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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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便听他在外头喊:“乱什么!要起反了么?我们是刑部缉捕司的,这是腰牌——我们王大人传话,叫你们打头的出来说话!”
一时便听外头一片嘁嘁喳喳议论声,似乎还有低低的骂声呵斥声,楼板踩的吱吱响声渐渐近来。梁富云打头进来,王保儿揩着鼻子上的血渍随后,进来佯佯站在门口,随后是个白净脸中年人,青绸长袍黑缎子马褂,一条辫子又细又长拖在脑后,小心地进屋来。他似乎有点受惊了的模样,心神不定地眨巴着小眼睛看看弘昼,又看看凶神恶煞般站在两边的梁黄二人,又瞟一眼得意洋洋站在一边的刘全,长揖到地,颤声说道:“卑职莫怀古参见王大人,敢问台甫、官阙?”
“莫怀古!敢情我们这儿演一捧雪?”弘昼吞地一笑,却不回答莫怀古的问话,反问道,“你是这镇上的典史?三更半夜的带人来拿我,是什么缘故?”
莫怀古方才已经验看了梁富云的腰牌执照,梁富云就是六品京衔,却站在这位“王大人”跟前像个跟班的,一副门神模样,越发趟不透这汪水深浅,便不敢再问,加了小心回道:“卑职不敢孟浪,是方才这里甲长到镇所报说,风华客栈有贩马客人在镇上聚众豪赌形迹可疑。如今西北有军情,勒尔谨制台已经下了宪命,所有做茶马生意的内地商客都要重新登记验明引证,防着有准葛尔和卓部的奸细来刺探军情。兰州县高太爷就在镇上,差使上头不敢马虎。既是误会了,请大人恕过冲撞,卑职这就告退”
这话无论如何听来还顺情入耳,弘昼一肚子光火已是消了多半,板着脸问道:“首告我聚赌的是姓方么?”“是。”莫怀古道,“本地茂荣客栈的老板,叫方家骐,是个本分生意人,所以指了他当甲长”“我来告诉你,他不是个好东西!”弘昼打断了他话头说道,“赌场上他弟弟是头号赌徒,赌输了他去砸场子,能算是‘本分’?妈的——王八蛋!你给我拾掇他!”
“是!是”莫怀古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喝骂吓得一哆嗦,喏喏连声答应,“方家就是这里一霸,恶棍刁民!卑职自然这就料理他!”说着就要退出去。弘昼摆手叫住了:“忙什么?爷还有话问你。这里地里种什么庄稼,一亩地能有多少出息?”
他自称“爷”已经奇怪,忽拉巴儿问出地土庄稼,莫怀古顿时坠入五里雾中,张着口“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回‘爷’的话,这是兰州近郊,城里有的是粪,都是渠灌地玉米一亩能收约摸四百斤,高粱三百斤上下,谷子也能收二百多斤,也有种春小麦的,能收二百斤,还有燕麦、黑豆、绿豆都是荒地上漫撒种儿,收一把是一把,百来几十斤的不等还有几亩水稻”
“不说这些了。”弘昼倏地又转了题,“既是这么好收成地方儿,怎么听说还常饿死人?”
莫怀古这才明白,这位大人是要过问饥民的事,忙赔笑道:“爷准是误听了。咱们甘肃地方儿穷,苦寒地瘠的,饿死人是常有的事。甘南去年还好些,甘东甘北这会子还在吃蝗虫呢,春天再暖一点粮食上不去,再传瘟,死人的事在后头呢!不过三唐靠着省里藩库,甘东的赈粮都从这出,全甘肃人饿得死尽了才饿这里呢!”
“不问这事了。你们这里捐监纳粮的人多不多?”弘昼又问道。刚刚“明白”过来的莫怀古顿时又糊涂了。弘昼见他白瞪着眼儿,懵懂得可以,一笑又问:“我是问,比如你们兰州县,去年有多少人捐粮纳了监生的?”
“有——六七个呢。”
“六七个——不对吧?至少也有六七十个吧?”
莫怀古两手一拍笑道:“爷说的是笑话嘛!四十石粮在这里要折银子二百多两,谁有闲钱去换那个空壳子功名?别说‘去年’,把兰州城死了的监生骨头都刨出来加上,也不得有六七十个!”
“嗯——是么?”弘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端茶啜道,“你——去吧!”一抬眼,见和不知怎么已经回来,待莫怀古出去,笑着放下杯子道:“回来取银子了?可笑方才刘全,听见人嚷嚷着上楼,就往床底下塞。人真要打上来,你塞进床下就搜不出来么?”又问,“吴氏呢?你没带她来?”
“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爷在上头说话,她有点怯场不敢见人。下头客房住满了,我安置她们后院房子歇着了。”和目送莫怀古出去,听着他下楼的声音,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犹豫着说道,“我觉得今晚有点像做梦,事事都透着假!方才和吴家嫂子说,她是本地人,也异样方家怎的那么有钱,一夜输赢几千两,在这里是个吓死人的数目再说,这钱赢得也太容易了。来这里捉赌是想得到的,可是一面腰牌就退了兵这个”
弘昼渐渐听上了心,皱眉沉吟半晌,转脸问刘全:“你平日赌博,一晚有多少输赢?有没有下过这大的注?”刘全拍着脑门子说道:“十年前有过,那是在兰州城金凤楼和麻子黄五少来赌,都红了眼,注越下越大,一百两一小注,二百两坐庄,四百两成番!我就是从那一夜家道败落了的。要不然城西牌楼半条街就是我的”他眼中贼亮的光渐渐消蚀了,“这三唐是小地方,没人下这大的注。方家也不至有这么财大气粗的。老实说,他们说爷带几万银子来买马,拉我来赌。我心里打主意,今晚要么死在赌场,要么就把家业给翻回来,没往别的上头想。”
梁富云心里早已疑窦四起。他今晚一直没说话,是因为一路上规劝得多了,已经惹得这个王爷老大不喜欢,一入甘肃弘昼就数落他:“看戏你管,逛街你管,起身你管,落脚打尖你管,你他妈的比皇上还大?只要老子不逛窑子染杨梅疮,只要没人杀老子,你他妈给我住口!什么鸟黄天霸,又是什么刘统勋刘墉,扛他们的牌子有屁的个用!他们都是我家奴才,你懂不懂?”训得他狗血淋头。他也真不敢招惹得弘昼认真恼了。黄家捕快名满天下,原是因起身镖行,和绿林江湖上黑白两道渊源极深,若在中原那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但这里是甘肃边外,江湖道上行话是“生道儿”,他也不敢逞能恃强。有这两层,所以格外持重,只是静观动势暗中留心而已。他是老江湖,世面上人心险恶情事纷纭见得多了,跟黄天霸一道押饷还栽了大筋斗,此刻独自担着血海般干系,更是如履薄冰,思量着今晚扑朔迷离的人事,更觉得和疑得有理,因道:“五爷,这里不是天子脚下,勒尔谨带着万余兵,是甘肃的一方诸侯,他又是王亶望一党。桂中堂五天前派人来说他在城里,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络,小的怎么看,今晚这事都透着蹊跷。咱爷们还是小心点的为是。依着我说,留着和大爷在这观风,我们也不退房子,竟是出镇另觅个住处观观风色看是怎样?”
“怎么?”弘昼怵然一颤,脸上已是变色,“他敢造反?岳钟麒的七万绿营兵就在陕北,他的三亲九族高堂令尊都在北京!何况这里的绿营是总督衙门兵部双重节制,也未必就听他勒尔谨调度!”梁富云吃惯了他训斥的,从未见他如此神情严重,怯怯地咽一口气,又赔笑道:“爷说的是,称兵造反的事是没有的。勒制台是案子连着贪污,并不是谋逆。再者桂中堂就在城里,这里的兵都是桂中堂在张家口带过的我是说这是人家屋檐下,查办的案子牵连通省大小官员,爷昨个还说‘甘肃无清官,都是他娘的奸臣’,但有一个有天理的,这门大案子怎么能瞒到如今?虽不敢造反,不定他本人或下头僚属,使个计谋设个陷阱,没声没息黑了咱爷们,就算要不了命,折辱了爷的脸面,造个事端一水冲了他们的案子。这些子弄神弄鬼的伎俩却是不能不防的!”
和见弘昼还在犹豫,笑道:“爷别忘了,您是微服查访,扮的贩马客人,又说是‘王大人’,就这一层,地方官给你扣个‘身份可疑’关押起来,您能不能追究?这赌钱就是凭证,整您一下,弄得灰头土脸,您还能不能冠冕堂皇去拿勒尔谨?去年广东臬司汤望祖去查办高要县人命官司收受贿赂,在高要珍珠楼和婊子吃花酒,让县里当场拿住枷号三天,案子没查成,还受了降三级处分——爷大约知道这事儿的吧?”
“好了,好了!危言耸听!爷听你们的还不成么?”弘昼说着已经起身,“就依着老梁的,你留在这店里,咱们这就走!”
弘昼一行四人“出去遛遛”散步而去。和便回后店房中。甘肃地高气寒,虽已是季春天气,料峭春风掠地而过,还是一阵阵身上泛出冷意。此刻已近三更,后店大院房舍简陋,只有拐角通道二门上吊一盏若明若暗的羊角风灯。藏青色的天穹像一口广袤无垠的大锅,疏密不定的星星隐耀闪烁着微芒,院中粗大的白杨树,树干泛着淡青色直矗高空,模模糊糊融化在黯黑的夜色之中,枝叶都看不甚清晰今天的事直到现在,和还觉得有点恍惚,从九宫娘娘庙一下子又回到了官场,而且攀上了天子惟一的亲弟弟和亲王弘昼,都是倏转倏变如梦如幻,大起大落间他不能不慨叹人生机缘莫测。在院中徜徉了一会子,又思量如果今夜无事,明日弘昼必定要骂他“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不禁又一个莞尔,深深透了一口气回了房,也不打火点灯,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棚出神。
隔壁的吴氏母女似乎也没睡。这处店房是风华店早年起家时的旧板屋,中间都是用木板皮钉着,既不隔音且走风漏光,夜深人静时听得清晰,好像是怜怜换了新居处,盖着店里大被窝嫌热睡不着,隐约听得还有撩水洗濯的声音,沥沥作响,和猛地想起方二癞子揶揄吴氏的话,“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不禁心里一烘一热一动,就床上一臂仄起身子,隔板皮缝儿瞧时,果然是吴氏正在洗澡。她只露出半截上身,背对着墙两手对搓着肩膊,黝暗的油灯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披散下来沾在雪白的背上,下半身却被床挡得严严实实,和不禁呆了,天天见面的,倒不留心她体态这般窈窕丰满的!他撑着身子不动,用小指轻轻将板皮上的干泥又抠得缝儿大些,木匠吊线儿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婪地看着,耐心等吴氏站起来擦身子。直待左臂都麻木了,吴氏才起身来,半偏身子坐在床边细细揩拭。和的眼中放出贼亮的光,动也不动隔墙饱览春光,骨碌着的眼珠儿不够使唤似的从她肩膊扫到胸前腹下,大腿小腿看得忙个不了。无奈灯太暗,有些急煞了要看的地方偏偏死活看不清楚,只好使劲瞧吴氏那双发面馒头般的双乳,细白如柔荑的腹皮大腿,再看脸庞时,竟比平日秀丽出十分去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吴氏似乎有点觉察了什么,见怜怜翻身,替她裹裹被角,说声:“别闹了,睡吧!明儿叫你和叔给你买新衣裳,啊!”回身一口吹熄了灯。和弛然躺下,左臂已经全然麻木得不知所以。
和原本有些睡意的,想着方才光景,倒醒得双眸炯炯,一时欲焰蒸腾,情极不可忍耐,浑身躁热麻胀着就要起身过去敲门做光。听着吴氏细细的鼾声,又转思这女子是自己的恩人,一个不是做出不情愿,恩也没了情也没有了,好人反变成混蛋,连面也不好意思厮见这么一阵热一阵凉,一阵梦一阵醒,他正是情窦乍开气血两旺的年纪,少不得手指儿告了消乏,几度折腾了方才罢手听得远处鸡鸣,和方睡去
一声劈柴似的爆响惊得和浑身一个激灵,双手一撑坐起身一看时天还没亮,房屋门哗然洞开,几个大汉影影绰绰已经站在床前,有的揭被窝有的拽行李,喝问:“那个姓王的昨晚跑到哪里了?”和只一阵懵懂,便知是昨晚的话应验,披着衣裳起身回道:“你们是做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要抢劫么?”话音未落,隔墙吴氏那边的门也被砸开,怜怜“哇”地一声尖嗓子大哭起来,几个人在隔壁揪扯着夹着吴氏的哭骂,有人喊着:“把她拖过去,这是一对贼男女!”一时便见几个人影连拉带推搡着吴氏进来。就有人打火点灯。和刚蹬上裤子,腰带已被人劈手抽去,惺忪着眼看时,方家骐和方家骥都在,和定住了心,挽起裤腰问道:“方掌柜的,你一个生意人,夜入民宅又抢又打,你活够了么?”
“我是这里的甲长!”方家骐恶声恶气说道,口气中带着烦躁,“昨晚捉赌你逃了,来提赃又让你们充大头唬回去了。他逃了,你还敢带着淫妇在这搭里奸宿!”话未说完已着吴氏夹脸啐了一口:“你妈你姐姐才是淫妇!我们是出过店钱在这住店,各住各屋安分守己,凭什么狗血喷人?”方家骐一脸坏笑:“你们在九宫娘娘庙早就明铺夜盖了!昨晚你洗澡他偷看,看完过去睡了才过来。我这叫捉奸成双,这里的人都是证见。你赖不掉!”
和被他说得脸上发红,旋即明白他们早监视定了自己和吴氏,心里蓦地一阵慌乱,虽说没被他们“捉双”,前头破庙同住是实情,此刻栽赃顺理成章,又有那许多“人证”,这怎么处?无论如何,此刻不能和这起子下流坯直口折辩,正要张口见官,吴氏道:“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和爷是落难贵人,不是平头百姓,想怎么作践怎么作践么?做套儿挽人小心挽了你自己。谁不知道方家骐就是三唐镇的赌痞子头儿!不要脸的,你们要不偷看,怎么知道我洗澡?和爷,和他们见官!我是寡妇你是光棍,别说我们清清白白,就有什么能轮到他们来捉奸?”和倒被她一篇话说得定住了心,这才想起大清律里只有本夫和直系血亲才能捉奸,且是自己身正胆壮,又有弘昼撑腰,怕什么?一跺脚说声:“走!”裤子便要掉,忙用手提起来挽紧了,看众人时,已起出那些银子,鼻子里冷笑一声没言语。
镇公所衙离着风华客栈只有半里之遥,出店向东转过一道弯子再向北,一条笔直的中街约两箭之地便到了。和一路都在犯嘀咕,担心方家兄弟喊街,招来一大群瞧热闹的闲人来“看审奸情”。即便将来翻过案来,脸上抹的这块灰擦洗起来颇费功夫。幸而此刻天尚未黎明,店铺居家关门闭户。除了上早市的豆腐坊、菜贩子、扇炉子点火的饭店有点动静,满街清静得一个闲杂人没有,方家兄弟也许心虚,也许奉命不准声张,押着他们也没有言声。待进了公所,和才暗自透了一口气,照方家祺指令“站到树底下听招呼”。看吴氏时,只见她拉着小怜怜站在西厢门口,满脸的泰然自若,没有一毫气沮胆怯的神气。其时曙光微曦映着,一头青丝蓬松,洗得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衣映衬得面容格外秀美。和倒没想到这般妆梳也如此能打扮女人的,想起昨夜光景,不由心里又动,因见怜怜穿得单薄,便道:“你该给怜怜多穿件夹衣的。甘肃的三月比北京二月还冷——”
“不许说话!”站在旁边的镇丁立刻喝断了他,“太爷这就要升堂审你们!”
和一笑而止,打量这座衙门,这才看清是座庙改的,南面的正门封了,从东傍临街新开一座广亮门,正殿挂着“议事厅”白底黑字匾额,匾上有匾却是庙中原有的,写着“卫大将军祠”,只勉强可见,府柱上一副楹联是新的,却在晨光中清目分明:
得一官不荣丢一官不辱勿云一官无用百姓全靠一官
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敢说百姓可欺一官亦是百姓。
墨书隶字十分端秀精神。好个“一官亦是百姓”,和不禁又一笑,却见议事厅两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