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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道是无晴 作者:李亮(今古传奇2012022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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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鬼兵将锦绣山庄洗劫一空,所得财物足足装了七车。女鬼犹豫良久,到底吩咐众鬼将重华公子也绑了带走,道:“我们虽然夺了些财物,却不过九牛一毛,锦绣山庄真正的田产地契根本无法拿到。绑了李重华,总有办法让他吐出来。”
众鬼纷纷折服。可是真的去绑李重华时,他与摩柯巴心意相通,功力流转,一双抵在—起的手掌竟然如铜浇铁灌,全然无法分开。于是众鬼只好拿牛筋绳索将两个人分别绑了,—起塞进车里。
女鬼望着那两个神志不清的高手,一时间心情矛盾。
李重华的长生剑法她今日已经见识,那般凛凛剑威,直到这时,犹自令她颈后生寒。这贵公子眼下虽然不省人事,可一旦醒来,要杀她区区一个女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她却又必须得将这魔星留着。
鬼王岛上尽是亡命之徒。锦绣山庄中,那幸存的十几个鬼兵不是她的对手,自然为她马首是瞻;可等到上了岛,那留守的数百暴徒又岂是她一人压得住的?
到那时,有李重华在手,也许自己还能多一分压制之力。
更何况,锦绣山庄也至少还有一把洗眉刀,一把流云刀。山庄沦陷的消息一旦传出,难保那两个女人不找上岛来。若没个挡箭牌,单凭自己一人之力可断不是对手。
鬼王韩夺天的死突如其来,令女鬼措手不及。可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却也没有了退路。
马车是从锦绣山庄现找的,每—辆都是价值干金。虽然赶路匆忙,却异常平稳。女鬼坐在软座上,—边胡思乱想,—边渐渐地被那两人掌心的舍利吸引了注意。
只见那莹莹白光映得二人的手掌几近透明,隐隐可见血管、筋骨。
明知那舍利非同小可,十有八九就是造成两人失去意识的原因,可是,女鬼的好奇心却越来越无法遏制。
她左右望了望,车行平稳,和她同车的鬼兵正在前面专心驾车。
女鬼慢慢蹲下身来,仔细看着两人,一张艳丽的脸庞距离那舍利越来越近。她最后向车门方向看了看,到底还是伸出一根手指,从那两人的掌间轻轻探入,触碰了它。
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那舍利,似软实硬,滚烫如火——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悸动猛地顺着她的指尖而来,经由肩、颈,直撞上头。“轰”的一声,她的大脑已是空白一片。
空白之后,那是一片黑色的虚空。女鬼睁大眼睛,只见头顶上一颗巨大的舍利子一明一灭直如呼吸,慢慢地越来越亮,熠熠放光。女鬼从空中缓缓飘落,想要控制身形,衣带当风,却始终不得其法。
在她的身下,黑暗褪去,忽又浮出一片巨大而华丽的庄园。从轮廓来看,正是洛阳锦绣山庄。女鬼心中大奇,渐渐飘落,不觉穿过一栋房子的红瓦屋顶进入屋中。
半空中,只见屋中各色人等约有二十人,多数肃穆静立。在正中一张紫檀大床上,一个病弱的中年男子正一手拉着一个稚子,一手拉着一个美妇,断断续续地交代遗言。
那美妇的身上忽而传来一阵奇妙的引力,女鬼人在半空,身不由己,飘飘摇摇地落下去,一个寒战后,竟已附身其上了。
女鬼恍惚了一下,一瞬间许多陌生的情绪都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这些情绪与她本身的记忆交叠,一时间,竟好似她已真的便是这美妇了。
只听那中年男子道:“重华……爹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要照顾你的娘……”
那孩童一本正经,道:“爹,你放心!”
女鬼听到那孩童的名字,已是大吃一惊,仔细分辨,才在那孩童的眉眼间依稀找到重华公子的模样。想到八面威风的长生剑,原来也曾有这么乖巧娇憨之时,不由嘴唇一抿,差点笑出声来。可是忽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哀痛已在她心头猛地炸开。悲伤、恐瞑、同情……杂糅在一起,已经令她泣不成声,叫道:“慕仙,慕仙,你死了,可让我怎么独活?”
她抽噎着、哀叹着,一口气上不来,竟然还昏了过去。
女鬼发现,她在这名叫黎妙卿的女人的身体里,情况非常危险——因为那女人正在一门心思地想着要死。
那种感受很奇怪。女鬼并不能去感知黎妙卿的记忆,她无从知道,黎妙卿和李慕仙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让这女人如此深爱已死的丈夫,但她却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黎妙卿身体里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悲伤和厌世。
在这些情绪的推动下,女鬼不由自主地悬梁、服毒、投湖、吞金、跳楼……无所不用其极。
女鬼简直快被吓死了。她在黎妙卿的身体里,除了无法自由行动之外,一切感知都清清楚楚。黎妙卿的每一次自杀,她感同身受…—但她却是不想死的…所以黎妙卿悬梁的时侯,女鬼因为无法呼吸而痛苦万分;黎妙卿服毒的时候,她腹痛如绞,不知所措;黎妙卿投湖时,她奋力挣扎,拼命求生;黎妙卿吞金时,她肝胆俱裂,吓出一身冷汗。
女鬼决不想死,因为,一来这舍利幻境处处透着邪门,她若在这死了,不知还能否还阳;二来,却是因为她终于有了儿子。
而且,还是如此孝顺、聪颖的李重华。
女鬼在成为女鬼之前,原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嫁入夫家后贤良淑德,是被左邻右舍夸奖的好媳妇。可是之后短短数年,她却连续几次怀孕都在两三个月时小产。求医问药,却始终难觅回天之力。
她既感愧对夫家,又越发拼命想要生下一儿半女,可是再三努力下,都没有成功。结果却被乡人传开了一个外号,叫做“九子鬼母”。说她是厉鬼转生,与夫家前世有血海深仇,此番专为讨债而来,不克死夫家九个子嗣,决不罢休。
夫家的人本就已对她有怨恨,听到这个外号,更觉厌恶。原本她的丈夫是打算纳一房妾室传递香火,可是掐指一算,女鬼只流产五次,算是杀了五个孩子,若要凑足“九子”之数,岂不是还差四人!则便是妾室受孕,有她相克,岂非也会无法生产!
她的丈夫忍无可忍,因此竟趁着一次上山拜佛的机会将她推下了山谷。幸好她命不该绝,为鬼王所救,更练成一身武艺,成为韩夺天身旁的随侍。
这些年来,她追随韩夺天杀人放火,坏事做绝,早与当初那受气无助的小媳妇判若两人。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却还藏着一点点作为女人的奢望,便是仍然想要有个孩子——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可是,在鬼王岛上,这点奢望却是必须得藏起来的。
一者,她的体质有异,经韩夺天诊断,已确定不能受孕;二者,鬼王岛上弱肉强食,谁若流出一点点善念,便会被群鬼分食。
她本以为自己要被人呼唤一声“娘亲”,根本是一世无望。谁知在这幻境中,却凭空有了一个儿子。李重华那一声声“娘”,虽是在叫黎妙卿,可女鬼所见,却是那孩子在热切真挚地望着她。多少次她暗暗地热泪盈眶,只觉这孩子的声声呼唤,已洗掉了她周身的罪恶,渐渐露出那原本纯洁无辜的村妇本性。
李重华要讨好黎妙卿,格外的懂事听话。习文练武,掌管山庄,早就好得远超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地步。女鬼感动至极,真恨不得将李重华搂在怀中,好好摸一摸他的头顶,擦一擦他脸上的泪痕。可是那黎妙卿却毫无人性,一边不住地冷嘲热讽、口出恶言,一边仍不断地寻死。
女鬼满心的欢喜无法表达,眼看这不称职的母亲不知珍惜,一再伤害那么可爱的孩子,不由越发心疼。
待到黎妙卿摔断了腰,连累女鬼也被困在病榻上,那疯女人的心中便愈发黑暗。
而女鬼每天看着李重华来请安、喂饭、净面、捶腿,却已幸福得整个人都化了。那浓浓的母子温情充溢于她的心里,偶尔念及,都忍不住地想道:我这一世,也算值了。
一转眼,幻境中,便到了那一天。
李重华命人在黎妙卿的床边摆下一桌酒菜,又将仆从遣散。房中仅余他们母子,李重华登时忐忑起来,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斟酌良久,方把心一横,道:“娘,今天我十四了。”
黎妙卿淡淡道:“哦?”
李重华的小脸涨得通红,道:“爹在世的时候,每年生日你们都为我大排筵宴。可是爹去世后,我们就没再过过生日了。”他的声音隐隐哽咽,道,“今天我十四,以后便是个大人了,生日自然是不用再过的。不过这最后一次,我还是希望娘能陪陪我。”
黎妙卿沉着脸,并不做声。
李重华这才将菜品上的盖碗掀开,亮出一道道精致菜肴,道:“娘……我给您准备了您最喜欢吃的酒酿豆腐、七珍鲢鱼和三味鸭胗……求求您,今天不要再骂我了。”
香气扑鼻,黎妙卿忽道:“那你最喜欢吃的玉鹿筋,可让备了没有?”
李重华正在掀开最后一道菜,“哐啷”一声,盖碗脱手,落地摔得粉碎,露出碗下那切得薄薄的冰片一般的酱鹿筋。
“娘……娘!”李重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道,“您……您还记得!”
这一晚,李重华与黎妙卿直似有说不完的闲话。这孩子久失母爱,忽然被黎妙卿这么一宠,登时又是高兴又是委屈,一晚又哭又笑,尽诉这四五年来的辛苦。
女鬼暗暗听着,一颗慈母之心更是被李重华搅得爱怜横生。
——可是她在黎妙卿的身体里,却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这女人心底里的冷酷,和今日表面上的体贴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李重华到底还是孩子,兴奋过头反而很快就累了,哈欠连天,却仍恋恋不舍,生怕明天再来,母亲又变得冷酷无情。李重华强撑到了半夜,终于昏昏沉沉地伏在黎妙卿的脚边睡去。
那孩子在梦中,唇边犹带笑意。可是这边,黎妙卿的身体却再也不掩饰那求死之意。
那女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放松警惕,方一晚上强颜欢笑,这时露出本相,先就朝李重华的身子啐了一口。
这些年来,李重华为了防黎妙卿自尽,决不许她的手里留下任何利器与硬物,就连她身下这张床的床梆也都用棉布缠得软软的。
可是这一回,李重华自己稀里糊涂地睡去,在黎妙卿的身边留下了一桌的瓷杯瓷碗。
黎妙卿看着床边小桌上的盘碗,满心欢喜,所念所想,全是打碎瓷碗,用瓷片割开自己喉咙的各种办法。
女鬼被这女人残忍的念头惊呆了,拼命压下她的手来。
——不要死,你死了,我是不是也会死?
——至少,不要在李重华的面前死!
——至少,不要让他一睁眼,就看到那么凄惨的场景!
女鬼拼命反抗,死不退缩,那是她前所未有的决心和勇气。那一刻起,她再也不愿无能为力地被黎妙卿的身体带动,去做这做那。而是要不顾一切地反过来,控制黎妙卿的身体,改变她那注定了的悲惨命运!
幸好黎妙卿双腿已经瘫痪,女鬼便把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都灌注于她的双手上。她这外来的干扰与黎妙卿本身的操控相比,自然微不足道,但女鬼行走江湖,对力道、时机的拿捏却是黎妙卿怎么也比不上的。
每次黎妙卿拿到一个盘子,想要在床边将它磕碎,女鬼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发动,令她的动作失衡将那瓷盘远远地摔出去。锋利的碎片虽然落了一地,但那距离却足以令瘫痪的黎妙卿怎么也够不着。
李重华就在黎妙卿的脚边趴着,虽然小孩子睡得沉,黎妙卿可也不敢爬下床去,更不敢连着摔打盘碗,以免惊醒了他,以致前面的努力尽都白费。便只好隔上好久才再试一回,也刚好就给了女鬼喘息之机。
如此这般,摔了三个盘子、两只碗、一只茶杯之后,外面忽然雄鸡一唱,原来竟已天亮了。
李重华在她的脚边,忽然动了动:多年以来,闻鸡起舞的习惯令这孩子马上醒来。他咂吧着嘴,打着哈欠坐起身,揉揉眼睛,睁眼一看,看到还活着的母亲整个都惊呆了:
周遭的景物仿佛突然震荡了一下。
疲惫不堪的女鬼忽然发现,黎妙卿原本强烈清晰的情绪在这具身体里骤然间完全消失了,现在控制这具身体的仿佛只是她自己而已。
一股狂热的惊喜冲击着她的心房,女鬼终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提起手来,摸了摸李重华的脸颊,道:“孩子……你……你醒了。”
李重华的脸颊光滑温暖,仿佛有电流一下子顺着她的指尖传来,令她那一直以来冰冷的肚子忽而变得暖暖的、痒痒的,仿佛春天来临,哪里的一块冰蓦然化了。
李重华瞪着她,两眼眨也不眨,那表情分明是给吓坏了,可是等到他喘了口气以后。这孩子却也马上被狂喜淹没了。
“娘!”
“孩子!”女鬼把这意外得到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从此以后,咱们娘儿俩好好过日子!”
从这一天起,女鬼把自己十几年积累的母爱一股脑地宣泄于李重华的身上。黎妙卿的身体被她控制之后,瘫痪渐好,她也更能无微不至地与李重华共享天伦。
李重华读书时,女鬼就在旁边打扇;李重华练武时,女鬼随时一手凉茶,一手毛巾,在旁预备;李重华爱吃的,她想方设法地做;李重华想要的,她不计后果也帮他寻来。
李重华渐渐长大,渐成天下第一名侠。他的身边并没有薛傲,他也从来都没有收留过丁绡、沈纱;他并不曾与鬼王岛为敌,左长苗上门来找他抗击匈奴,也让女鬼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
锦绣山庄便是他们母子的世外桃源,这世上别的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母子无关。
李重华永远是属于女鬼一个人的,他是女鬼的儿子,是女鬼所有的希望。

九月初八,洛阳城外北关道。
巳时二刻,有雨。
雨越来越小,迎风飞驰,也是许久才能感到脸上一凉。奔赴鬼王岛的车队中在第二辆大车的前辕上驾车的鬼兵叫道:“七将军,回到岛上若有人不听你的号令,我第一个宰了他!”
女鬼在八大鬼将之中,排位第七,这鬼兵这时提及此事,正是要向她示忠。
他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刀疤,纵横交织,狰狞可怖。那样的伤痕若在实战中落下,只怕几条命也不够丢的,这自然全是他自己在无事时拿刀划的。
他咧嘴笑道:“我在岛上很有几个兄弟,个个都是硬点子。他们不听别人的,也得听我的!到时候我拥你做新鬼王,你看怎么样?”他甩了个响鞭,笑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为你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车厢中的女鬼面露微笑,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在舍利幻境中,李重华已经三十岁,而女鬼也已近五十。母子俩人已相依为命,快快乐乐地生活了足足有十六年。
女鬼已是个老太太了,回顾这一生,颇觉圆满。
李重华正要给她举办五十大寿的庆典,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
女鬼对镜理妆,只见镜中那老妇人,虽已是头发花白,但无疑风韵犹存。想到自己这一生,初时求子不得,后来沦落鬼道,最后才借体还魂,在此颐养天年,不由得感慨万千。
便在这时,忽然房门一响,李重华已走了进来。
女鬼回过头来,笑道:“孩子……”
忽然间,声音戛然而止,她已看出眼前那人居然并不是李重华。
虽然那人与李重华的服饰一样,轮廓相同,但有一点,却使他与李重华迥然不同,以至于任何一人看见都不会将他们弄混——李重华有一双重瞳的眼睛,而眼前这人的眼中却只有一片灰烬一般的死白。
女鬼向后退了一步,忽然想起,这双眼睛正属于那在锦绣山庄中,一举杀死四大鬼将的天竺头陀。
“你……你到底是谁?”她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摩柯巴两眉倒竖,直将一张李重华的俊脸扭曲得宛如厉鬼,叫道:“我倒想知道你又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我好端端的地狱,怎么就给你扰了个乱七八糟?”
女鬼一边问,一边心中已在后悔。那会放光的舍利子总共就连接了三个人。她与李重华既然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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