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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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和亲王府回旨。”
“喳!”
乾隆委顿地立起身来,无声叹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陈氏和二十四婶,朕心里烦极了,要没睡,过来说会子话——其余的人散了罢!”
因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昼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起床了。听王保儿在耳畔轻声一句“五爷,皇上瞧您来了。”身上一乍惊醒过来,看门角那座自鸣钟才指不到辰初,骂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药用这法子!”又一转眼,见乾隆挑帘进来,不禁眼睫毛倏地一抖,说道:“混账!快扶我起来——怎么不早点禀报”他在被中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一软又躺倒了,王保儿急忙过来从背后轻轻他。
“你别动,就这么躺着:!”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昼躺下,王保儿在后用大迎枕替他垫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许他们禀。我们自己亲兄弟,你病得这样,迎起迎坐闹虚文儿做什么”说着,坐了床边,用忧郁的目光打量弘昼。
弘昼本来就瘦,两个多月不见,已经干枯得像具骷髅,眼窝、两颊都可怕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肤泛着:姜黄色,松弛地“贴”在脸上,两臂腕双手十指骨节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芦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没有肉,只一双三角眼仍旧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着:看乾隆,良久,“唉”地长叹一声,说道:“皇上,这回兄弟可是要走长道:儿,玩不转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纪来看我,跟我说人天性命顺适自然,不到寿终不作司马牛之叹,我说我知道,天津卫人的话,不到哽儿屁朝天时候儿不说短命话,到了时辰自自然然走。别看你那么大学问,想事儿差得远呢——风萧萧兮城里寒,咱到乡里热炕边”
他达观知命,身子委顿至此,命如朝露游丝,还能如此调侃诙谐,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竟寻不出更好的话抚慰,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先帝爷就留下我兄弟两人,我还是切盼你早点恢复康泰。你再有个好歹,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弘昼古怪地一笑,说道:“皇上瞧您气色,昨晚一夜没睡。这么大个天下,外头山川人民,紫禁城里深池密林,什么事没有,什么人没有呢红楼梦里头海棠花开的不是时候,贾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纵圣祖爷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涂些子你也是年逾耳顺的人了,只要不是陈胜吴广揭竿儿,万事不着:急,不生气,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们的福气”乾隆听了点头,他目光游移着,扫视满屋里一叠叠佛经、道:藏、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摞摞半人来高的手稿,都是弘昼手抄的金刚经之类,起身翻了几本,什么“麻衣”“柳庄”的相书,玉匣记类的民间俗书应有尽有,不禁一笑,却对王保儿道:“你带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爷说几句体己话。”王保儿答应一声,嘴一努,所有的太监老婆子丫头都肃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昼目不转睛盯着:乾隆,讷讷问道,“出了什么大事儿”乾隆沉重地点点头,仍回床边坐了,沉默半晌才说道:“算是不小一件事。还没有坐定查实——查实了就得废了这个皇后。我是满腹的苦恼,也只能在我兄弟这里诉诉”说着,便拭泪。弘昼惊悸地颤了一下,说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宫案’。几百朝臣齐给您跪到乾清宫,请您收回旨意,您该怎么料理册封废黜皇后那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宫闱里头有些事说不清道:不白,要给人说闲话的”
乾隆点头,叹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昨晚一夜都没睡。不见见你,我也无心见人办事儿。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闯宫,救颙琰子母,我还疑你大惊小怪,谁知竟是你对!”因将昨晚建福宫夜审太监的情事端详说了,又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思量,真有这事,她这皇后还做得么我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么个离心离德的人朝夕伴着,还要一道:儿葬进陵里,受得了么可是,要抖落出来,也真不敢说‘善后’二字啊”
“听这些事,这头发根儿都往起炸”弘昼已是目光炯炯,消瘦的头颅神经质地颤抖着,沉默许久,说道,“尽自骇人听闻。我还是劝您镇定,千万别着:急上火”他无力地喘息了一阵,又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监勾搭我还觉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儿,我心里的怒恨跟您是一样的可皇上,这抖落出来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处分太监查明事由,您做得对要废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时机——不要用‘秽乱中宫’这个罪名儿。这就要等,等她出了别的错儿,换个罪名整治”
乾隆没有说话,弘昼说的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驾到和亲王府,与其说是来问计,不如说是来“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丧和愤恚像洪水憋得太满,将要溢出来的海子冲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单薄的堤岸就会崩溃决洪,把一切都冲得一塌糊涂经弘昼这一番譬讲,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觉得这个弟弟聪敏,能与自己知心换命。见弘昼身体羸弱命数危浅,不定哪一时就会撒手而去,转又悲怀不禁难以自已。感伤了一会儿,乾隆说道:“和你说说,我这会子好过多了。人家小户出了这种事,还能哭一哭,闹一闹,砸家具打架写休书一哄儿算完,我呢还得装没事人,装成个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还要让人瞧着:‘英明天纵’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认真了”弘昼用过了劲,变得格外精神不济,耷着:单泡眼皮强打精神道,“这都是你一辈子没受过人欺的过。铁门槛里头出纸裤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这种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顶一回泔水缸,还能帮您一把。可惜是个不成了能在人间再过一个正月十五,我就心满意足”乾隆忙抚慰道:“别说这种短话。我原也听你病重,来看看觉得竟不相干。春打六九头,打了春草树发芽,一里一里就好起来了。别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紧是不要再受寒伤风感冒的,要信太医的,别只管搬神弄鬼的折腾要什么东西,大内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说罢含泪起身,“我回养心殿办事去了”
“不胡闹,不折腾了,不折腾了,折腾到头了”弘昼似醒似梦喃喃谵语,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灰败黯淡,听见乾隆要走,忽然又睁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转回了身。
“要禁鸦片!”弘昼似乎始终心思清明,努着:嗓子道,“我这病就打这上头不治的,十六叔,老果亲王,抽上了就没个救叶天士是个神医,也死在这上头这物件太毒太厉害了”说着,已沉沉睡去。
一连几天乾隆没有离开养心殿。真正撂开了手不理后宫的事,一阵烦躁过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头连连督促李侍尧筹办元宵太后观灯盛典,命纪昀于敏中李侍尧召集兵部、刑部、礼部、户部御前会议,直接听司官禀报西部军事、内地白莲教匪异动情形,连春日青黄不接时贫瘠地方赈恤种粮牛具都详加研究,又调集新校的四库全书,耳中听政务,笔下手不停挥批折子写诏书,连原来积得几尺高压在养心殿里的闲案、不急之务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诏令大天下,六十岁以上老人元宵节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钱,所有鳏寡孤独废疾人等分发口粮一斗,以示孟子“与民同乐”之义。乾隆平生勤于政务,但像这样无昼无夜坐在养心殿心无旁骛批折子见人毫不倦怠,还是头一回。两个军机大臣跟着:手忙脚乱,六部里也是人仰马翻,乾隆借公务排遣积郁,忙得兴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恼。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听说他递牌子请见,乾隆竟不自禁腾地下炕,指着:外头道:“快叫进!”片刻之间,他高兴得脸上放光,悠了两步,又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了茶杯坐回炕边椅上,啜着:茶静心专候。
第552章 承奏对阿桂谈政务 说笑话皇子献色笑()
阿桂几乎是一路小跑进来的,直到进养心殿东暖阁,重重地双膝跪下,兀自不住地喘粗气,一边叩头一边说道:“主子想死奴才了您身子骨儿可好兆惠海兰察也着:实惦记着:主子,他们说”说着,声音已经发哽。
“起来慢慢说。王廉,扶起桂中堂坐了”乾隆见他这般情重恋主,心头也一阵发热,却笑道,“朕算计道:路里程,你昨个儿无论如何该到京的。敢怕是路上不好走”上下审视阿桂,见他穿着:又厚又重的老羊皮袍,腰带挂剑钩旁还掖着:两只油乎乎的大手套,也是羊皮的,黧黑的面庞被塞外的风沙吹得皴裂了,看去甚是粗糙,不由点头叹道:“难为你这趟差,着:实辛苦了!难道:连点搽脸的油也没嘴唇都裂得结了痂这屋里热,把你的老羊皮袍子除下来吧。”
阿桂一直眼不错珠盯着:乾隆,抿着:嘴小心啜茶,笑道:“到了主子跟前,身上是热的,心里更热,已经热了索性热到底罢了。奴才两三个月没洗澡,脱下衣服汗臭烘烘的怎么好意思的。主子说搽油,更不敢了,下头几万人马,我油头粉面的,怎么带上回勒敏派了押粮官到凉州等交接,打扮得像个粉头,要吃青菜要洗澡,头上还打油!海兰察底下几个兵趁他独个出营游玩,摁到沙窝子里臭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说,‘请你这小白脸儿吃沙鸡!’他到我那里哭,说‘沙迷了眼,不知道谁打的’。我很疑心是海兰察这活鬼支使的,叫了来问,他还不认账,说‘我是皇上得力走狗,正经事还忙不过来,怎么会关心这畜牲’”
乾隆听得哈哈大笑,说道:“好,好!海兰察带的好丘八爷!”阿桂道:“带兵就是这样,对了缘分,他情愿当炮灰给你挡箭挡枪子儿,他觉得你不地道,再大的官势也没用。太湖水师一个参将,洗澡时候几个部下千总凫水围过来,说‘帮大人醒醒酒儿’,问他何月何日冒了xx的功,又暗地给谁谁穿过小鞋,黑吃了军饷又往旁人头上栽赃,又吃了多少空额他自然不肯认承,那些人都是水性极好的,就把上司在水里倒竖过来,快憋死才又放开再问,到底问了个清白,这群部下才凫水去了”乾隆皱眉问道:“他是参将,难道:没有亲兵戈什哈跟着:由着:人往死里摆治”阿桂道:“这个人又贪又苛,人人恨得没法子,瞧着:有人玩他,乐得躲得远远的打水仗大声嬉闹装聋子,待到他‘招供’这才过来,乱哄哄连说带笑都装没事人,也就不了了之。当时也是海兰察在水师提督上,说这‘风俗’不好,寻个别的不是,调了那参将去守仓库,下头的人也不说他‘犯上’,都送了地方镇守使。剥了军权完事儿——海兰察和兆惠都是晓事人,大事上头不糊涂。”乾隆拈髯笑道:“朕知道。起用兆惠到金川,把他仇人送到军中给他解恨,听说是掴了一耳光摔了个马趴,当众说饶了——这是德量,大将军么,以直报怨论功行赏,这才带得兵嘛!”
君臣二人久违重逢未提及政务,只是闲言絮语,温馨亲情如同家人,又说及尹继善傅恒相继故去,于敏中纪昀虽然得力,似乎都还不能总揽政务,乾隆油然又想起中宫内闱的糟心事,不禁悄然,说道:“纪昀在军机处一向只管修撰四库全书,和于敏中一样,威信不足以统筹全局。刘墉和就进来,资望也不能服众。说起来可笑,朕现在其实办的是领席军机大臣的事!你回来了这就好。傅恒不在了,你要当起首席军机大臣的责任,朕肩头也能松和一些。”
“奴才等会儿退出去就到傅恒府。”阿桂大约觉得热,用手提了提前襟又放下来,沉思着:说道,“傅恒一生最大的长处就是蒙宠不恃宠,诚意待下不骄下,终其生主子器重不敢稍有怠懈。这是德量,其智慧还在其次,所以皇上倚重信任,下面的人宾服。奴才是行伍出身,比起傅恒,有其坦率无其细密,奔走在军机处已经足了奴才的材料儿,不敢担这‘首席’的责任,且是傅恒过去也没有首席军机的名义。据奴才看,军机处是皇上处置天下政务的书办房,似乎不必再有领班。天颜近在咫尺,小事有六部办理,大事随时能请旨统筹,也就那么三五个人,都直接对皇上负责,办事反而更灵动快捷,皇上留意,军机处和前明内阁是不同的。”
他说得坦诚真挚,俯仰之间,俨然又是一个傅恒,一边说一边沉吟,静静地望着:乾隆,离别不久,却已显得城府深沉。乾隆遂点头微笑“那就依你,虽然可以不分首从,但你是满洲老人儿,和刘墉还稚嫩,于敏中和纪昀也不成,有事军机处集思广益,谁来集还要你来嘛!”他一边说一边想,又道:“傅恒病重,外间就有些议论。说有人亡政息,军机处人事换马的话,你听见了这话没有你怎么想这件事”
“奴才听见过。也有说奴才是傅恒班底的人,还有纪昀李侍尧的闲话。”阿桂老老实实说道,“傅恒在位日久位高权重,有这些议论不足为奇。当日皇后凤驾薨逝,就有人说傅恒要失势。奴才以为这是市井之徒庸俗无聊之见,谁在奴才跟前说这话都要申斥他!因为傅恒实在没有结党营私的情事,衡人论事不以私人成见。我、纪昀、李侍尧虽然私交很好,但栽培、发见、提拔任用,不是傅恒的推举,连傅恒在内也是皇上圣躬独裁晋升上来的。说这个话,雅一点是以萤虫之明度天心之月,说俗了,小看了傅恒更小看了皇上——皇上岂是可由人臣能左右的所以听见这话,奴才不忧不惧,只是觉得可笑可怜。”这显是早已想定了的奏对,说得透彻有力,略一沉吟又道:“一代后生追前辈,傅恒秉持重器二十年,乍然离去,人事有所更张使政务能顺利实施,不但应该,也必得这样做,似乎也不必在意有什么议论,皇上的宗旨从来没有变过,傅恒就是活着,升降黜陟也是朝廷政务的常事,哪有一成不变的理呢”
乾隆听了一笑,说道:“想得面面俱到,可见还在读书哦!军机处新进几个人,怕的就是新老不合。‘将相不和,国家之害’,这是将相和里廉颇的话吧和早年是你的亲兵,连戈什哈也算不上,现在和你平起平坐嗯,这个这个”下面的话他觉得碍难启齿,便住了口。阿桂微笑了一下,在他心目里并不对和有恶感,但也只觉得他是个侍候人的好料,钻营得无孔不入,伶俐得叫人眼花,要放在他来任用,抬举一点也就给他个工部司官罢了。可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自己攀龙附凤,斩将夺关连连腾达,在如此繁复纷变的中央机枢人事中如入无人之境,没有过人之处是万万不能的,他还觉得自己眼下还想不透这个人,因道:“和跟我时日很短,是他自己的能耐主子赏识,才得平步青云的。奴才和和没有恩怨,既是同僚,一定好生共事,断不至因昔日分属上下逞今日之强,也不敢因昔日同部瞻徇今日是非。”“很好,这样朕就放心了。”乾隆满意地笑道,“军事政务的事你多留心些,财政上的事是和,刘墉和于敏中分管治安和吏治。一路上朝廷诏谕都发给你看了,朕别无所虑,兆惠那边一旦冰封解冻,要立即进军,福康安这边也不能出意外,首剿不利,再剿就十倍艰难——金川就是例子。你大约还没有进餐本想赐膳的,在朕这里你也进不香,这就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