势不妙,扯扯我袖子:“许老板,你就别跟他们顶了,大不了我自己损点阴德,去开棺呗……”
“他都要埋你的人了,你还缩?”我瞪他。
大眼贼枉长了这么一只大眼,居然有点眼泪汪汪,跟大姑娘似的:“我带你们来这里吃现席,要是闹出人命,江湖上谁还敢信我?”我撇了撇嘴:“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的。”大眼贼听不出来是讽刺,反而一拍胸脯,特自豪:“我大眼贼出道以来,一向是义字当头。”
张老板在那边不耐烦了,挥动铲子,冲着大眼贼喝道:“今天这里必然得埋一个人。要么是你,要么是他,你来挑!”他的一举一动,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早就想翻脸,刚才不过是借题发挥。今天一开席,就上来一道玉壶春瓶,惹得参加者贪欲大起,张老板略加挑拨,这些人就什么规矩都不顾了——人性就是如此,经不得任何试探。
这大眼贼是个守老规矩的人,可碰到这些只认钱的主儿,算是认倒霉。我略一沉吟,拍拍大眼贼肩膀道:“这事交给我处理吧。”
“许老板?你……”
我晃了晃头,走到两人之间,举起右手胳膊大声道:“张老板,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再执迷不悟,马上可就要倒大霉了。”
张老板大概是觉得我在虚张声势,眉头一跳,狞笑着往盗洞里铲进一堆土去。大眼贼不由得失声喊了一声:“张老板!别!”
他这一声喊,惊起了四周树上的宿鸟,整个林子里都传来扑簌扑簌的声音。张老板恍若未闻,举起铲子正要使第二下,突然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一个米黄色的光圈。他连忙抬头看,看到手电筒还好好地握在大眼贼手里,他再往大眼贼和我身后看,发现这是从林中雾霭中刺出的一道光柱,正印在胸口上。
周围几个人立刻惶恐不安起来,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张老板先是呆了一下,看这光柱对自己没什么损害,冷哼一声,手里填土的动作反而加快了。等到张老板抬起第三铲时,附近林中白雾之间升起了无数光点,约有二三十处,飘飘忽忽,都朝着这边涌来,同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眼贼突然撕心裂肺喊了一嗓子:“墓主索命来了!”这声音凄厉无比,张老板手里一哆嗦,铲子“当啷”一下跌落在地上。他本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可此情此景来得诡异,心中本来就绷着,被大眼贼这一嗓子喊,顿时乱了方寸。
那几个买家都傻了,有一个还偷偷摸出一串佛珠,颤抖着手捻动。我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抱着胳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与此同时,一个深沉严厉的声音从幽幽林中飘了过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声音里带着噼啪的电杂音,显然是通过喇叭喊的。张老板和那几个买家一听,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估计他们这时候宁可自己碰到的是厉鬼索命。
只见从林子的雾霭里蹭蹭蹭蹭钻出来二三十号警察,那一大片“鬼火”,其实是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筒。皮靴践踏在草地上发出钝声,大盖帽上的国徽偶泛寒光,威势在无声中铺天盖地压下来。这些警察一言不发,脚下如飞,一下子将这个小山坳围了个水泄不通。
先是大眼贼,然后是张老板,还有另外几个买货的,都乖乖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看得出,他们每个人动作都很熟练。只有我站在原地,保持着手臂高抬的姿势,仿佛这些警察是我召唤出来的。到了这时候,张老板他们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投来凶狠的目光,杀意毕现。
按老规矩来说,我这么做,其实是理亏的。古董行和黑社会有点像,行内的恩怨在行内解决,起了纠纷找圈内的高人裁断,轻易不上法庭。谁要是请来公差坏了别人买卖,这叫为虎作伥,是会被人瞧不起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谁会在乎这些老规矩,也只有大眼贼那种人还恪守本分。我正是欣赏他这种古风犹存,才不惜提前暴露一下。
坚守原则的人,总是值得敬重。我曾经看过一部香港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人生在世,总得坚持点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一名小警察看到我没蹲下,眼睛一瞪,一脚就要踹过来,却被旁边一人拦住了。这人手里拎着个电喇叭,正是刚才在林子里喊话的那位警察。他身材精悍,黑瘦的脸膛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严厉,整个人往这一戳,周围的森森鬼气都畏缩地四散而逃。
他把电喇叭交给小警察,背着手慢慢踱到我身边,扫视了现场一圈。张老板他们被他这么一扫,立刻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把头低了回去。
“你跟我过来。”他冷冷说道,然后勾了勾手。
我跟着他朝旁边的灌木丛里走了十几步。直到确信距离足够远,谈话不会被旁人听到,他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道:“许愿同志,你这么做,可有点胡闹。”
“方震同志,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们吗?”我满不在乎地回敬了一句。我跟这位叫方震的老警察早就认识了,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可是他却一点没有老友重逢的兴奋,脸色反而变得阴沉起来:“你刚才干吗主动站出来暴露自己?”
我回答道:“他们欺负老实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大眼贼这种肯守老规矩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我也是想仗义执言一回——反正你们已经把这儿包围了,索性吓唬吓唬他们嘛。”
“糊涂!你应该跟他们一起被警方抓走,到公安局隔离以后再放你出来。现在这些人都知道你是警方的卧底了,风险会很大,你就不怕他们报复吗?”方震一脸严肃地批评我。
“他们起码得判个十年二十年,怕什么?”我满不在乎地扬了扬手。
方震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对我这种毫无必要的出风头很不满。我佯作没看见,伸了个懒腰:“这些细枝末节就不说啦,我说老方,我这趟差事算结了吧?”
“还没呢,一会儿回局里还要做份笔录。”
我一听,顿时叫苦连天:“你们都人赃并获了,干吗还要我做笔录啊?”
“这是规定。”方震回答,“对了,审讯的时候,你也得作为文物顾问旁听,这是刘局安排的。”
“好吧,好吧……”
我举手投降。跟方震这种人争辩,简直毫无意义。他就是一块顽石、一道堤坝,任凭你多少风浪打过来,他都岿然不动。我侧过头去,看到远处一道白光闪过。这是几名技术人员在对盗洞现场拍照。周围的警察走来走去,收赃物的,看犯人的,印车辙的,井然有序,声音密集却不喧闹。一想到这么多人悄无声息地跟着我们在山里兜圈子,一直到完成合围都没人觉察,我就佩服得不得了。这得是什么素质,都快赶上特种部队了。方震手底下的人,就和他一样神秘莫测。
“你们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我问道。
“是。”
“那面包车在山里转了好几圈,黑灯瞎火的,真亏得你们也跟得住。”
“职责所在。”
“如果我当时暴露了身份,你们又没及时赶到呢?有什么备用计划没有?”我忽然好奇地问道。
“局里有一个见义勇为烈士的名额。”
“……”
我看着方震的脸,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迹象,只得缩缩脖子,中止这个话题。我们谈完话,走回到那边。大眼贼忽然把脑袋抬起来:“首长,地下还有个人呢,你们可别忘了哇。”
旁边看守他的警察毫不客气地敲了他一记:“闭嘴!”大眼贼连忙把嘴闭上,重新低下头去。我一听乐了,点点头:“你还真讲义气,放心吧,天网恢恢,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很快那个掏坟的迷彩服小伙计从盗洞里爬出来,一出洞口就被三个大汉按住。我一看他的脸,顿时就乐了,这小伙子也是一眼大,一眼小,活脱脱一个大眼贼的翻版。
警方人赃并获,大功告成,方震宣布可以离开现场了。林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警车,我和方震上了第一辆,其他几个吃席的家伙被一股脑关到第二辆大车里。车队马达同时轰鸣,警灯闪烁,正气凛然,顿时把这阴翳山林中的诡秘气氛震得烟消云散。
方震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双手搁在膝盖上,眼睛微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这是他坐车的习惯,我也知趣地没拉着他继续闲扯,而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一片深沉的黑夜,思绪万千。
这次行动,是刘局找上我来的。他是五脉的红字门出身,在政府担任要职,分管文物古董事务,是五脉在官场的代言人,当初就是他一手策划,把我引入那场佛头纠葛。
几个月前警方注意到,首都市面上有一股明器流入,经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鉴定,这批明器都是真的,而且年代整齐划一,外表土壤成分相似,像是从坟里一批盗掘出来的。警方怀疑盗墓团伙又开始猖獗,遂制订了一个钓鱼计划。
这个计划需要一个人,这人必须得懂古董,江湖上有一定身份,又不至于太招眼。五脉里的人都不合适,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我按照刘局和方震的关照,在市面上转了一圈,果然被我找到一个“吃现席”的组织者。于是我以古董贩子的身份假意入席,和方震搞了一出里应外合。
这次“吃现席”没有顺利交易,反而以内讧告终。这个结局,早就在我预料之中。“吃现席”这种古风犹存的买卖,讲究的是规矩和诚信,在如今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如今经济开放搞活,大家都想明白了,金钱面前,不必讲什么老规矩,怎么赚钱怎么来。即使是像古董界这种老气横秋的保守行当,也经受不起这种冲击,像张老板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大势所趋,规矩也在慢慢消亡。
很多古董界曾经的规矩,也像“吃现席”一样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变成一件古董。
如果我爷爷和我父亲活到现在,不知会做何评价。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伸出手指,在车窗上蘸着雾气画了一朵梅花。梅花一共分成五瓣,聚在一起何等紧密。可惜车子空调温度一会儿就上来了,这朵梅花也变得残缺不全。
不知为何,即使坐在警车里,那种慢慢滑入漆黑墓穴的压迫感,仍旧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让我呼吸不畅。我的额头轻轻磕了玻璃一下,有细细凉气沁了过来,冰冷无比。车子就在这种沉默中缓缓驶出山区。
很快车队抵达了当地的一个派出所,开进院子里。我一看这架势,恐怕方震他们是打算在就近的警察局里突击审讯,不禁心里暗暗叫苦。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回城了。
这个派出所不大,几辆警车进来把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我和方震跳下车走进去,随便喝了口热水,嚼了几口饼干,直接走进了审讯室。对面第一个被提审的大眼贼已经被带了进来,双手铐住,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家伙镇定得很,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东张西望,全无紧张感。
我以为他看见我,起码得瞪我一眼。想不到大眼贼却是满脸堆笑,先主动打了个招呼:“首长好,首长好。”
“他倒想得开。”我低声咕哝了一句,和方震坐到桌子后头,旁边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打开记录本。
方震先遵循程序,问他姓名年龄身份,大眼贼昂首挺胸,对答如流,说自己是河南开封人,姓廖。看他那精气神,好像自己得了“全国劳模”在接受记者采访似的,一点也不像被审问的犯罪嫌疑人。我估计公安系统要是有年度最佳犯罪嫌疑人评选的话,他肯定能得奖。
问罢了前面的例行问题,方震拿笔杆敲了敲桌面,进入实质阶段:“这次‘吃现席’是你张罗的?”
“是,我在市场上放了点风,就有人主动凑过来了……哎,我要是再早一点知道有首长关注,就多招几个不法商贩,也算为民除害。”大眼贼一脸义愤填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警方关注此事的?”
“就是刚才啊。我一看那一排手电透着雾气照过来,就全明白了。强光防雾手电,只有警察才有这装备。从那一刻起,我就下了决定,要全力配合警方工作。”大眼贼解释说,大眼珠子贼兮兮地转了一圈。
我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你知道是警察,为什么要喊一嗓子墓主索命?”大眼贼恨恨道:“这些人平时坏事做尽,心里都特别迷信。我喊那么一句,好歹能吓唬吓唬他们——谁让这群混蛋不仁在先,要活埋我儿子呢?”
方震眉头微抬:“那个下去挖坟的是你儿子?”大眼贼笑道:“父守坑,儿下洞,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讲究。”
方震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他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个老规矩。原因很简单,倒斗的时候挖盗洞,一般是一个在洞口守,一个下去墓穴里挖明器。可是人性本贪,时常有守在洞口的人起了贪心,把明器接走以后,一铲子把取宝的活埋。所以合伙盗墓的大多是亲戚,而且得是血亲,但儿子害老子的事也时有发生,后来规矩变成了儿子下洞,老子守坑,这才保得平安无事——别看是个小小的转变,里头可透着不少人性的道理呢。
那下了盗洞的年轻人也是一眼大、一眼小,估计是什么家族的遗传病,不用鉴定,一看面相就知道肯定是父子。
方震低头记了几笔,拍了拍桌子:“那你知道你们父子犯了什么罪吗?”
大眼贼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诈骗罪。咱们国家《刑法》都规定了,我这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的行为。”他倒背得挺熟,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扑哧一声,差点乐出来。
“诈骗罪?”方震冷笑一声,“你们父子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是诈骗罪?恐怕不对吧?”
大眼贼赔笑道:“首长您圣明,真的只是诈骗罪。”他身子前倾,眼珠瞪得很大,声音压低,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给我们听,“这事我就告诉您几位啊,我给他们那些货,都是假的。”
方震愣了一下,连忙吩咐小警察去把那些赃物取来。等到他们把赃物运过来,我知道用着我的时候到了,从容起身,先把那个玉春壶瓶拿起来端详。说起来,这次吃现席吃砸了锅,这个玉壶春瓶要负很大的责任。都是它挑起了出席者的贪欲,这才有了后头的纷争。
其实我对瓷器不是很懂,那是玄字门药家的专长,可惜药不然这个不肖子叛变,药来去世,山中无老虎,也只能让我这个白字门里的赶鸭子上架了。我拿着玉壶春瓶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突然乐了。这瓶子刚拿出来的时候,现场光线太暗,我只是匆匆拿手电照了一眼,没细看。现在仔细这么一瞧,就瞧出问题了。
方震问我乐什么,我说大眼贼说得没错,这是一件赝品,而且赝得没法再赝了。说完我指给方震看,这瓶子底儿有个题款,上头写着“大明洪熙元年成祖遗制”,一共十个淡青釉色的楷字。
方震和那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看了看,都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