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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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湛一直紧盯柳小娘子,这时总算又收获了女童抬目直视,不见悲喜,只那双眼睛幽深得千尺万丈一般。
“客官勿恼,且听细说,当年鄙有一女被豪强掠霸,鄙投告无门,不得不变卖田宅前往长安申冤,哪知长子又被强人重伤,落得残疾,老妻因此重创咳血,实逢走投无路之际,多得京兆裴氏五娘因巧路遇,见我携妻儿跪求医署收治,裴五娘怜我一家情状委实悲惨,细而问询,当知我经历,义愤填膺。”店家说到此处,仍不免动情,眼角竟湿红起来,而那叶姓食客虽说满面不耐,却因周遭一片叹息声而不好发作,只好听店家继续说来。
“当时,我一家老小已经落得身无分文,伤病二人,非但无钱医治,就连食宿都没有着落,多得裴五娘大义援手,非但允我一家入宅安居,赐以衣食,还请了大夫为老妻、长子诊治,又将我之冤屈上呈高堂长辈,如此,在裴家帮助之下,那强占民女之豪强才受律法处治,女儿终于得见生天。”
四围便有不少称“好”,眼下民风倾于纯朴,百姓又最恨那仗势欺人之事,听这店家说到有贵人相助终于幸免于难,尽皆庆幸。
“非但如此,裴五娘听说我祖籍再无田宅,生计无依,予我路资及本钱之外,更是将一习得这鲜美阳春面秘方之仆婢放了良籍,撮合与我次子成姻,如此,我一家才能在此地经营起这鲜滋斋,客官皆赞小店这汤食不同普通,尤其鲜美可口,都是裴五娘大义赠予秘方之故。”
店家说到这里,语气忽地一转,激昂起来:“若无裴五娘相助,我一家说不定客死异乡,小女也会被豪强凌辱至死,五娘子于我一家实为再生之恩,此生衔草难报!然,裴五娘后被先帝赐婚,嫁与太子,又当今上登基贵为皇后,却被那,却被那蛇蝎心肠之妇毒杀!正是叶昭媛!老儿卑微无能,皇后殿下在生时无力报恩,殿下被奸人所害也不能血恨,唯发毒誓,今生恕不接待叶姓之人,还望诸位客官体谅老儿心情,若不巧与那奸妃同姓,绕道转向,恕不迎送!”
“你这人好生无理,我与那叶昭媛八竿子挨不上边,难道就因为叶姓,还有掏钱吃不到东西之理!”本就不耐的食客把胸一挺,不愿干休,见店家依然寸步不让,就要动手推搡起来。
一众客人却不干了,许多仗义执言:“这生意生意,本就讲究你情我愿,没听说过强买强卖之理。”
“可不就是,并这店家也将缘故细诉,就算你与奸妃无干,体谅人家报恩无门之心又能如何?何必行强逼之事。”
“你若动手,可是寻衅斗殴,最轻得笞四十,我等可都为见证。”刚才就相帮店家的士子又再援口。
有众人助势,那食客终于无可奈何,一甩手臂惺惺走了。
这时有一“雅坐”中人忽而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店家,你之所言还确有不妥之处,那裴郑两门为叛国大逆罪人,受天家惩断,业已获诛,你却口口声声称为恩人,岂非不服天家处治?难不成,还打算为那裴郑报仇,与天家作对!”
此话一出,店铺中的议论纷扰顿时鸦雀无声。
贺湛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隔案斜角那低垂着脸却忍不住握紧拳头的柳小娘子身上,听了这话不由一愣,其实他早知这鲜滋斋店家与裴五姐有旧,并且定了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叶姓”食客也是他找来,如此演了一场,眼看柳小娘子几乎难掩悲恸,显然已经试探出了结果,哪知却忽然有人提及裴郑旧案,这就出乎预料了,他一怔之下,忍不住看向说话的人。
竟也是文士装扮,三十出头的年纪,一人据占着一张独案,身边还有两个婢女跪着服侍,看来也是富贵出身。
又听那店家反驳:“客官休要威胁老儿,老儿虽无知,也晓得裴皇后并未被家族牵累,皇后薨逝,圣上哀恸,亲拟尊号敬思,并诏告天下此生再不立后,以为悼念之情,皇后对老儿本有大恩,老儿斥为死仇者也是叶氏,圣上既然已经下令将叶氏处死,可见叶氏死有余辜!客官非但污我逆上,甚至将裴后污为大逆,才是重罪!”
“好!”竟再度引起众人附和。
那中年文士变了颜色,一双阴鹜眼睛直盯店主不移。
又闻嗤笑声,却是两番相助店主之人:“据某看来,足下也为富贵中人,见识心智却尚不敌此店家,人家不过知恩图报,足下不知感佩,却无妄扣下顶逆上大罪,真真可笑不知所谓。”
中年文士眼中更是阴鹜,冷哼起身,不与店主计较,却盯准了那葛衣士子:“足下可敢告之尊姓大名?”
这是要结仇了呀,贺湛眉梢轻挑,心说这中年文士如此跋扈,未知什么了不得之身份。
“有何不敢?某为虞山邵氏族中行九,名广字博容。”
“好个邵九郎,山水有相逢,你可切记今日言辞。”中年文士拂袖而去。
贺湛为这番交锋恍了恍神儿,忽听一声脆响,再一扭头,却见柳氏姚姬生的庶女不知怎么将一碗备汤整个泼在了柳小娘子衣上,坏小孩儿尚且扬着空碗怒目相视,柳小娘子却趁机往乳媪身上一扑,小声抽泣起来。
“可是烫着了?”袁氏吃了一惊,接过柳小娘子轻哄,不满地睨了姚姬母女一眼。
“实为有心。”沉默多时的王七郎却在贺湛耳边小声说道:“我看是她难捺情绪,而更小些那位似乎又有意夺其腕上玉珠,她有意激怒庶妹,就为了……”
“为了堂而皇之落泪。”贺湛不知为何,突然懊恼得无以复加。
第5章 昔日名动京华
柳小娘子借着暂且将之称为“艳绝”之庶妹那一碗温热汤水的“灌溉”,终于得了机会舒解眼角已经难耐地涩胀,长久以来习惯积累的教养让她没法做到真如顽童一般放声大哭,可若只是悄默落泪未免显得怪异,是以才掺着小声抽泣,还时不时抱怨一声“少许烫痛”,直到情绪彻底平息时,也已经重新登船,坐在舱中了。
这边厢,贺湛与王宁致意见总算合一,两人确定柳小娘子便为裴后往生,理应便是轮回者,王宁致固然松了口气,询问好友接下来应当如何。
“给她些时间吧,等她想说时,咱们再知无不讳。”贺湛却拧着眉头,神色里透出几分苍凉来。
看她一落泪,他才醒悟过来尽失家人于她而言是怎么一种创痛,也许她临死之前并无哀恸,才有那句仿佛是解脱般的决别之辞,而再次清醒,境事全非,也许她并不希望回忆那些沉重悲切的旧事,可是他的试探,几乎彻底揭开了她的伪装,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裴五姐,我知道是你”甚至不给她适应习惯的时间。
太急切了,想要确定,究竟是不是她。
贺湛反身入舱,打开行囊,取出一棱角缓平雕漆方椟,显然是旧物了,而方椟内,层层叠叠保存着的,都是裴五娘亲笔书信。
虽他一走,甚久未返京都,却也不忘向堂姑母莹阳真人通报行踪,姑母懒怠回信,次次都是他的裴五姐姐执笔,倒也极少嘘寒问暖。
一封封信看入眼里,似乎又听到了当年少女尤其婉扬甜脆的语音。
“十四郎,真人安好,与常无别,尔在外勿过于挂念。”
“十四郎,可别只顾玩乐纵情,剑术骑射若是没有长进,仔细真人责罚。”
“十四郎,我前不多时,竟于一宴巧遇令堂,你猜怎么?令堂向我过问你近况呢,足见还是心有牵挂。”
“十四郎,我定了婚事,这时先不将详细书于纸上,待信到你手中,想必已然听说,今后,你可得称我一声阿嫂。”
“十四郎,我记得你提说过与王七郎受教于山中隐士之事,想必你与王七郎之情谊不同普通,望告之于我,其品性可佳?”
这一封信后,再无一书一字,应是裴相入狱,她再顾不及了。
后来,就是香消玉殒。
而他唯有在南北之隔一境,以水酒为祭,遥伤芳魂。
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再不能见,可庆大幸,逝人竟逢轮回。
一思及此,贺湛拍案而起,她应当有未尽之意,不甘之心,一缕幽魂神魄才执迷不散,而上苍既然容她轮回……他想起蒋师之言,唯佐轮回者,许能解救天下苍生!
也许她欲为之事,同时能解华夏之厄。
辅佐相助她,于公于私都是必然。
而贺湛心目中那位裴五姐姐,决非弱质普通闺阁,她应当不会逃避伤恸,只会坚毅冷静地直面将来,也许她有许多事情需要重新策划图谋,可这三年之间,有些事宜,应当让她了解。
柳家,说不定与裴郑灭门息息相关!
贺湛难以心安,“咣”地拉开舱门,几个箭步朝向船头。
因着临登船前又出了一场风波,袁氏实不放心再让柳小娘子与姚姬母女同船,坚持留下了人,就住在王家行船靠前右侧之船舱。
然而当贺湛看清那倚窗而坐的小小身影,正要过去时,却又顿住步伐。
因为他同时看见了小丫头做出双手指尖相抵,掌腕分离的手势。
那是他们曾经的约定,贺湛仿佛看见了当初明媚鲜妍的少女莞尔轻笑:“十四郎,瞧你这般着恼,腮帮子都鼓成了蒜头,好了,以后你若想要独处,不愿我来打扰,就做这手势,我一瞧,也就明白了。”
她想要独处呀,是真的,需要时间平复吧。
贺湛人站在不远,只深深吸一口气,内心的喜乐哀愁百般驳杂,不知不觉就湿润了眼角,他猛地转身跑至船头,两手扶着木栏,微探出身却目视前方,任由江上急骤地冷风带着湿意掠过双颊,几欲夺眶的泪意才渐渐缓缓地消散下去。
悲恸过后当然是难以自禁地喜悦——再无一丝可疑,真的是她,轮回者是裴五姐!
她的前生,出身名门著姓京兆十望,曾祖、祖父连续两代入相,她是德宗朝裴相嫡长孙女渥丹,师从莹阳真人,尤擅书画音律,精通经史、博闻强记,据传,她当年未至及笄之龄,依省试进士科考题应答,贴经竟能十题通八,莹阳真人一时兴起,将渥丹之卷交当科考官阅审,却隐瞒为女学生所作,考官阅后大赞,称其诗赋新雅灵动别具一格又切实点题,远胜眼下争相华辞堆砌却无有立意甚多,策论也非空泛之谈,而颇有体会见解,已经难得,与今科及第前十相当!
裴氏渥丹才满十岁,一手丹青妙画已经价值万贯,其中一幅傍水佳人竟得德宗帝圣赞更爱不释手,蒙恩收入皇家典藏,并赐号蒹葭伊,大周自从开国,历代不乏才女,而蒹葭伊裴五娘可算其中佼佼。
然而这些往事与辉煌,眼下的柳小娘子完全没有心思去重温。
自从得以新生,她刻意不去回忆,而将全副心思用于适应崭新身份,想方设法了解京兆柳氏内情,以备将来步步图谋。
然而,今日这桩应是贺十四故意试探之事,却好比一根突然袭来的锐刺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有意回避的哀恸,瞬时间仿佛毫无预警破堤袭来的洪水铺天盖地。
她悲愤的不是她的中毒身亡,那一天的到来其实已在意料当中。
短短两月间,她同为京兆十望的父族母族,裴郑二姓,她的祖父与外祖父,还有她的父母、伯叔以及舅父手足,等等等等几乎一切亲人,先是被污以叛国谋逆入狱,如此大案却随着潘逆拥兵抗令不待察清,只因少数人证空口之说,与在边域奉令接应大舅父之副将一面之辞,竟仓促审决,治以重罪!
自大周建国,极少以连坐族诛酷刑施惩,便是周初几起附马亲王串通谋逆,也只杀首罪,子女均得赦免,然,关于裴郑两门,却是遭到了两百余年以来最为残酷的清算。
京兆裴郑二氏,五服以内亲族皆诛,妇孺不赦!
这还不算,便是已经出嫁之女,依律不受牵涉,却也接连暴病!
这当中就有她的姑母,同时也是这具“原身”的世母——柳家长媳,还有她的堂姐妹,那些或者见过或者只是听说的族亲,最后,她的嫡亲妹妹也在生产时遭遇难产而亡。
然而被牵连者还远远不仅京兆裴氏,据她当时所知,连关内、河东、淮南等一本同源之裴氏族亲也饱受牵连,为官者皆被罢黜,有入狱者,有流放者,甚至有处斩者!
血腥残酷的镇杀让一应为裴郑抱屈者不得不闭紧了嘴。
她是皇后,可是她没有丝毫挽回的办法。
直到父母家人临刑前,甚至她才终于被许可去见最后一面。
记得母亲当时安慰痛哭流涕的自己,那些话仍旧铭记于心:“渥丹,好孩子,不要太过悲恸,也不要因此心怀怨恨,不要责怪圣上,他是逼于无奈……好好活着,千万要活着,不要去想报仇雪恨,你要忍耐。但母亲必须告诉你,裴郑两家决没做叛国大逆之行,你无须自愧,要像从前一样堂堂正正处世对人。”
可是她知道的,当所有亲人尽数死于这起从天而降的灾难,她这个皇后万无生机。
那九五之尊是怎么说的?渥丹,朕决不会让人伤害你,你,千万保重。
然而不久,她竟被诊出有了身孕。
她那时候想,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家族仍旧荣光,父祖亲人安然无恙,当孕育这个小生命时,她该是多么喜悦。
可当时,她知道这就是摧命符,大周皇朝的嫡长子,怎么可能会让她这个出身裴氏的女儿生育?!
毒药是加在叶昭媛送来的药膳里,而叶昭媛是她嫁入东宫时的陪滕,后为天子生下长女才得封昭媛。
叶氏本是她之外祖母父系族亲,却为微末庶支,家境业已败落温饱难继,自愿陪为滕妾,历来温婉本份,绝非心狠手辣者,她不会,也不可能是真凶。
凶手应是获利者,而不该被当场捕获,然后公之于众,处以死罪。
那个她虽然忘记,却一直还将她当年举手之劳的施恩铭记于心的店家,是恨错了人。
可是这有什么重要呢?一点都不重要,杀死她的人是谁都没关系,她必须报复的是害死裴郑两门千余性命的罪魁以及一应帮凶!
这么想来,临死之前应当还是怀着不甘心,可是那时,当腹痛如绞血液逆流直冲嗓眼时,那一刻,她的感觉首先竟是如释重负,像一个等候判决的死刑犯终于盼来了最终结果,她再不用面对那个亲手下令诛杀她所有亲人的人,她的夫君,大周九五之尊。
也许他有无奈之处,可是她做不到理解宽谅。
最后时刻,耳边都是惊惶失措的宫人在尖声呼救,她突然想起了母亲从前的叮嘱,在她很小的时候。
“丹儿,记住身为裴氏女,无论何时都不能失仪,即使落魄,只得荆钗陋衣,也不能狼狈而失风范。”
临死之前,也不能狼狈——她没有做到母亲的临终叮嘱安好无恙的活着,也许眼下就算获得新生也不会再坚持什么堂堂正正对人处世,只要能为裴郑昭雪复仇,她甘愿效仿蛇蝎无所不用其及,她终究要负母亲教诲了。不过当时临死,她想还是要做好这最后一件事,不能失了风范,让人鄙夷。
所以她仿佛整理了发髻,还扶起了匍匐在她面前吓得哭泣不已的叶昭媛,她很抱歉:“我救不了你了,你是被我连累。”
当时叶昭媛怎么说的?——“皇后殿下,妾愿一同赴死,只不甘心,要背负杀害殿下之污名。”看,叶昭媛也不是傻子。
回忆到此而止,柳小娘子稚气娇柔的唇角带起一抹深深笑意:“叶昭媛,既然上苍让我得这死后重生之机,我定会好好珍惜,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杀害我所有亲人之罪魁,当然也是害死你我之人,无论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