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5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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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过则喜,善莫大焉。我也替大人欢喜。”高恒这才转题,说道:“单为这些话,我满可以从容和你谈——海兰察的案子听见了么?”
“德州人倾城皆知,要不多久就轰动天下!”刘墉说道,“我也去看了。”
“那是自然。尉迟近贤和皮忠臣刚从我这里走。他们要就地审理这个案子。”
“唔——唔?”
“这里头的委屈情由我都不大理会。听说这个海兰察,身上还携带着十万两银票。”
刘墉颊上肌肉一颤,他立刻明白了高恒的意思,身子一探,又仰起来,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章话的?”“他们说要刑审。”高恒无所谓地一笑,说道,“我说我只管咸盐不管闲事。我不能干预地方政务,也不承当责任——他们走后,才想到这里头有文章。海兰察是‘逃将’,明明白白的事;在码头杀人,是万目睽睽下作案,又是束手就擒;他是钦犯,问明正身案由,申奏上去就是了,凭什么要动刑?动刑问什么?这太蹊跷了!所以只好唐突,请你出来干预一下。”刘墉紧张地思索着,这里头的“蹊跷”是一望可知的,但高恒怎么这么关心,又为什么独独把自己叫来?思量着问道:“高大人,你怎么知道卑职在德州?”
高恒莞尔一笑,说道:“傅老六告诉我的——怎么,我不可以知道?”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刘墉倒被问得一怔,说道:“卑职是�说——�您满可以亲自出面干预。海兰察是奉旨查拿的钦犯——地方官就是总督,也无权刑审——再说直一点,皮忠臣他们从安徽私贩铜材,还有他们的亏空,与大人有涉无涉?”“绝无牵扯。”高恒庄重地说道,“以我的位分,平日他们来走动殷勤,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从藩库里借七万两银子,是我高某人作保。官场情面嘛,谁不要敷衍?海兰察的事声震九重,我看连他‘逃将’的罪名也是立不住的。你要疑我,就不必干预,我坐山观虎斗,看是谁敢来奈何我?”
这番话直说得义正词严,刘墉倒觉得不安。略带拘谨地站起身来啜茶一饮,说道:“卑职领教了。大人劳顿,关照之情不浅。卑职这就章去。待卯时升堂就过去。”高恒也笑着端茶,问道:“恐怕不能再微服了吧?你要有分寸,要知道,尉迟的官位比你高。”
“这个卑职理会得。”刘墉说完,一躬而退。高恒此刻早已错过困头,一点睡意也没有,眼见清亮的晨曦映得窗纸泛青,索性洗漱了,叫过小贡子吩咐:“到府衙去几个人看审,一刻时分两报给我!”便坐下来,挖空心思给乾隆写密折,又给傅恒、刘统勋、纪昀、阿桂还有自己府中一一写信。因人而言,那是不必说的了。
德州府县两堂会审海兰察杀人一案,不到卯时就贴遍了全城,海兰察本人还蒙在鼓里。昨日来衙,尉迟近贤待他很客气,不但不捆不锁,晚间还有四碟子菜一壶酒相待。只是“夫人”丁娥儿和他分禁了两院,可以在院中悠游散步,但不能出院。尉迟本人却没有再和他厮见。
鼾声如雷黑甜一觉,天已亮透,海兰察尚自睡得深沉,听得房门“哐啷”一声,惊得身上一颤,“唿”地坐了起来,却见五六个衙役破门而入,都是凶神恶煞般模样,也不待他分说,拥上来七手八脚,顷刻之间便将他捆得粽子也似,“叭”地一声又在脖子上套了一面重枷。海兰察情知事有大变,由衙役们撮弄着往外走,心里紧思索:“难道奉了圣命,或者接了部文?德州到北京,就是八百里加紧文书,也没有这么快呀”低头看看刚才套在身上的囚衣,心里“轰”然一声,已知德州知府用心,想黑吞了这笔军饷!“他肯定是想刑杀我!这该怎么办”由衙役推搡着磨蹭着走,思量对策。
待到大堂西后侧,已听得衙门外头人声鼎沸,抽鞭子赶人声,呵斥声,看审百姓嚷声叫声哭声嘈杂一片乱成一团。海兰察不知这位尉迟太守从何下口吃自己,难以详细预备对策,只咬着牙锁眉思量。一眼见丁娥儿被两个狱婆子从东后院那边带过来,再不能迟疑,因大声喊道:“娥儿!记住两条,他要什么供给他什么供;第二,我是海兰察不要狐疑——千万别——”话没说完,嘴里已被塞了一把麻胡桃。丁娥儿不是笨人,却也知海兰察聪明过自己十倍,咀嚼着海兰察这两条,只是个“不吃眼前亏”的意思,打着主意随狱婆子坐了东侧,一声不吱。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堂鼓响过,便见两行衙役从东西两侧门雁翅鱼贯而入,接着便听“喂噢”的堂威声,沉浑中带着富有弹性的颤音,撼得人心中发紧。衙门外面一阵人声骚动,随着一声高唱:“带人犯——上堂�!”立时又变得一片死寂。
海兰察从西侧门被带进去,迎面便见丁娥儿从东门进来。二人四目一对,海兰察笑道:“夫人,看来还是女的便宜,没给你上绳子戴枷呀——”话未说完,守在公案旁一个衙役几步过来,劈脸就掴了海兰察一个耳光,喝道:“不许说话!”海兰察这时才细看公堂上的情景:
这是一座三楹五脊青砖卧顶的审案大堂,一色的方砖墁地,因过于空旷,中间梁下支着两根红漆柱子,柱子上还写着一对联语,上联“下民易虐”,下联是“上苍难欺”。两排衙役各分八个夹道而立,手执黑红水火棍纹丝不动,上座设在北边月台上,屏风上绘着江牙海水图,屏风顶上黑底白字写着:
�明镜高悬
�中间公座上尉迟近贤官服袍靴端肃而坐,旁边设一小案,坐着一位七品县令,就是皮忠臣了,还有几个书吏,却都是矮几低凳,几上文房四宝俱全,预备着录供。海兰察看娥儿,见她脸色煞白,双手紧握,小脚半露在外,腿似乎也在打颤儿,刚要出口安慰,那尉迟近贤极利落地将手中响木“啪”地一敲,断喝一声:
“张望什么?——跪下!”
“跪下!照打了!”衙役们齐声吆喝道。
海兰察叹息一声,突地一笑,没言声也不跪下。皮忠臣向尉迟耳语了一句什么,尉迟近贤才晓得被海兰察气得忘了规矩,吩咐道:“给他去刑——跪下!”虽然仍是声色俱厉,却无论如何有点泄气了。海兰察被松了绑,对丁娥儿又是一个嬉皮笑脸,提了袍角跪下。丁娥儿也就跪了。海兰察一脸痞子相,居然还磕了个头,说道:“尉迟老公祖,还有这位皮太爷!方才问下话来,问我张望什么。我是在看上头这块匾。‘明镜’两个字写得太草了,看着像是‘朋鉴’(朋比为奸)两个,‘朋奸高照’,似乎不通顺”
尉迟近贤和皮忠臣计议一夜,知道这人必定极不好审,想一开头便杀掉他的威风,然后一步步逼他就范。却不料海兰察根本就没“威风”可杀,还当场放了个松泡儿,惹得几个衙役和师爷都别转了脸偷笑。尉迟近贤不禁有点气馁。例行公事地问了海兰察姓名年纪籍贯之类的套头,转又问及案情。海兰察这才知道,昨日杀死六人,还有两个垂毙待死的。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唉真无用,才杀了六个!”
“你说什么?大声!”
“我说——”海兰察挑高了嗓门,声震屋瓦,连衙门口栅外密密麻麻的听审人众都听得刺耳,“这是我杀人最少的一次,才他娘的六个!”尉迟近贤咽了一口气,这样的犯人真是少见,说他咆哮公堂,却又是自己叫他大声的,如此桀骜顽皮,怎么审理?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杀人?高万清与你有什么仇隙?”
“章老公祖。方才已经供了,他抢我的妻子,还打我的儿子。我去救,他们还要伤我。不小心就杀了他们。”
“德州乃是王法重地,他抢你妻子,不能报官府处置?你竟敢白日青天之下连杀数命!”
“是——不过昨天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王法重地,居然有人敢白日青天之下抢人妻子,掠人儿女!”
皮忠臣听着暗自着急,这么问法,变成了儿戏斗口,尉迟近贤根本不是对手。因在旁轻咳一声,阴沉沉说道:“你根本就不是海兰察。”他陡地目中凶光四射,“到底是何方盗寇,拐带民妇流窜亡命?讲!”
“大人!”海兰察问道,“那我是谁呢?”
“现在是我问你!”
“那我还是海兰察。”
外面看热闹的人几乎挤散了木栅,听得一阵阵哄笑。尉迟近贤一边命衙役弹压,此时他已灵醒过来,想到下头跪的这人身分,蓦地竟浸出一头冷汗,但事到如今,又难以罢手,因问道:“海兰察乃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遍天下皆知。你既是海兰察,就该隐匿逃亡,或者就近向官府投案,居然敢公然出面白日杀人?显见是杀了人,畏惧本府刑罚无情,冒充朝廷大臣,拖延时辰待机逃亡——是不是?”
“不是!我信不过四川河南官府,所以不能投案。我无辜有功,所以不肯逃亡。”海兰察指着丁娥儿,说道:“你问她,我说的有假没有?就你今日所作所为,我看德州府缺德——你问不了我的案子,申奏朝廷吧!”尉迟近贤被他顶得一怔,旋即勃然大怒:“刁顽!军中将领有携带眷属的么?”
“我们是半路成亲!”
“谁的媒证,下的什么聘?”
“沙勇和为媒,葛致民是证。至于下的聘嘛”海兰察一笑,“是个猪头。”
这句“供”完,堂上堂下立时哗然大笑,几个书吏录供,笑得握不住笔管,伏着吭吭地咳,衙役们拄着水火棍,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皮忠臣眼见不是事儿,忙向尉迟近贤递眼色。尉迟近贤会意,冷笑一声说道:“朝廷将军,哪有你这样的无赖?不动大刑,谅你不招——来!”
“在!”
“夹棍侍候!”
“喳!”
“咣”地一声,两根簇新的柞木夹棍扔在海兰察面前。皮忠臣见丁娥儿簌簌发抖,脸色惨白,一手指定了,说道:“给这妇人也上拶指,给我照死里拶,照死里夹!看他还冒充海兰察不?”
海兰察临到此时,已不再嬉笑。朝上一揖,说道:“听我一言再动刑不迟。我是不是海兰察,六部里有的是认识我的,北京派人或解押北京,顷刻就能验明。至于白日杀人,也是明明白白,早已直认不讳。你们听好了。我决不熬刑,娥儿也不要熬刑。你就说我个谋逆反叛,我也都认了——我认供,你敢动刑,乾隆爷凌迟了你们也没准!就怕你们黑了我,我才在万人中亮明身分,你掩不住我!”他一笑而敛,“认了供,你总得整理文案,‘阿二阿三白昼杀人’申报到省,再到部,再奏万岁爷勾决,要多少日子批下来,你们算计过没有?到那时,我的案子早就明白了——不知什么缘故,要置我于死地,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长的不是人头,是猪!——对了,猪头!——想不到真的是猪头给我和娥儿定聘——娥儿,你我的事一直没定,今儿就在这,既然都跪了,就算拜天地了——成么?”
“我心里早拿你当我的男人了!”娥儿听得心里发烫,早已泪如泉涌,激动得浑身发颤:“原想跟你当个使唤丫头就心满意足,你这么抬举,我领了!”
两个人在公堂诚挚恳言互吐情愫,当“堂”成亲拜天地!连书吏衙役们也都悚然心动,外边成千的听众嗡嗡嘤嘤互相传诵。两个主审官却都唬得魂不附体。尉迟近贤越想越觉得跟着皮忠臣�浑水不上算,立起身来说道:“今日停审,退堂!——海兰察和丁娥儿仍暂拘府衙!”说罢拂袖而去。
满堂人众立时散尽。只有皮忠臣兀自僵坐如偶。
第467章 游新苑太监窥淫秘 揣帝心军机传法门()
两日之后内务府同时收到了高恒和刘墉的密折。
其时已值盛暑,乾隆并富察皇后及嫔、御、媵、答应、常在诸有头脸的宫人都移居畅春园,乾隆仍居澹宁居,军机处设在乾隆当皇阿哥见人办事的韵松轩。留守在养心殿的是六宫副都太监高大庸。卜孝被杀,卜义理应是养心殿的总管,却因王八耻得宠,晋升了这个位置,带着卜礼、卜智、卜信等十几个内侍过园子那边随驾侍候,卜义反倒是副总管太监,跟着高大庸,带着一群没职分的小苏拉太监看守空殿,白天洒扫庭除,夜里守更巡逻,聚赌吃酒什么的。太监和天下职官,除了被阉这一条,心性却都无两样,既要逍遥富贵,又要媚上邀宠。王八耻不次趋迁爬到第一位,卜义自然心里不熨帖,但乾隆管制太监是千古第一严,动辄获咎,或打或罚绝不怜恤,作践起来如同猪狗。卜孝是头号太监,当庭杖杀,满宫肃然,是因他名头大。其实每隔几天,流水不断线的都有获罪被打死的小太监从东华门抬出去,送左家庄烧化了的。
因此不熨帖归不熨帖,乾隆的事无巨无细,卜义不敢有半点怠忽。见内务府送过来黄匣子,立即备马,带了几个小苏拉,立即赶往西苑畅春园,在双闸口万寿无疆门前下马。
如今的畅春园大非昔比,其实已经融入规制广袤庞大的圆明园中,北海子,亚海子,飞放泊一带旧称西苑,大半都是元明御苑旧址。连同西山玉泉山,星星散散。乾隆因国力强盛府库充盈,原本打算全部拆除,齐整规划,按万国冕旒向天朝的宗旨,分别将列国胜境名园全数照搬进来。却在热河被礼部尚书尤明堂死死顶住,当面指斥主张修园子的纪昀是“佞臣”,甚至说乾隆“非尧舜之君”。乾隆度量宏容,嘉奖尤明堂敢言直谏。但修园子的事却没有死心。只是不再拆建,仍将各处旧园一囊无余,连成一片,逐年依形就势增修。原来每年拨银一千万两的旨意撤章,改为四百万两。
尽自如此缩减规模,亦是阿房宫开运河亘古以来罕见的浩大工程。卜义下马北望,恁般暑热天气,看不到头的是车水马龙,砖砂石灰沿官道来往络绎,从长白山拉来的红松木,云南贡来的楠木建殿料儿,粗的径可丈许,至细的也要二人合抱,一堆连一堆,沿海子垛得陵山似的起伏连绵过去。极望北边,融融炎炎的烈日下,一队队民夫,每队约可三五百人,打着赤膊,用滚木搬运大石料,只用小黄旗摆动着推移,一声号子声不闻。卜义料是为了畅春园中皇帝宫眷安静不敢呼喝,只一笑,将马缰绳扔给小太监,便进万寿无疆门。见守门的当值侍卫是巴特尔,卜义因笑道:
“巴军门,是您老当值?”
“给万岁爷送黄匣子的?”巴特尔面无表情,一伸手说道:“牌子!”
“巴爷,咱们常见面儿的呀!”
“牌子!”
卜义无可奈何地一笑。巴特尔是乾隆在蒙古那达慕大会上用千里眼和东珠,从科尔沁王爷手里换来的死罪奴隶。心里眼里,除了乾隆任人不认。连纪昀有次忘了带牌子,也被挡在乾清门外,硬等着派人验了才放行。卜义过去只是听说,今儿遭见了才晓得是真的,只好将几个匣子勉强挪到左怀里,腾出右手掏出腰牌给巴特尔验,口中笑道:“爷这份忠心,哪位侍卫也比不了!——您还要升一等侍卫呢!”巴特尔却听不出他是夸赞还是讥讽,说道:“皇上的,下午在韵松轩见大臣——你去!”卜义听他汉话说得古里古怪,想笑又不敢,一躬腰算是行礼,自进了园子。
过了澹宁居,再向西,沿竹林小道逶迤约行半里,出来又穿一带老桧林子,一片绿得发黑的百年老马尾松树,半掩着一片宫阙,便是韵松轩了。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