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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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领众人步上桥头,果然未几,便见一行车马远远而来。
能惊动毛维率众相迎者,当然不是普通人。
赶在励新六年新岁之前,谢饶平终于顺利交接,从蜀中返京。
大约是谢饶平有意低调,便连家人都没有惊动,当然没有预料会有人主动出迎灞桥,故而当听从者禀报毛维以及多名朝官迎候桥头时,原本斜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的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几乎以为是短短数月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不及的变故,赶忙喊停了车马,披上氅衣着履下车,快步朝向桥头那群人走去。
直到眼见毛维虽显得有些急躁,然而身后众人却满面春风,又是环揖见礼,又是客套寒喧,不无感慨地说着那些“操劳数载”“相公受苦”的废话,着实不像是火烧眉睫的紧急情状,谢饶平这才松了口气,抱揖遥向北面,一脸严肃地说道:“谢某身为大周臣子,为君国分忧尽责乃是本份,何谈操劳?蜀中虽远,却是富庶之地,受苦之说更为无稽之谈,诸位如今都乃朝官,本该用心于本职,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出城相迎。”
毛维这才替众人分解:“太后听说相公今日抵京,特意交待在下设宴接风,又一再叮嘱在下转告,相公勿须急忙入宫赴职,待安歇两日缓解奔波之苦,再交接不迟。”
听说是韦太后特意叮嘱,谢饶平顿时觉得因天寒地冻千里赶赴所受的苦疲一扫而空,心头像是吹进了一股暖风般温漾融适,于是整理衣容,肃然向北揖拜,口称当然是感怀圣恩,做足了这一套姿态,才携毛维登车,浩浩荡荡一行直奔城门前往毛维府宅。
待驿道上再度归于平静,不远处低洼地的柳树之后,这才转出两人,是一男一女,各牵着一匹青骢,倒像是趁着这日放晴游玩雪景的普通夫妇。
只女子唇角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却显得别外冷洌,目送着谢饶平乘坐的那辆马车,一直不见踪影,也没有收回。
“不得不说,这些年谢饶平治理汉州颇为公允,而太后铲除冯伯璋以及这回肃清举试于国于民都不无好处,要论政治才能,当今天子的确不及韦太后。”宇文盛的手掌轻轻抚去璇玑肩上落下的积雪,这么说了一句。
女子双眼立时泛红,她微转了身,仰视着面前男子,像是极力克制悲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才说道:“夫郎心怀苍生,然而妾身却无这等胸襟怀抱,韦氏党羽杀我父母族亲,此等血海深仇,妾身但有一息尚存也不能不报。”
“璇玑,当年我虽并非裴相亲近,然而却从不相信那桩所谓谋逆案,这些年看下来,无疑便是韦太后企图夺权而陷害忠良,这点我从不怀疑。”宇文盛微微蹙眉,却抬手抚向女子的面颊,语气更显沉重:“眼下就表面来看,虽然太后执政更益民生,然则极大可能是因仁德之名更利于巩固权势,大周盛世早已不存,弊政贪宦造成民不聊生,若执政者不能根治,逃民饿殍只会越来越多,可若要根治,势必会伤及贵族利益,非仁君明主不能!韦太后为一己私欲滥杀忠良,我又怎会当真以为此妇为救世之主?”
“夫郎自从决定交好韦元平,妾身便在猜测,难道是……有意辅玉坛主……”璇玑话未说完,嘴唇却放上了宇文盛的手指。
“我确实看好玉君,因他德义心折,然而急公会到底是匪帮,更何况玉君还并非盟首,他真实身份,还不能让旁人得知,而我之打算,此时也万万不到公开之时,否则对玉君而言,只怕反而是灭顶之灾!”
见宇文盛这般郑重,璇玑连忙颔首:“妾身明白。”
“我知你报仇心切,然而你之仇人非同小可,千万不能急躁,裴子建兄妹固然值得信任,可来往也不益太过密切,你与裴后是姐妹,固然因为庶出之故或许当年不致引人注意,可咱们如今身在长安,也得防范着万一被熟识裴后者目睹你容貌而起疑,反而会连累裴子建。”
璇玑不由有些惭愧:“是妾身太过急躁了,何绍组家境贫困,那方氏又不过部曲出身,妾身意图让何绍祖登高,才想到瑛姐能在钱财上有所资助。”
“你上回也算谨慎,今后注意便好。”宇文盛倒没有过于计较。
“何绍祖眼下已经转为流内官,并且外放,既然已有基础,凭他钻营之能,我倒不怕他会止步不前。”璇玑冷笑道:“夫郎放心,我不会再与裴三哥联络。”
“我筹划之事非同一般,成功机会可谓百分之一,璇玑,倘若我失败,裴子建也许能替你安排后路,到时,你就别再想着报仇了……”
“妾身唯愿与夫郎同生共死!”
见女子想也不想就是一句,宇文盛不由轻轻一笑:“死易,生难。璇玑,阿紫是我正妻,不说极有可能被我连累,即便我能保她逃出生天,她生性柔弱,怕是也无能独力抚养子女,我要有个万一,也唯有将家小托付于你,你当明白,无论你之父母亲人在天有灵,抑或是我,心中所愿,其实不是你手刃血仇,而是平安……”
喜乐两字太难,因此不说也罢。
见璇玑听这话后忍不住泪如决堤,宇文盛又是一笑,一搂妇人,执手摇头:“许是这触目萧杀,才引得我道这生死阔别,然而事虽艰险,却还远远不至这样危急,就当我危言耸听,好了,天气本来就冷,今日若非你一定要来‘迎接’死仇,咱们也不会来这挨冻,还是快些回去吧。”
璇玑自己拭去眼泪,随着宇文盛踏鞍上马,可是当两骑入城,她却忽然勒停,此时的璇玑已经是头带幕蓠,垂落的纱帏已经遮掩了本来容貌。
“夫郎莫非忘记,妾身今日还要去见西妩?夫郎先回去吧。”说完二话不说拐向坊道。
“分道扬镳”的两位尽都没有留意,其实在他们身后,早跟着几个男子。
——
长安西市,历来是胡商密集,又因为平民百姓大都聚居于西城,因而相较于东市的格局规整,西市的布局就不可避免略微显得随兴一些,珠宝珍奇店边上也许就开着一家酱醋铺子,导致布衣与锦衣混杂,实在不算什么稀罕事。
每个十字街口,几乎都被杂耍伎人占据,吞刀吐火踩高跷,弹唱胡旋变戏法,吸引得围观甚众,以至于车马拥堵。
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璇玑身为女子却单骑穿行其间,也不至于引人注目了。
她在一家夹缬铺前下马,随手将坐骑交给迎出的侍应,只交待了一句:“我欲定制披帛。”便自有人将她引至柜台。
可入室之后尚且不摘幕篱,这多少会引得掌柜诧异。
大周民风开放,即便大家闺秀出门也多的是抛头露面,反而遮遮掩掩倒显得“别具一格”。
不过掌柜听得那句“请胡师构画”后,也顾不得惊奇了,且听他说道:“小店虽可按客人要求定制夹缬,然价格却是不菲。”
“五千钱定金,掌柜可遣人往长安县廨收取。”
掌柜一听这神秘来客的接头暗语一字不差,这才不再犹豫,亲自将璇玑领去铺面后头的宅院,绕过一排廊房后,才遥指向那间紧闭的西厢:“娘子请往。”
屈指轻叩绣扉,未几便有一婢应声拉开门扇,可是当见来人是一女子时,不由分外诧异,璇玑此时才取下幕篱,轻轻一笑:“西妩可在?”
这间厢房并不如何宽敞,陈设也甚为简单,画屏下一张几案两方坐榻,身着海棠红袄的艳丽女子闻言引身,风情万种的一双妙目里隐隐透出防范与诧异,直到璇玑落座后,女子才道:“坛主交待,只是让妾身听令于宇文明府。”
“我为明府姬人。”璇玑并不介意西妩的过于警慎,将袖中一枚玉佩放在几案上轻轻推至西妩手边:“此为明府交托之信物,还请验看……明府将联络之事交托妾身,别无他意,不过是因为我这身份与西妩相近,借口在夹缬铺相识,交谈起来甚觉投缘,因而结交为友,今后即便公开来往也不会引人起疑,无论是对明府抑或是对玉坛主皆有益处。”
见西妩确定了信物,璇玑又是一笑:“明府之所以能顺利得到韦相赏识,调职长安,多亏娘子居中斡旋,妾身代明府转达谢意。”
“西妩不过是听令行事,宇文明府为坛主好友,又与坛主有相同志向,举手之劳何当谢字。”西妩谦逊一句:“今后明府但有交待,西妩在所不辞。”
“如此,但请妩娘子小心留意韦相言行……”璇玑略略倾身,一手挡在唇角,压低了音量好一番交待。
第282章 谢毛秘谈
谢大相国离京五载,一朝“荣归”,还不及回府便被毛维拉到了自家接风洗尘,然而虽然有不少党羽坐陪,毛相府中的伶人也是色艺双全,有美酒佳肴在前,轻歌曼舞助兴,谢饶平却并没有开怀畅饮,三盏酒后,便与毛维另寻一处清静谈话。
“谢公总算归朝,在下也不会如此艰难了。”当毛维好容易将五年间发生的种种事端说完,紧跟着却是一声长叹,一当情绪波动便会越发艳丽的嘴唇这时简直鲜红欲滴,他自己浑然不觉,谢饶平却连连蹙眉。
看来毛维心头的激愤已经积蓄不少!
“谢公有所不知,自从太后再掌政权,韦元平几乎步步紧逼,三省六部多少要紧职位都被他安插占据,我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才争取到万年以及华阴两县令职……”
然而未待满腹牢骚的毛维把话说完,谢饶平已经极其不耐地挥手打断,满面肃然地说到:“我早提醒你,切莫为一己私欲而内斗,圣人这时虽然已经不问政事,但显望世贵未必赞成太后临朝!”
见谢相国这个坚实倚仗依然“食古不化”,毛维着急得嘴唇几乎要起火一般,嗓音也不由提高了几分:“谢公!在下这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薛谦与冯伯璋惑圣,纵然太后为了安定世族没有重惩薛家,甚至连薛谦也宽饶,可万万不该再重用此族子弟,然而韦元平因为器重贺湛,受其蛊惑,竟然助薛陆离入仕得重,不说薛家小子,就连贺湛可都是裴郑亲近!莹阳真人当年可是惜重裴后得很,难道就不会存有叵测之心?奈何太后一心认为裴郑已除,其余人不干紧要,可要万一这些人是真别有用心,纵其势大,将来未必不会再翻旧案!”
这话多少让谢饶平也心生忌防,下意识微微颔首:“薛谦一败,眼看薛家难逃没落,确是不该再给予此族崛起机会,然而要助太后临朝,却离不开宗室与世望支持,柳、薛两家毕竟尚有影响,倘若真臣服于太后,倒能利用。”
“就算柳、薛两家无意为裴郑翻案,但势必仇恨你我,倘若他们得势,只怕将来你我再无立足之地,谢相虽对太后忠心耿耿,可也当有自保之心呀,千万不能放任奸侫当权……谢公细想,万一柳、薛两家心怀不轨,到时调转矛头不利于太后,你我又已一败涂地自身难保,仅凭韦元平可能力挽狂澜?”
毛维冷哼道:“当年力除裴郑,韦元平可不曾有一丝助益,他不过就是占着太后血亲这层关联,才得重用,可这小人心胸狭隘,脑子又愚笨,他有何能力辅佐太后?其余不说,单论他身居高位这么些年,却连族中人事尚且不能掌握,就显明一无是处!”
“好了,这些闲话多说无益,韦元平毕竟是太后同胞兄长,太后又一贯顾重情义,当然会处处维护,你我既对太后尽忠,只能防范未然,不要将矛头对准韦元平。”谢饶平抚须沉吟一阵,又再说道:“你到底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谢公原本掌管尚书省,可因五年前贬迁,以致王淮准成了尚书令,如今太后虽授谢公秘书监一职允入政事堂议政,然而终究不如三省长官名正言顺,更关键是王柳两家本为姻亲,倘若王淮准一直稳居要职,对咱们可毫无益处,在下认为,谢公理应筹谋将尚书省再掌手中。”毛维说道:“元得志已两任刺史,眼下足够资历升调入朝。”
谢饶平颔首:“王家为京兆显望,影响力不下柳、薛,因而咱们即便要谋尚书令一职也只能循序渐进,可先谏言太后授元得志尚书丞一职,渐渐将王淮准架空。”
“倘若谢公能再掌尚书令,咱们也不至于举步维艰。”毛维见终于说服谢饶平,唇上那夺目的鲜艳才浅淡下去几分,他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将另一件已在进行的事告知“谋主”好为报备:“谢公未归之时,我几乎被韦元平挤兑得难以立足,只好竭尽所能争取太后信重,以弥补纵容曹刚舞蔽之过,可巧荣国公眼见太后掌政心怀不甘,竟然为了万年尉一职求谏圣人,圣人抵不过他烦缠,真对太后开了口,太后不愿为些微小事与圣人争执,但心头实在对卢家厌烦得很,我也是为了替太后分忧,因而暗中谋划,打算利用卢锐猖狂无知,造成荣国公因罪夺爵,并彻底与柳、萧两族结为死仇,成为众矢之的,今后再不能行为那些恶心事。”
接下来便将如何利用早早安插在晋安长公主身边的耳目,如何让长公主把这耳目馈赠予卢锐,耳目又是如何挑唆,导致卢锐为了雪耻意欲强纳柳氏六娘为妾,以及这时对萧九郎恨之入骨的事一一说来。
“那柳氏六娘本是喻四郎未婚妻,哪肯委身仇家,她虽出身不显,然而却受京兆柳庇抚多年,依韦太夫人性情,万万不可能被卢家要胁,闹将起来两家可不结怨?却没想到卢夫人这回居然没有逞强,自愿让步,虽未达到我设想目的,可卢锐却不肯善罢甘休,眼下一门心思要报复柳、萧两家,不怕不出人命!”
谢饶平听了毛维的安排,这回倒是十分认同:“荣国公夫妇对太后不敬已久,理当教训,太后就是太重情义,顾念当年卢太后照庇之情才一再忍让。”
说到这里,谢饶平也忍不住心头怨愤——因为直到此时,这位还坚信当年是心上人的嫡母使奸,唆使卢太后强行将之选入德宗后宫,卢太后也是棒打鸳鸯的罪魁,可荣国公夫妇却仗着卢太后撑腰折辱心上人,至今仍然不断给太后添堵!所谓教训不过是客气的说法,碎尸万断都难赎其罪!
“这事若筹划得当,卢家罪有应得还是小事,最好让圣人因情力庇,闹得显望激愤,如此一来,将来太后临朝即便天子不甘,也会尽失人心而处于不利之地。”谢饶平冷笑:“圣人为太后亲子,然而却因迷恋女色而逆抗生母,既失人子之孝又无治国之能,有何资格为那九五之尊?倘若不是太后步步为营筹划争取,他早被小崔后谋害,枉他有仁孝之名,最应孝顺者却屡屡抗逆。”
毛维也是一声长叹:“可不是这样,眼下圣人无嗣国无储君,天子却仍然冷落后宫,不说太后忧虑,便连咱们这些臣子也寝食难安。”
话已至此,毛维又再思虑着是否要将义川郡王最近有意交好,那其中的益处与谢饶平好生商量,可考虑到谢饶平对太后的耿耿忠心,终于还是没将那“大逆不道”的企划坦言相告——就算太后与天子如今矛盾加剧冲突显然,可到底是血缘至亲,只要天子一息尚存,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断绝希望,怎么可能立义川郡王之子为储?
这事太过耸人震听,还是不要点破为妙。
天子毕竟还年轻,尚不及而立之年,保不准哪天就想通了,不再独宠贵妃,还怕生不出个儿子来传承帝位?义川郡王固然有那野心,得逞机率太过微小,既然主动示好,看在他娶了个王妃颇得太后庇纵的情面上,维持交谊也就罢了,太过热心难免弄巧成拙,对,必须警慎!
毛维按下那蠢蠢欲动的野心,举盏敬酒:“如此,谢公切记,当见太后立即谏言元得志调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