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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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有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听着这话,真和父亲平时教训的如出一辙,只口气比父亲缓和平静些。虽然不能心服,但这是面对皇帝,不能不俯首贴耳老实受命,只在提到父亲名讳时叩叩头,一句多话却也不能反诘。“奴才这就回去缮写奏章。”说罢便要叩辞,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已近申末时牌,他伸展了一下双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个呵欠,但这是位极修边幅注重仪表的人,口未张开便止住了,笑道:“随朕进后殿给太后老佛爷请安,皇后一直惦记你,也要去给她请安才是礼。晚膳陪朕一道进,也可说说一路见闻。”福康安这才叩头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当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黄面褂换了玫瑰紫套扣巴图鲁背心,戴一顶结红绒顶六合一统青缎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装。福康安跟着亦步亦趋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绕殿东向后殿逶迤而来。沿道扫雪的杂役和侍卫、太监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一个个控背躬身退后垂首让道儿。后边院落隔着一带冬青树,花圃旁堆着积雪,都塑成了雪狮子雪象卧牛立马雪和尚种种式样,一带粉墙中间用冬青万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宫门,却没有横额匾联装饰,正寝两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湿冷的青砖地天井东西,各是一溜厢房,比寻常衙门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许多——这是随驾嫔妃们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门口的王八耻早已见他们进来,一边命小苏拉太监向东偏殿报知,一边小跑着迎上来,哈腰儿赔笑道:“主子爷——老佛爷、钮主儿、陈主儿,这会子都在东偏殿主子娘娘那儿呢,请爷这边走”又向福康安笑着呵腰点头,便在前头引导,由东甬道上偏殿丹墀。宫女彩云便忙替他们君臣挑起帘子,莺声脆语道:“老佛爷、娘娘,主子下朝回来了!”应声便有几个精奇嬷嬷宫女丫头迎出门外,却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连蹲三个万福儿。
福康安宫中走熟的,便知这都是太后宫里的人。跟着进来,却见已经灰苍了头发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却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钮祜禄氏、陈氏、魏氏,还有两三个答应、常在,一溜齐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见乾隆进来,各自向把把头右侧明黄流苏顺捋三下,说道:“奴婢们恭叩圣安!”这就是见礼了。
“起来吧。”乾隆摆了摆手,微笑着进前一步,向太后扎个千儿,福康安忙便退后跪下,听乾隆赔笑道:“午前见的官太多,没得过来给母亲请安,叫王八耻过去问了,说母亲进得香,儿子欢喜,赏了那几个扬州厨子呢?”笑着起身又看皇后,说道,“我叫了叶天士过去,你的病万不相干的。只是缓进慢补,参汤不可再用。你一口荤的也不用,忌讳太多了,叶天士说羯子羊背还是用得的。说起来你是天下之母,荆木簪子通草花,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没得说的,身子骨儿也是要紧的。你只是个弱,体气秉赋那是联在一处的一回事。叶天士虽不做官,我已经给他旨意,侍候宫里一年,你也就康复了。”
皇后原来半歪着和太后说闲话,虽说是太后懿旨不许起来,早已局蹐不安,乾隆说话时移船就岸坐起身来,双手压着右膝含笑静听。这一刹那间,福康安觉得姑姑美极了——平日见她,总是那么端端正正据案而坐,连把把头冠边的两绺流苏都理得一根一根纹丝不乱,听自己请安,说了读书功课,除非宗学里老师批了“卓优”考语的文章,能引她一丝微笑,寻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回去吧。听你阿玛你娘的话,也要自己多约束些。”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厌的绣凤金线滚边的“御挂”放在大迎枕边,墨染似的一头青丝从肩上斜披下来,配着玉笋样的纤纤小手,大理石般苍白的面孔,眉宇口角间天然的微笑,目光滚移间带着一种慵弱的妩媚,和那个九天华衮娘娘庙堂圣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别。正思量得没有体统,听皇太后说道:“皇帝说的是。你忒是个心细了。六祖惠能困到岭南,也还吃肉边菜呢。他是得道高憎,成佛的人了,我们不能也随和着些儿?咱们皇家到底也还是得听孔圣人的,孔圣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岁上就皈依我佛,也还守的是月斋。我们也断没个守长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爷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后无声透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久病半个医,叶天士和太医们折辩的话,我还能听懂些个。今年大约是我的劫数关口。我茹素倒不为这个,自过年后不知怎的,见了油腻就反胃,心翻得难受。扬州厨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进一点,论起做荤菜,还是郑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经传旨叫郑二过来,他中风偏瘫了,他儿子制膳也上得手,就坐厨指点着办就是了。”乾隆说道,“原说这次南巡,寻一处庙,太后、你——咱们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见人,侍奉太后说笑家筵,下棋斗牌,痛痛快快悠闲几天。谁知竟不能够!只要说声‘游幸’,就有人赤红暴面出来拦着!”他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后身边,轻轻用手给母亲捶背,又对众人道,“随意儿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着,老佛爷皇后欢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什么趣闻逸事。笑话儿,讲讲给老佛爷你姑姑开心儿!”
第498章 承欢色笑分享贡物 春筵和熙纪昀饕餮()
皇帝让说笑话,本来带着庄重肃穆的奏对应答格局立时松泛下来。太后拊掌笑道:“你在这里,众人都拘住了,我正想撵了你去办事,听康儿说笑话讲外头古记儿呢!既这么着,天子为天下先,你先讲一个。不然,福康安放不开。”又对皇后道:“你还歪着,可怜见的脸色白得没点血色,我们都是想着你闷,来说话解解乏儿,起坐穿换一味闹规矩,反而更不得。”乾隆忙躬身称是,笑道:“儿子当得色笑承欢。母亲这一命,是让儿子‘请君入瓮’了。”说着便仰面沉思。钮祜禄氏忙将一杯热奶子递到太后手里,陈氏却抢前一步给乾隆捧一碗参汤,却步退下和几个嫔妃握手帕子站定,皇后不胜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静静望着丈夫。福康安从没听皇帝说笑话儿,含笑站在皇后侧旁半低着头聆听。
“前明时人戴帽子,后头都系有两根飘带儿。”乾隆搜罗半日才想起一个无伤风雅的,“有个读书人,那天吃饭戴着帽子。喝的是粥,他一低头帽带子便滑落了碗里,赶紧拽出来揩干了甩在脑后;再一低头,帽带子又返回碗里,忍着气又揩干了甩在脑后;不料刚再低头喝粥,帽带子早又先到一步!”说到这里众人已是笑了,皇后听过这故事,也陪着莞尔。太后笑道:“这帽带子有趣,竟是和他争粥吃!就不会摘掉帽子?”“摘掉了。”乾隆笑道,“这书生是个性躁的,连帽子捺在粥碗里,狠狠说:‘我不吃了!叫你吃,叫你吃!’”乾隆说着,双手比划箕张着按下去。
众人哗然大笑。乾隆说得认真,瞪眼看着那只空参汤碗,像煞了被帽带子惹得气急败坏的呆书生。众人竟都没见过他这模样儿,钮祜禄氏捶着胸过来接那碗,陈氏见太后笑得咳呛,忙笑着过来给她轻轻捶背。皇后也“哧”地一声笑,接着一串喘。乾隆笑命道:“皇后痰喘笑上来了,快取巾栉来!”彩霞、墨菊几个丫头忙就过来侍候。乾隆因目视福康安,福康安向众人躬了躬身,说道:“奴才随皇上,也说个读书人故事儿。车胤囊萤读书,孙康映雪读书。有一天孙康拜望车胤,不在家,问作甚去了,看门的说:‘捉萤火虫儿去了。’隔天车胤回拜孙康,见孙康闲站着看蚂蚁上树,问他:‘怎么不读书呢?’孙康说:‘大夏天的,根本没雪!’”众人听了也都笑,却不似听乾隆讲时那样畅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说一个,苏东坡的儿子是个傻子,孙子却聪明过人。有一日,苏老爷子亲自监场,父子俩各作文章。孙子提笔一挥而就,儿子就像射不中靶的将军,只比划样儿弯弓不搭箭。苏东坡气得脸铁青,说:‘苏家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怎么了?’”福康安白着眼向上一翻,学着那傻子,呆头呆脑反问,“‘你儿不如我儿,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强,比他也强!’”
众人听毕先是愣,回过味来,猛地爆发一阵哄堂大笑。太后、钮祜禄氏、陈氏和几个嫔妃一个个拊胸捣背笑得说不出话,宫女们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后一口水含不住,“噗”地喷了炕沿上。乾隆跌脚笑道:“好,这才是好儿子呢!上回谁说的是罚孙子跪雪地,儿子也跪,说‘你冻我的儿,我也冻你的儿’!福康安翻出新样儿了。”还要命他再说,见外头卜礼、卜智两个太监督着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个箱笼在院里落下,知道是选进来的贡品,因命,“抬上丹墀来。太后老佛爷就在这屋里过目。”卜礼“喳”地答应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折腾,将六只大箱子搬上东偏殿檐下,打了开来。
五六个贵妃、妃、嫔,眼睛立时一齐发亮。殿宇、房顶、墙头的雪光映着,里边物品一色都是明黄软缎包着,大包小包长条小块裹着搬进来,先是化妆用的,什么法兰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郁金香露、胭脂口红、犀牛角木梳篦子、拢头、盘镜、座镜之属,俱都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接着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盘碗盥盂壶杯酒烫子、玉观音、玉弥勒佛、玉如意,琪、琳、琅、球、琼、瑶雕的狮、象、麒、麟、凤、鹓、鸾、鹤十二生肖之类,顿时垛得炕头方桌卷案并殿墙壁角间光怪陆离宝气灼灼。卜智、卜礼两人忙活着将贡物一一给太后皇后过目。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画册子坐着翻看。瞧着一盒子一盒子钗、钿、钏、簪、珥、环、玦、佩头面饰物流水价从眼前传过放下,几个妃嫔觉得眼睛不够用,皇后却淡淡的,只和福康安说话,问些家里琐事,从棠儿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读书情形到院里哪里一株老树,哪处一架葡萄,花园里的水榭,书房后的药圃,絮絮绵绵连问带嘱咐,福康安听得不耐烦,却也不敢漏听一句,一头回着话,眼睛睃着那些贡品,想看看有没有宝刀、鸟铳、马铳这些武器没有。又听皇后问功课,耐着性子赔笑道:“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亲不在,母亲查得更严,自己看了不够,还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头给清客相公们看过,又怕清客们说谎,有时还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们批评。说好,她就喜欢,不好,她就抹眼泪儿。我什么也不怕,就怕她哭。”
“那还不是为你好?”皇后见贡物从眼前过,随手拈起一尊带链儿的观音护身符,侧身给福康安挂上,又对乾隆道,“这些东西我瞧着都没兴头。康儿喜欢弄刀弄枪,万岁爷得便儿赏他一件。”乾隆手里把卷,看着书上一幅幅西洋画,教堂古堡断城林泉都画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见一幅,画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烧焦了的颓房,房前开着一丛盛开的玫瑰,正品琢其中意味,听皇后说话,笑道:“我已经替他留下一件宝贝。罗刹国贡来的短柄火枪,转轮子换子儿,顷刻能打出六个弹丸。或有肘掖之变,或近战,就是黄天霸也抵挡不得。一共才进了六枝,赏了巴特尔一枝,赏你一枝,别的人一时还想不起该赏谁呢!”
乾隆说着,走近靠北墙的落地大座钟,打开玻璃摆子门,从钟座下取出小枕头大一个镶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机簧,盒子“咔”地弹张开来。福康安看时,像煞了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镶金马铳,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装着珍珠和青玉,扳机上方把握来粗的一只轮子,凿着六只小洞,乌黑锃亮的枪管只有半尺长,上的拷蓝幽幽放光,取出来握在手里,只可二斤重许,黄袱垫下蜂窝一样密密排排,都是子弹,约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枪,又摸子弹。乾隆笑道:“这地方儿可不能玩枪,回头让巴特尔教你!”
“是,万岁爷!奴才福康安就用这枪给主子爷擎天保驾!”福康安双膝“扑通”一跪亢声说道,“奴才谢主隆恩!”
“你听听!”乾隆笑谓皇后,“连长坂坡里的戏词儿都说出来了!——起来吧!”皇后便说:“还不赶紧改过?”福康安讪讪地还要下跪,太后却一把揽了他起来,抚摸着他的发辫,笑道:“免了吧!徽班子进京,和二黄合起来,北京城都疯了,走哪里都是戏!上回你十六叔进来,我说叫他查查满洲老人家儿没差使的,或那些没指望的孤儿寡母,要恤赏一点钱粮;跟着傅恒出兵放马的旗下家属,也得周济一下。他也是一嗓门子‘领懿旨’!——咱们爱新觉罗家是天家,有定国王,有赵子龙,也是件好事儿嘛!”说得众人都笑了。乾隆心里不以为然,口中赔笑道:“母亲说的是!这是咱们自己家里,随意些没关系的。”
福康安听他们说着话,不住低头看一眼那枪盒子,又瞟眼儿看满案琳琅珠玉。乾隆笑道:“福康安也爱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是在看这只西洋船。”说着,放下盒子,双手捧起放在案中间的一艘铁制小船。
这是一只精铁皮焊制而成的船,桅杆却是木制,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面,船头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师用的舰炮形状规模仿佛,一座四面敞窗的舱房,里边设着的罗盘只有豌豆大小,没有床铺锅灶一类杂什物件,但却有两张做工极精致的铁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舱内罗盘下放,还有几个钮子似的东西横着钉了两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向船头方向还有个车轮子模样的物件,却是斜放着,中间还有根轴连着舱底。福康安小指伸进舱窗,拨弄那轮盘,船体也没有什么异样,却见船下六只蜻蜓翅儿一样的桨片,还有一条长长的竹篦子般的铁片,随着小指拨动,微微转换方向,想了想,这是舵片,福康安脸上划过一丝微笑。细看那桨片,做得有点像年节上卖的风车葫芦涡卷儿,他天分极高的,枯着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动船行的器物,但怎样才能使它转动,却无论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后在旁笑道:“康儿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还只是个好玩!”皇后说道:“既是爱见,就赏了你吧。这种东西北京我宫里还存着两件呢!摆在那里是个物件,下水不能动,稀宝三元?,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谢赏,起身抚着那船,对乾隆说道:“这是西洋兵舰!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观览四值库,里头就有这种贡品,只敢看看标签,叫‘火轮兵船’,没能看得这么细。既是赏了奴才,带回去请恩准拆开细看,瞧瞧蹊跷到底在什么地方儿——这链子是下锚的了,桅杆中间的平台是作什么用场?还有这根铁管子,直冲着朝天,像个烟囱,船体里必定还有机簧。绕船这些小洞,奴才方才就在想,一定是兵丁躲在船体里,用火枪从里往外打枪用的,铁甲护着,火枪打人,这物件细思可真是厉害!”他极认真地指着两个炮位,皱眉说道,“一个打前,一个打后,这种办法奴才早就想过,我们的战舰没有这样似的,我在我家海子池里试着这么装过两门炮,炮也打得出去,只开两炮,自己的船也散架儿了,只是他们的炮管这么细,打铁丸子么?奴才就想破了脑袋也不得明了。”
“可以拆开琢磨一下。”乾隆笑道。他一直在注目福康安动作,只觉得无论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