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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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得闲了,到民妇家有何贵干呀?”
孙延龄知道必有这番奚落,尴尬地干笑着说道:“哪里是什么临江王,延淤来给您请安了!”便给她作了一个揖,绿阴深处传来“嗤”的笑声,忙回头瞧时,却连人影儿不见。
“你不是临江王?”孔四贞柳眉倒竖,明眸圆睁,逼近一步问道,“怎么穿这衣服,早先的辫子哪儿去了,这倒奇了,先头说是额骑,后头又说是王爷,如今又不是王爷了,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瞎!”孙延龄口吃了半日,终于勉强笑道,“公主别挖苦我了,是我吃屎,打错了主意,没听你的好言,如今肠子都悔青了,恳求公主代我想个法儿”
孔四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声,坐在豆架下石礅上,理着头发,半晌才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我能有什么法儿,再说你如今是王爷,满得意的嘛,怎么又说‘吃了屎’,‘打错了主意’,‘悔青了肠子’呢?苦巴巴地跑来跟找说这些个,我竟不明白你的意思!”
“求公主救我一命!”孙延龄心一横,硬着头皮跪了下去,拱着手道,“目下境况十分为难,前有探谷,后有饿狼,求你念我们夫妻情分,进京在圣上跟前为我转圜,延龄没齿不忘你的恩情!”说着,想起自己身处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已是泪如泉涌,“实言相告,我如今哭都没地方哭尚之信十万精兵虎视眈眈,傅宏烈、莽依图近在咫尺,兵士们不愿打又缺粮缺饷十停已逃去四停”他双手掩面,尽量抑制自己,可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孔四贞见他这样,想起前事,不觉灰心,啐道:“从前怎样劝你来着?偏生不听!叫人调唆得发疯,要做反叛王爷!这会子好了,王爷做了,还来缠我?杀青猴儿那时,怎么就不念着夫妻情分了?”说着便拭泪。孙延龄听了这话觉得有缝儿了,擤了擤鼻涕,打了一躬,又作了一揖,哆嗦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孔四贞,咽着声儿说道:“回公主的话,青猴儿实在不是我杀的。他一连杀了我四个千总,众人恼了,围住他用乱刀砍伤了他我虽走错了道儿,天地良心,一刻也没敢忘了公主。这便是见证!”
孔四贞默然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头包的是一只金钗,是成婚三个月后,自己赠给孙延龄的,没想到这冤家至今还好好地保存着。想起孙延龄从前恩爱顺从,不觉动了情肠,长叹一声道:“你也不用这样,总是我心肠太软,还要操这份心!只是你犯的是谋反罪,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孙延龄忙道:“太皇太后最疼爱你,你亲自去求,没有不答应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肯开恩,我死了也无怨言”孔四贞想了想,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你这一关恐怕是很难过的。你不立点功,我在皇上跟前很难说上话,他拿国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能立点什么功呢?”孙延龄惶惑地说道。
“随我来!”孔四贞一挑帘子进了精舍。
孙延龄跟着进来,见孔四贞至神幔前轻轻按了一下机关,尺余高的瓷观音神像便缓缓移开,座下却是一个小石槽。孔四贞从里头取出一柄铁如意,递给孙延龄道:“这是傅中丞的信物,我走之后,你亲自持它,速和傅大人联络了,先占个反正的地步儿,能合着劲儿打一下尚之信,往后就好说话了”孙延龄忙接过来,破涕为笑道:“想不到你这里竟有这个物件?”
“我乃朝廷侍卫,并未罢官,自然要替朝廷办事。”孔四贞冷冰冰地说道,“目下你军中无饷,傅大人也缺粮,为何不向那个来做总督的刘诚要点东西?有了饷就能打仗,与尚之信一开战便有了功!若能拿住吴世琮,我料不但你死罪可免,说不定官职还能保住。”
“谢公主——”孙延龄眉开眼笑,说道,“也是凑巧了,昨儿恰接尚之信的信,吴世琮奉吴三桂命,要来广西巡视”
“不要再耍弄小聪明了,”孔四贞嘱咐道,“只此一次机会了!”
当晚,孙延龄便宿在孔四贞处,除极尽夫道之能事,又切切密议了许多。第二日孔四贞便北上回京去了。
第95章 察哈尔反清袭北京 周培公登坛行军法()
亥末子初时分,康熙双手捧着一杯酽茶,盘膝坐在上书房里,盯着房外漆黑的夜空发呆。没完没了的秋雨还在不紧不慢地飘洒着,自入秋以来,北京城像戳漏了天河似的。湖南的战报不断传来,他身边的奏报、文书已是堆积如山,里头还夹杂着各地报来的河汛片子。新从保定召来的太监李德全几次要替他整理案上的文书,都被他拦住了。因为只有他自己才能得心应手地从杂乱的文卷中寻出任何一件来。耿精忠归降之后,广东广西的情势也有好转,连吴世琮也秘密地联络傅宏烈,准备后路;尚之信派人和孙延龄联系,准备倒戈。这些翻云覆雨之徒,虽然不可信赖,但是从中可以探知吴三桂的处境不佳,指挥不灵。可虑的还是湖南,吴三桂在岳州寸步不让,还在从云贵源源调兵——事情竟几乎与周培公当初在江浙会馆所预料的一样,真的要在湖南决一死战了!康熙深知,这一仗胜了,不但两广会归顺过来,平凉的王辅臣也会不战而降;但若败了,连耿精忠也会重新变卦。
想到这里,康熙觉得身子有点发麻,便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脱了大衣裳踱了几步,便至案前,略一沉思,提笔写道:
午夜迢迢刻漏长,每思战士几回肠。海氛波浪何年靖,日望军书奏凯章。
想想,又在前面加了一句:
——夜至三鼓,坐待议政大臣奏事有感而作
停笔,便朝外边喊道:“李德全!”
“奴才在!”二十多岁的李德全应声答道,几乎同时就麻利地跪在了康熙面前。此人原是明珠自保定选来的,高条个儿,长脸,口齿伶俐,办事利落,什么熬鹰、斗鸡、走狗、粘知了全都玩得转,更有一桩奇处,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便足,什么时候叫,他总在跟前。康熙自遭宫变,对太监格外小心,只给了他八品顶子。
康熙见他进来,便问:“索额图他们还没来?”
“回主子的话!”李德全利索地打个千儿站起身来,笑道,“敢怕是就要到了,图海和周培公已在外头候着哩。”
“叫他们进来!”
外头图海和周培公已经听见,对视一眼,各自甩马蹄袖躬身进来,却听康熙笑道:“既先来了,怎么不进来,外头冷么?”
“不冷!”图海忙肃容答道,“主上宵旰勤政,奴才们何得怕冷!”周培公跪在后头,眼角扫了一下墨汁淋漓的那首诗,沉思着没有言语。
“联这几日一直在想,”康熙坐回榻上,神色变得庄重起来,“岳州这一战不能失利,还得增兵,今晚召你们来议一下,这一仗怎么打。”
图海沉思一下说道:“万岁,北方数省己无兵可调,京师如今连善扑营在内,不过五千多兵马,断断不能再调。如今各地巡抚的戈什哈都是临时从民间招募来的。”
“当然不能在京师、直隶这些地方打主意了。”康熙也在思索,“蒙古科尔沁部出了四千骑兵,尼布尔部愿出三千,战马一千匹已送到湖南,这七千军马投入湖南,你们觉得如何?——联还想,是否与达赖五世通连一下,扰一扰吴三桂后方?”
“七千骑兵若是生力军,自可小有奏效,”图海心里盘算着双方实力,“但如今却还都在蒙古,数千里行军也要损耗实力。吴兰桂若从云贵调兵,即便未经训练,依旧只能旗鼓相当。达赖这人,奴才以为是指望不上的。昨日万岁还说,接达赖奏折,请朝廷与吴逆划江而治。如此心地,求他参战实难指望。臣以为东调赣浙之军援湘,不失为上策。”
康熙听着大都难以指望,忽然回顾周培公,有点恼怒地问“你自称善败将军,有回天之力,为何一言不发?”此时明珠、熊赐履、索额图一干人已进来,见康熙脸色不善,吓得都忙跪在一边。
“臣非不欲发言。”周培公忙叩首道,“此乃社稷安危关头,容臣再细思一会儿。”
康熙冷笑道:“好,你好生想着吧!朕却已想定了,联要亲征岳阳!”这话一出口,几个人同时大吃一惊。索额图膝行数步叩头说道:“臣以为不可!京师重地,万岁切不可远离。吴三桂要划江而治,显然胸无大志。主上轻出,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启动他北进中原之心,岂非——”“你住口!”康熙喝道,“朕宁为战死皇帝,不为偏安之主!”
明珠听了,忙进前说道:“亲征乃万不得已之举。今耿精忠已就范,尚之信与吴三桂也心怀异志,贼势江河日下,并不须主上亲征。”熊赐履却道:“吴三桂已是强弩之末,双方久战不下,万岁亲征,必大长我士气。依臣之见,主上亲征,是一举成功之道!”一时间几个大臣纷纷陈奏,各抒己见。正争议间,何桂柱淋得水鸡儿般进来,捧上一封火漆文书,说道:“古北口方才递进来的。因万岁有特旨随到随送,所以连夜赶来”
“好,尼布尔必是发兵来援了!”康熙一边拆封,一边笑道,“联就先带这三千铁骑,亲临江南,吴三桂——”说到此处,他陡地停住,仿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地揉了揉,拿信的手竟轻轻抖了起来。他失神地退回榻上,双腿一软坐了下来。
上书房立时安静下来,只听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良久,明珠终于忍不住问道:“万岁,这”
“察哈尔王子叛变了,已将尼布尔囚禁。”康熙吃力地说道,“乘我京师空虚,带了一万骑兵,竟要来偷袭!”不知是惊恐还是气愤,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咬着牙恶狠狠笑道:“好都叛了叛吧!”
几个大臣像挨了闷棍,一时都懵了,头嗡嗡直响。图海心里也不禁狂跳:北京其实已是空城,这近在咫尺的大变如何应付?
“万岁,臣已想好,容臣启奏!”周培公突然叩头说道。
“讲讲来!”
“察哈尔王子之变虽近,乃是疥癣之疾。”周培的镇定使众人有些吃惊,“目下湖南战局胶着,臣以为也不必劳动圣驾亲征。”
“放屁!”康熙勃然大怒,“你就是让朕听你这几句空话的吗?”
周培公伏地叩头,又朗声说道:“容臣奏完。我军与吴逆在岳州打红了眼,臣以为都忽略了平凉的王辅臣!”
“咹?”康熙像一只瞧见老鼠的猫,身子猛地一探,说道“讲!”周培公侃侃言道:“吴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并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王辅巨牵我兵力!倘若此时醒悟,领一旅劲兵由四川入陕甘,与王辅臣会兵东下,湖南的局势则岌岌可危——但若我先走一步,消除甘陕危机,即可全力对付衡、岳的敌军,吴三桂必将闻风而溃!”
这说的十分有理,康熙不禁点头,但陕甘的兵力只能勉强与王辅臣周旋,察哈尔叛兵又要袭击京师,哪来的兵力应付这些呢?想了想,康熙低头喘了一口气,说道:“你言之成理,朕方才急得有些失态了,但如今如何办呢?”
“臣请万岁降御旨一道,”周培公叩头道,“将在京诸王、贝勒、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数征来,立时可得精兵三万,由图海统领,微臣辅佐。半月之内,若不能扫平察哈尔之变,请皇上治臣欺君之罪!”
图海听着,脸上放出光来,他一直因职在卫戍不能出征懊丧,听周培公出此绝招,心中大喜,忙连连叩头:“臣也愿立军令状!”旁边的周培公却嗫嚅道:“只是”
康熙早跃然而起,绕着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说话,见周培公面现犹豫之色,遂急急问道:“只是怎样?”
周培公顿首道:“此辈原都是八旗精锐,便是晚辈旗奴,也都个个晓勇异常。只怕依势作威作福惯了”康熙突然仰天大笑:“何愁他们不服?这有联来做主——天子剑侍候!”
外头李德全早听得明白,几步进来,从里头取出一柄宝剑,明黄流苏金子样在灯下熠熠闪光,双手捧了过来。康熙却用手一档,转脸问周培公:“你如今仍是四品职衔?”周培公忙顿首道:“臣领此剑,即是代天行令,已无品级!”
“壮志可嘉!”旁边跪着的明珠高声赞道,“臣以为周培公应进为从三品!”
“正二品!”康熙大声道,“这是伍先生荐的人,待国士应有待国士之道——即进封图海为抚远大将军,周培公为抚远将军参议道,加侍郎衔,火速依议处置!”
周培公听了便瞧图海,图海忙道:“三日之后,臣等在南海子阅兵。”
“届时联将亲往!”康熙说道,“你们只管放胆去做,联将两门红衣大炮也赐给你们,荡平察哈尔后竟可不必回军,与科尔沁四千骑兵合击平凉,替联拔掉王辅臣这颗钉子!”
“臣——领旨!”
“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传旨,按名册征用旗奴,有敢抗旨者,立即奏朕!”
明是没法儿的事,转眼之间便冰融雪消。望着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摇头赞叹:“真乃奇才,不枉了伍先生的举荐”
素额图忙道:“确是奇才,万岁爷何不命他为主将?”康熙笑道:“也须得有图海这样老成威重的宿将压阵,这个兵才好带,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灯啊!”明珠赔笑道:“有这样的良将,全亏了主子的好调度,奴才也以为察哈尔不日可平!”康熙开心地笑着,说道:“今夜召你们来,原是要议亲征,却议出这么个结果来——喂,熊老夫子发什么呆?”
“臣在想饷从何来,”熊赐履道,“有兵无饷,怎么打仗呢?”
康熙皱了皱眉头,良久方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眼下己无大难题目。饷么,先从大内挪出五万吧”
第四日便是阅兵日,天上还在下濛濛细雨。头天听图海奏报,说兵员征得三万一千七百余名,已经试校过一次。今日校阅后即进兵古北口。康熙起了个大早,先至慈宁宫请了太皇太后安,又至太庙焚了香,因不想招人眼目,只骑了御马,由魏东亭一干侍卫簇拥着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飞放泊。顺治初年,傍海子修东西二宫,有一条九曲板桥蜿蜒通往海中之岛,名日“瀛台”。方圆百里之间,茂林修竹、丘壑塘凹。自明初便放养了不计其数的虎、豹、豺、熊、獐、狍、鹿、糜,因国事不兴,久不经营,早已荒蔓不堪。
时近十月,园中红稀绿瘦,残荷凋零,更兼雨洒秋池,愁波涟漪,甚是肃杀。康熙一行方至仪鸾殿前,便听前头闷雷般炮响。一面被雨水打湿了的大旗,上头写着“奉旨抚远大将军图”,在寒风中冉冉升起。木寨前龙旗蔽空、警跸森严,里头黑鸦鸦一片俱是持戈兵士,立成方队纹丝不动,因全是新从内库领来装备的衣甲,看去十分鲜亮齐整。将台边和辕门外头,是九门提督府几十名校尉镇守,凶神恶煞般按着腰刀,一个个目不斜视。康熙瞧着不禁心头一热,点头含笑对熊赐履道:“图海这奴才配上周培公这帮手,真成了大将之才了!”熊赐履笑笑,尚未答话,忽然听前头有人断喝一声:“什么人在此骑马?下来!”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瞧时,是个旗牌官手捧大令旗当门站着。武丹一见这阵势,将马一拍就要上前答话,却被穆子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