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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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给兰芷园里每个人都发了一笔银子,又把侍书漱玉晴和秋纹四人另外留下来,指着四个红木镶金的大箱子,让她们一人拿一个去,只当是小姐提前给的嫁妆。
四人面面相觑,侍书出来忐忑问道:“小姐不带我们走吗?”
年龄小的秋纹跟晴和已经忍不住哽咽起来,少安神色平淡道:“大半年了,小姐的性子你们多少也明白点,该早为自己另外打算,别耽误了终身。”
四人脸上先是一阵红然后又是一阵白,起先老太妃那边也好,他们自己也好,的确是有让太平收房的意思,但八九个月处下来,四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心思早死了。
漱玉眼眶红红道:“少安,你替我们回了小姐,别的心思早绝了,只是实在舍不得小姐,那千里外的,小姐身边怎么也要熟习的人伺候才是,与其用那不明白的,还不如就带了我们去,起码,一路上还能陪小姐凑个牌不是?这些日子受小姐照拂,哪怕是让我们送小姐到了地方,再打发了回来,也算是全了我们一番心意了。”
侍书三人连连点头。
少安沉默一会儿,道:“小姐回来你们自己跟前说去吧。”
太平别了老太妃回来,刚坐下没多会儿,就见侍书四人都眼红红的跑跟前跪下了。
“怎么了这是?”太平诧异道。
“小姐,您如果不嫌弃,就带了我们去吧。”秋纹哭道。
太平大致弄明白了,转着筒形茶杯道:“你们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去游玩闲走,几日或几月就能回,这一去说不准十年八载甚至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少安低头一阵咳嗽。
侍书四人对看一眼,年纪最小的晴和首先道:“我不怕,晴和是自小买断了的,爹娘谁人都不知,早没亲没故了,谁也不惦记,小姐,你就带了晴和去吧!”
“小姐,带了我们去吧!”秋纹和漱玉也争相道。
最后侍书含泪道:“小姐,我们四人都是自小就进了府的,生死前程都由不得自己,不敢瞒着小姐,全当我们私心了,就让我们自己选个主子伺候吧。”
四人闻言皆哭。他们都已经过了及笄之年了,再往后不是主子随便许给哪个下人了,就是给哪个主子当陪嫁了,以后漫长的岁月就是等着被送人或者被收房,与其这样,还不如跟了太平,太平未必待他们特别好,可太平与别的主子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上来,但跟着太平他们总是千肯万愿的。
“起来吧起来吧,都别哭了。”太平头疼道,四个漂亮大男孩跪一块哭成一团,这个视觉效果,她看着怎么那么罪恶呢?好像她手里就差拿根鞭子似的。
“少安,看看找谁,把他们的卖身契要了。”
“小姐,你这是答应了?”晴和兴奋道。
“答应了,都起来吧。”太平点头。
晴和一抹眼泪跳起来,笑道:“小姐,我们都是自小买回来养的,随了姓的,哪有卖身契。”
太平一愣:“没有?”
侍书也起身笑道:“小姐,是没有,有卖身契的那是还能自个儿赎身的,我们都是卫家家奴,没有卖身契。”有卖身契的哪能做得大侍僮,穿金戴银形同半个主子?
我晕~~没卖身契还不跑?古人真老实……太平心里嘀咕,又说道:“少安你去祖父那说一声,他们四个我要走了,侍书,明天就起程了,你们也都去收拾点行李吧。”
四人倒茶的倒茶,检点东西的检点东西,漱玉拧了块帕子过来给太平擦手,溜着眼睛嘿嘿笑道:“小姐,那行李,我们,早收拾好了……”
太平:……
濮阳世家。
濮阳老太君再过两年就是耄耋之龄,知天命后才怀的明缘,从小当是神赐的,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七岁那年他死活要出家,还病得险些就去了,老太君现在想起来都悔呀,若是那年能再坚持点,也好过现在父子僧俗两隔。
“明珠呀,你七岁就会哄爹爹,说了答应你出家,三年就还俗回来的,三年后爹爹却接你,你却张口叫施主,若非当时那小太平嘲笑你,你恐怕至今连声爹都不叫的。”这事濮阳老太君年年挂在嘴边唠叨,旁人都会背了,往日说来大伙儿都笑,今日却没人笑得出来。
明缘垂头不语。
“明珠呀,爹爹老了,怕是没几年了,平日里爹想你了还能看看你去,你这一走,爹怕是再瞧不着你了,爹知道你自己心里有主意,爹不管你,你答应爹,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还俗了咱就还俗,别管人家说什么,也别顾忌那老和尚老尼姑的,别让爹惦记着,爹给你置办了些四季衣裳,你都带着,放心,爹这回让做的都是僧衣,爹还给你买了栋宅子,旁的也都安排好了,不管你用不用,爹都交代好了,才安心……”
明缘正正跪下,给濮阳老太君磕了三个头,濮阳老太君拉着他的手握在手心里,左看右看看不够,眼圈都红了。
明缘的长兄,沈家的当家大官人濮阳明琪转身擦了下眼睛笑道:“您老人家说什么呢,怎么不得做个百岁寿星?再怎么着还有我呢,还能让小弟受了什么委屈?”
其余人等赶忙都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劝慰,好一会儿才哄得老人家又笑了。
明缘转身看着将他送到了大门外的濮阳老太君和兄长等人,垂头合掌深深一礼,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深夜,“子夜”。
歌舞欢腾,杯光交错,酒香四溢,人挤人,肩挨肩,这是“子夜”的最后一夜了,明日主人去,“子夜”也关了,乌泱泱的来了数百人,连后院篝火处都围着一圈人,平日里高价还要看主人心情才买得到的各种美酒,今夜主人家也难得大方,听说过没听说过的都给摆了出来,随便喝,众人尽情欢闹,连少爷们也来了不少,甚至有些大胆的连面具都摘了。
时有那好酒的,喝着什么酒,就是一阵叫囔:“大小姐,你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好的酒居然藏着~~”
然后众人扑上前就是一阵哄抢。
那百两一杯的知己酒当然也是哄抢的对象,不过入口之后众人皆是哭笑不得,这知己酒颜色漂亮,味道却是清淡一如白开水,难怪以前有幸得尝的人脸色都那么奇怪,问是什么滋味,都死活不肯细说。
屋顶上,太平,姬嬽一人占了一块地方。姬嬽抱了个坛子,太平躺着看天。
“丫头,我真有件事突然想起来想告诉你。”
“桃花,我真不想听。”
一片沉默。
“丫头,好自为之呀。”
“桃花,彼此彼此。”
又一片沉默。
“丫头,姬家能灭,大姚人却不能亡国。”
这皇帝怎么能思想前卫成这样?自己以前到底都乱七八糟的跟她说了些什么?
“丫头,时间不多了。”
是不多了,姒国烾麟太女驾薨,姒国现在是诸公主争储的局面,一旦储君立了,或者新君登基,为了平息国内矛盾,姒帝想要功绩,新储君想要立威,第一件事就是转移目标,对外扩张,没几年时间给大姚准备了。
“丫头,事若当真不可为,以己为先……”
太平哈哈一声笑打断她的话:“未打先叫输,桃花,这可不是你。”
看着头顶漆黑的夜,太平淡淡道:“……我自要他们倾国来赔……”
没等姬嬽听清,太平已经爬起来,笑着昂头高歌道:
翩翩一叶扁舟载不动许多愁
双肩扛起的是数不尽的忧
给我一杯酒喝尽人间仇
喝尽千古曾经的承诺
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
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
给我一杯酒烽火几时休
喝完这杯一切再从头
江山仍在人难依旧
滚滚黄沙掩去多少少年头
悲欢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涛涛江河汹涌淘尽女儿的梦
曾经海阔天空昂首莫回头
痴笑轻狂任我潇洒少年游
江湖路路难走儿女情情难求
风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后
给我一杯酒点滴心中留
若是有缘他日再相逢
篝火处众人安静下来听她歌,不多时,屋内人也都跑了出来,众人举杯高吼:美人如此多娇英雄自古风流,纷纷扰扰只为红颜半点羞,涛涛江河汹涌淘尽女儿的梦,曾经海阔天空昂首莫回头,痴笑轻狂任我潇洒少年游,风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后,若是有缘他日再相逢……
慕容秋叶忍不住纵身拔剑而舞,濮阳子豫铿锵琵琶声起,众人击掌相和,今夜无月,人间有火亮如朝阳,天下最美不过我青春豪情。
舞罢歌不绝,众人起身绕火而舞,太平拍着瓦砾大笑。
姬嬽抱着坛子浅浅的喝酒,一双桃花美眸静静藏了此时的太平,掩在朦胧夜里,谁也看不见。良久,姬嬽也是有些醉了,桃花美目本就惑人如今更是如漩涡一样让人看不清。
夜正深,篝火正亮,舞正欢,众人欢歌竞酒,都醉了,谁也不曾注意到,屋顶上的姬嬽与太平,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
欣赏国宝?
太平苦笑,这台词好耳熟,下一句是什么?
莫非朕还称不得国宝么?
果然耳熟的很……
江湖路路难走儿女情情难求,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今日就是离京之日,比不得以前无官爵在身(有也没人知道),今日太平是要上早朝的,凌晨醒来,或者说一夜就没睡,姬嬽拿起崭新的郡王朝服,上下内外首饰配件一整套,无比的合身,太平摸了摸鼻子,姬嬽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衣领,泰然自若的道:另外多做的……
太平望天……
朝上磕了几个头领了一堆赏赐听了一通训话再说了一通官话,散朝时旒珠后景帝的视线看来,桃花一样美丽而深沉的眼睛,竟也有几分沉默。出宫看见宫门前等候的少安,看着自己一身簇新的王袍,太平十八年来头一回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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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过后,南方进入梅雨时节,就在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燕王卫太平离京赴封地,百官相送,众人脸上神色都有些百味难言,毕竟谁也不知道,今日送走的人,她日会不会带着刀戈杀回来。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这样的想法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点。
康擎王妃依旧在别庄养病,女儿出京也没回来相送。
出了城,不过数里,便被人当道拦下,太平看着单身一人,赤足散发,衣襟俱湿,只抱个卷轴好生藏在怀里,别无他物的梅翧,淡淡苦笑,什么也没说,让梅翧上了车,又对着一处树荫轻轻道:“放心回去吧。”
太平车驾去得远了,树后转出一人来,头脸俱湿的祁玉华牵着马,愣愣看着车驾出的方向出神,良久才茫然若失的打马回城。
无法无天
大姚,景帝,永昌十六年六月,连日暴雨,长江中下游、太湖流域和淮河下游里下河地区大水,江汉平原半数汪洋,洞庭湘区、鄱阳湖区圩堤大多溃决,一百一十余州县受灾。
大水退去后,重灾区千里无人烟,饿殍遍野,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
河间府官道上,一行三骑纵马急驰,后面紧跟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远远看见这边排队领粥的灾民,当先一人勒住了马,打量了一会儿,跳下马牵着缰绳走过来,身后两骑也都下马跟着。
“河间府不曾受灾,怎么也有如此之多的灾民?”走到一无人的树荫下,望着不远处排队领粥的人,前面人道。
“都是山南淮南道百余州县的灾民,流亡到此。”将马车也赶了过来,驾车的老年妇人跳下车接口答道。
“怎么走得这么远?前面郡县不曾安置?”起先开口的人惊讶道。
余人相顾苦笑,数十万灾民不是一个小数目,地方官员升职要看政绩,哪个郡县愿意接纳下这么一个大负担?
车厢门开,一个身穿白底红梅长衣,道髻素簪,长眉细目,容貌绝美的年轻男子走下来,又回身拖过车内侧边的矮几,摆在车内门前,从冰捅里拿出一圆肚大壶,又取出一套青花细瓷碗,倒出一碗绿豆冰糖水递给当先的女子,边清朗声音道:“肯开仓施粥已经很不错了。”
“不是说朝廷已经拨下救灾款项,也令各地开仓救灾,并着令沿途郡县安置灾民了么?由着这么多灾民一路乱窜,多饿死多少人?留下多少疫病?平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难道还要让他们一路走到京城去?”摆摆手,拒了绿豆冰糖水,为首之人又道。
年轻男子将她拒了的绿豆冰糖水放在一边,又再倒给别人,不语。
“自然是不会让走到京城去的。”放了缰绳,让人把马牵去栓树上,一身穿白色僧衣,面容俊美的青年和尚低头喝了一口绿豆冰糖水,淡淡道。
余人一阵沉默。
为首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又看了看排队的灾民,转头吩咐道:“少安,去端碗粥来。”
这几人正是出京赴封地的燕王一行。
出了京城没走几日,太平就嫌沿途各地接待繁琐,官员应酬麻烦,车舆赶路慢而乏味,带了钗嬷嬷,明缘,少安和梅翧,五人偷偷甩了车舆轻装便行。速度是快了数倍,却不想太平一路贪看各地风俗,逢到城镇就要进去逛逛,碰到好景致就要停下来玩玩,路越走越偏,越绕越远,兜了一个大圈子,算来出京都一月有余了,估计被甩下的车舆都已经到燕云了,她们却还只在半道。
少安自然不会排长队去领粥,只走到一边刚领到粥的一带着孩子的老翁身边,用一纸袋点心跟他换了碗粥端过来。
太平撩起青纱纬帽,接过粥来看,清汤见底,哪里称得上是粥,就比清水浑浊了些,稍微还有点米香味,凑到嘴边喝了一口,顿时拧起了眉头,脸都扭曲了。抬头欲说什么,却见身边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牵着孩子的老翁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老翁头发苍白,面容憔悴,身体枯干,穿着一件古旧样式的贯头衣,也就是一块布对叠,中间挖一个孔钻出头,腰间用草绳系着,腰下两边缝合上,衣长仅及膝,赤着脚,胳膊和小腿都袒露出来;旁边那孩子倒是穿得还完整,明显都是大人的衣物,粗布衣上补丁叠补丁,袖口裤口都挽了好几道,露出一双漆黑的鸟爪子般的手,赤脚拖着一双偌大的布鞋,后脚跟一大半都空着,一手被老翁牵着,一手却抓着少安刚换粥换给他们的糯米饭团埋头狼吞虎咽,只看见一个大头顶。
太平将粥递给少安,伸手招呼他们过来。老人牵着孩子胆怯的蹒跚走过来。
“老人家,您有事情吗?”太平轻声问道。
老人弯着背给太平鞠了一躬,然后谦卑着小声道:“贵人,您那碗不要,可以再给我们吗?”
碗?太平顺着老人视线看去,少安端在手里的正是刚从他们手里换来的那碗粥,粗瓷大碗,有一个豁口,但不大。
小心翼翼的捧着少安还他们的还有满满一碗“粥”的碗,老人并没有太欢喜,神情有些麻木的恭敬道谢后,牵着孩子走到一旁就地坐下,孩子已经吃完了两个饭团,抬起头来继续渴望的盯着老人手里纸袋,太平她们这时才看清,那是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难怪老人即使自己衣不遮体也要让他穿得完整。
老人坚决拒绝了孩子还要饭团的要求,将纸袋小心的收起来,又不忍心,把粥凑到孩子嘴边让他喝了半碗,这才自己捧着粥碗一口一口的慢慢喝干,又把碗底的几粒饭粒一粒粒捻起来放到嘴里慢慢的咀嚼,孩子靠在老人的怀里,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太平一行人,与老人不同,他的眼睛还有很鲜活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