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第5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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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听闻贺湛主动登门拜访,刘若兰大喜过望,要不是贺湛的神色实在严肃,她几乎打算旁若无人到挽着胳膊殷勤待客的程度,此时肢体上虽还不敢太过放肆,眼睛里却秋波汹涌,嘻笑道:“稀客稀客,表兄快快有请,只可惜这时兵荒马乱,实在准备不及山珍海味,妾还藏着几瓮浔阳泪,待客也不算失礼。”
这女人竟然还晓得此时兵荒马乱?!
心中老大不耐烦,但贺湛此时当然不能拂袖而去,他斜着身微一礼让,有意与刘表妹保持距离——他几乎忘记了刘氏是柴取之妻,如今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柴取对他阴阳怪气呢,刘氏可不就是祸根。
“贺某今日来见,实为公务,烦请刘娘子转告柴府君一见。”
“妾便知道,若非公务,表兄是万万不敢登门。”刘氏娇嗔,将“不敢”二字特意重重一咬。
见贺湛越发把眉一蹙,刘氏倒也懂得见好就收:“柴取这几日心烦,只知借酒浇愁,未过午时便醉得有如一滩烂泥,此刻应还未醒,表兄若是肯求我,我也不妨替你唤醒他,就看表兄,肯不肯求我了。”
贺湛年轻时也曾放浪形骸纵横欢场,即便如今收敛许多,因着爽朗清举的风貌,行走市坊,时常仍获妙龄女子秋波频来更甚锦囊投掷,但他纵然阅便芳菲无数,也实难消受刘氏这样的奇葩,心中无比厌腻,然形势逼人,也只好屈迎。
“表妹若喜饮酒,兄改日送来一瓮亲手所酿羡桃源,酬谢表妹引见之义,如何?”
刘氏听他改了称谓,态度也不比往日疏冷,怎不大喜过望,将一把团扇,稍稍挡掩丹唇,却露出那娇笑无限:“一人饮酒何趣?酒逢知己,方能尽兴呢。”
贺湛轻轻一笑,不予承诺,只长揖而礼。
刘氏叹了一声:“表兄入内就坐吧,我这便去唤那醉鬼。”
已是下了两步阶梯,又再顿步,折身返回,两眼直勾勾盯着贺湛,语音放得低轻:“柴取这人窝囊,若为公务,表兄对他莫有太大指望,我也只能提醒一句,他这时,正将英国公世子恨之入骨,表兄若能大骂一番徐世子,与他便投机了。”
这才肯将手搭在婢女臂上,妖妖娆娆地去请柴取,走得一点脂粉气都没留下时,贺湛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安安静静等待与柴取的面会,好在这处也没有旁人再来打扰,倒让贺湛又思量了一回该如何说服,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听见偏厅外两声闷咳,贺湛一扭头,见柴取穿着一身圆领朱罗的公服,腆着腹肚,却一脸萎靡,衣冠楚楚竟是一副倒霉样。
贺湛起身,先行见礼。
他已经辞官,当然要对堂堂京兆尹表示恭敬。
柴取大剌剌坐下,并未还礼,斜着眼角打量贺湛一番,因为酒醉后有气无力,看上去更加阴阳怪调十分。
“贺郎真是稀客,今日因何来见啊?”
贺湛自然没有采纳刘氏的建议,先把徐修能破口大骂,自然也不因柴取的无礼而愠怒,安之若素,镇定非常:“是为京兆尹分忧。”
柴取嗤笑,贺湛却不等他再出讥鄙之辞:“府君耿耿于怀,当是因为徐世子排挤打压,不得不留守长安,府君以为蛮狄联军逼入京畿,长安城危不能保,一旦长安城破,府君必担失职之罪,贬官去品,甚至可能被徐世子落井下石弹劾处死,未知在下所言确否?”
柴取只能恨恨闷哼两声:“我落得此危难地步,贺郎君正该兴灾乐祸,分忧之说,实在虚伪。”仍不解气,又道:“我虽举步艰难,贺郎君又能好去哪里?一旦长安城破,贺君若然逃亡,岂不有违当日朝堂之上,掷地金声与长安存亡与共之誓?贺郎君,不过也只能在殉国与名裂二者之间抉择罢了。”
“所以在下与府君,方为患难与共,又何谈兴灾乐祸?”贺湛仍然不与柴取计较,就事论事:“府君,眼下还不到悲观时候,倘若府君能够固守长安不失,待到太后安全抵达金陵,调兵遣将来援,岂不转危为安、功成名就?”
“固守?就凭这三万守军?”柴取嗤之以鼻。
对于这一点,贺湛其实与柴取看法一致,并不信凭这三万被韦太后抛弃的守军足以抵抗气势汹汹的百万夷狄,尤其守城的重职竟然落在柴取这么个窝囊的京兆尹肩头。
长安虽为京都,城墙坚巨,可占地辽阔,城门足有九座之多,军勇不足,各座城门难以守望相助,实在是深陷城大难守的窘境,就更不提军心涣散,人心惶惶,韦太后弃京东逃,哪里还会兵援长安,她之所图,必定以先在金陵站稳脚跟为重。
崔、薛二公坚信能够固守,那是明知晋王及燕公国部将会支援,可这一件事,贺湛却不能向柴取道破。
“守军虽仅三万,但长安城中尚有百万民众,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有官府及贵族世家先为表率,誓死护卫京都,百姓匹夫必定也不会退缩。”
正如突厥号称百万大军,贺湛口中的百万民众当然也有水份,城中百姓至多只有四十万,加上各大贵族家中汉勇,堪堪凑齐五十万,这其中还包括了老迈妇孺。
柴取作为京兆尹,当然不信百万民众的乐观估计,冷笑道:“就算众志城诚,百姓身无盔甲,手无兵器,难道还能赤手空拳冲锋隐阵,抵御蛮狄大军兵临城下?”
“出击虽说不能,但仅仅只是固守,未必就没有希望。”贺湛这才将八大家族的部署上呈柴取:“长安城中虽无足够盾甲兵器,但口粮暂时之内,却还不至于短缺,各大贵族愿意大开私库,振济民勇,柴府君理当出面,组织闲勇镇守各大城门,只要战事陷入僵局,将蛮狄大军抵御城外,三月,只需三月,或许便有救兵来援,届时敌军士气得挫,获胜仍然可期,只要将敌军重新驱逐关外,长安危难得解,未必不能劝谏太后回京,届时,柴府君岂不立下大功,位及人臣指日可待。”
贺湛不得不为柴取描绘一幅大有希望的宏图,因为时至今日,从情感而言,他当然不希望长安失守,他当然希望会有奇迹发生,长安城能够支撑到贺烨率兵来援,大破突厥联军,长安不至于沦陷,万千百姓家业得保,臣民性命无忧,贺周社稷能够起死回生,并不需要再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他必须要留在长安的原因,因为在崔公、薛公的心目中,他此时便是晋王系的表率,他绝对不能贪生怕死舍弃长安如丧家之犬,无论局势恶化到什么地步!
“府君,贺湛区区之力虽不足为道,然而长安还有百万民众,还有八大世望支持府君背水一战,府君一定要振作,固守长安虽说险难,却也是府君莫大机遇,胜则功成名就,誉传千古,危机危机,正是危难与机遇并存方为危机一说,府君,无论为国为己,必须固守长安,还望府君千万三思,慎重抉择!”
第1117章 惧内其实不是好品格
贺烨的鼓励,到底还是对柴取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
至少这个决定长安存亡的京兆尹没有再醉生梦死,只知举着酒盏咒骂政敌徐修能不得好死,他开始积极参与八大世望的部署,鼓励百姓振奋军心,他开始走上城墙巡防岗哨,开始召集守军统帅商议如何固守城防,柴取甚至在贺湛的建议下,启用了前京兆尹宇文盛。
宇文盛虽被贬黜,但仍然被韦太后留任朝中,只成了闲散之职,所以在迁都的朝议上,他根本没有资格出席,当然也没有挂冠请辞的机会,而韦太后有若丧家之犬只顾逃命时,显然也忘记了这个急公会的遗患。
眼下重要的已经不是大势已休的匪寇了,自从与突厥开战,韦太后甚至连晋王夫妇都抛之脑后,更不说宇文盛,所以宇文盛不在随迁金陵之列,他留在了长安城中。
不过这时,宇文盛曾经的下属已经被调遣他职,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干脆黜免,他除了出谋划策之外,对贺湛并无多大帮助,柴取之所以启用他,也是因为宇文盛在职期间公正执法不畏权贵,甚得长安百姓爱戴,经宇文盛出面呼吁,更有利于众志城诚。
而突厥人也并没有给予柴取充足的部署机会,韦太后撤逃半月之后,联军开始攻城,正南明德、安化、启夏;东向金光、延平;西向春明、延兴;七座城门同时遭受攻击。
当时柴取正在明德门巡防,险些被流矢击中,吓得屁滚尿流可谓落荒而逃。
他是文官,而且还出身贫寒,靠着才华天赋才争取得名师指教,没有因为家境困窘失学,在客观条件的限制下,当然不会如贵族子弟般文武双修,可谓手无缚鸡之力,又从没见识过真刀实箭的战争场面,被迎面一箭吓得斗志尽挫其实也是情理之中,谁让急于奔命的韦太后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柴取是否适合守卫长安呢?
事实上韦太后压根就没想过长安能够固守,她是当真下定决心要抛弃这座都城了,之所以还需要留下一个京兆尹,也是因为太极、大明两座宫殿,不知有多少珍宝财物,难以在短期之内搬运金陵,必须留下个心腹主持善后事宜,尽可能的从突厥人手中“保夺”财富。
至于柴取是否善战,根本便不在韦太后的考虑范围。
柴取虽被吓破了胆,但城墙之上还有贺湛,有宇文盛,有柳均宜,有崔、萧、王、薛、李、袁六家世望子弟,甚至连韦太夫人的几个侄子侄孙,也凛然不惧城下的蛮狄士勇,他们未着盔甲,却身先表率,他们虽然白袍染血,然而当突厥撤军之前,却没有一人退缩。
长安城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首回考验。
柴取却一病不起。
他再也不想督战城头了,他甚至害怕听到厮杀之声,他躲在京兆府衙里瑟瑟发抖,那支迎面而来的箭矢让他恶梦连连,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此时此刻无比后悔与徐修能作对,他甚至懊恼自己为何要对仕进产生欲望,他想如果考取进士之后便心满意足,如今他或许能在某地贵族府中以僚客为生,再不济也能谋个西席先生之职,这样便不会生死攸关,这样尚能安心享用丰衣足食,就算贺周亡国,读书人总能混得温饱,大可不必如现今一般担惊受怕。
于是柴取再度闭门拒客,仿佛龟缩在府衙里,就能天下太平。
这下连刘氏也忍无可忍,气势汹汹杀将入内,一把掀开柴取盖在头上的锦被,双眉倒立,两眼冒火:“都什么时候了,突厥人就快破城而入,你竟然还是如此窝囊?真想等死不成?”
“你这悍妇……”堂堂京兆尹,在河东狮面前,只敢声如蚊吟般嗫嚅。
刘氏压根没听清丈夫这句指责,有条不紊地交待婢女为柴取梳发更衣,她自己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见柴取不敢挣扎,任由婢女摆布,她才略略平息了怒火:“长安城必定是守不住了,你也该是时候想想后路,别人你不见,粟田君这时登门拜访,指明要见你,你怎能也称病拒绝?”
“粟田君分明是娘子之娇客,我见与不见有何要紧?”柴取刚说一句,只见刘氏再度立起了眉目,连忙陪笑:“我并不是责怪娘子,只的确身感不适,大小事务,娘子与粟田君商议也便是了。”
刘氏连连冷笑:“大小事务我若皆能作主,也不需烦动你了,如今你是京兆尹,我可支使不动你那些部卒,否则,又何必让你去见粟田君。”
说完极不耐烦喝斥婢女:“穿戴整齐也就是了,这时什么局势?犯得着如此讲究?横竖就是给他穿上龙袍,也是晦气窝囊模样!”
原来刘氏虽然对贺湛贼心不死,奈何一直不能得手,她当年愿意嫁给柴取无非是图自由自在,对待柴取这个丈夫当然说不上任何情意,心上人一时不搭理她,她也不甘就此“荒废”着,顶着已婚妇女的身份大可不必拘泥闺阁礼袆,老早便与纨绔子弟们勾搭成奸,“娇客”之一,便是遣周使粟田马养,这也是刘氏愿意留在长安不去避难的原因——粟田马养早就对她承诺,就算长安城破大周灭国,也少不得她的荣华富贵、逍遥自在。
而粟田马养这时来见,并非为了与刘氏风流快活,目的是在劝降柴取。
当着粟田马养面前,刘氏可没面对贺湛时“循规蹈矩”,领着柴取就坐,她甚至坦然与粟田执手相望,巧笑嫣然:“咱们京兆尹,唯一长处,便是对我言听计从,粟田君有什么交待,直言便是,需不着那么委婉。”
柴取盯着自己的膝盖闷不吭声,粟田马养虽对这个男人鄙夷不堪,然而这时多少会有所收敛,从刘氏那儿抽回了自己的手,先行揖礼,格外温和:“柴府君,事到如今,可千万不要再指望周廷了,在下此来,是为柴府君指点一条明路,倘若柴府君愿意投效奇桑可汉,在下愿意牵针引线,柴府君将来,还有望高官厚禄。”
头顶染绿的滋味当然非七尺男儿能忍,柴取慑于妻室之威,也只好暗中对粟田马养咬牙切齿,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听闻这番话后,两眼一亮,简直就是喜出望外:“粟田君此话当真?”
第1118章 献城
南外郭被临时征用的一处民宅,一方芦席上,贺湛正与宇文盛面对面的跽坐着。
“实未预见,转眼之间,某与澄台便不需再在意内察卫诸多走狗耳目了。”宇文盛颇感唏嘘。
忽有一女子呈上托盘,也只不过是借了灶火煮成两大碗汤饼,贺湛这时虽经一上昼的巡防宿卫饥饿疲乏,却仍是被送来饮食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女子看上去仍如双十年华,无论清润的肌肤还是妩丽的眉眼都不似承载岁月沧桑,此刻情势所致,她当然也不可能穿着华丽,半旧一件窄袖袄,腰身并无半点佩饰,不言不笑,沉静异常,可敏锐的察觉却泄露了她坎坷险难的经历,她感应了贺湛的度量,毫不客气的迎视,目光向着娇阳,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
“是姬人璇玑。”宇文盛为贺湛引见。
贺湛恍然大悟般持揖礼见:“在下失礼,因见娘子,恍如故人。”
“眼下也不需再隐瞒澄台,璇玑本姓裴,正乃裴太傅行六之女。”宇文盛道破璇玑身分。
“原来是裴六姐。”贺湛更是起身长揖。
璇玑微微避开:“不敢当贺郎君大礼,世上早无裴六娘。”便转身而去,只当步入厨内,却忍不住透过直棂窗观望,微微透出一些对前尘过往的感慨。
裴六娘是不曾见过贺湛的,不过是听她的八妹妹偶尔提起过上清观有个贺十四郎,相貌比女子还要漂亮,可惜年纪小小,就要游历四方,不能亲近结交,又说五姐对十四郎格外怜惜,常常记挂这位异姓手足孤身在外是否衣食周全,她当时听了,并没有记在心里,嫡女们的人脉从不是她这庶女能够企及,怎能想到,半生过去,她到底还是见着了这位“故人”。
“五姐,贺十四郎到底还记着你,我辛苦半生,二十载筹谋,终究无能为亲长家人报仇血恨,但贺十四郎或许能做到吧,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也要庇佑宇文郎君。”
忽觉面上似有泪垂的湿冷,璇玑用指尖拭去,她挨了挨炉灶上温炙的持壶,又斟出两盏扶芳饮。
小院之内,贺湛也正焦虑:“韦太后大势已去虽在我预料,然而决意迁都干脆弃守长安实在让我措手不及,如今情势,在我看来万无乐观饶幸,长安城已然等不到燕国公回援了。”
“这怎么说?”宇文盛震惊道:“夷狄首轮猛攻,有惊无险度过,只有众志城诚……”
“昨夜,已有守军逃亡出城。”贺湛沉重地道破这一事实:“我们空有一腔热血,誓死守卫长安,却谁也不曾真正领军作战,所以我们尚存乐观,以为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