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第6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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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酸痛闷汗浆背,洗了个冷水浴,都不能真正神清气爽。
贺尚书当然没想到背后拿他嚼牙的“小人”,是天家一对父子。
他这时站在廊庑下,一手摇着纸扇,一手抻着腰骨,却并没有多少悠闲的神色,反而蹙着眉头闷闷不乐,偏偏又见一个往常甚是喜爱的婢女,竟一改天真浪漫的意趣,扭扭捏捏捧着执壶走了过来,学那莺声娇语的腔调,矫揉造作得不忍直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低眉斜眼沾沾自喜,以为这样的姿容多么美好一般。
贺湛用那把纸扇指了过去:“艾襦配牙裙,色虽素雅,与你却并不相衬,你一贯便爱明媚艳色,也更加符合性情,还有为何扭扭捏捏,说个话也拿腔作调,中邪了?”
婢女满脸委屈:“那日含霜如此穿着,郎主分明赞她秀雅,喜她仪态斯文,婢子是怕郎主嫌恶艳俗粗鲁……”
贺湛揉着眉头:“风姿各俱,却是以天然为佳,含霜以文雅含蓄为美,你之美则为爽朗活泼,各有妙趣,如今你舍却天然,无异东施效颦,有何意趣?你们虽为婢女,在此处宅邸,大可不必为迎合主家,磨灭天然性情,更不可为逞强争宠,用尽心机争奇斗艳,你若真心认为含霜更美,也不该只仿其外表,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如向她请教怎么修习内在,多读些诗书,才能理解文雅之意。”
那婢女忙不迭地摆手:“婢子蠢笨,可学不会那些诗词歌赋,婢子这就去换身衣裙,今后再也不敢东施效颦了。”说完竟略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了。
贺湛方才摇动扇子,高声道:“对,对,就这样才算天然。”
忽然却见一角月亮门,妻子婉萝站在那里,颇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窘迫,贺尚书不由又揉了揉眉头,摇着扇子迎了过去:“为何站在日头底下?”
说着话已经是转身走向角门边上一处凉亭。
袁氏垂头跟了过来,也跽坐在苇席之上,她唇角带着笑容,目光却看向这方苇席上,墨色勾画的兰叶缱绻:“见夫郎调教婢侍,不敢叨扰。”
“我知道你一惯注重礼矩,有些不惯婢侍放诞,内宅事务原本我不该插手,只是在这方院落之内,也望娘子稍微宽限几分。”
袁氏连忙分辩道:“妾身并非心存不满,只是……唯恐打断夫郎,引起误解。”
贺湛有些无奈,他知道自己的确有些放纵婢侍,但实在不喜身边奴从都泯灭天性表现得谨小慎微,这些女儿家虽说没有良好的出身,但也不乏风骨灵秀各有所长,他欣赏她们的天然质朴之美,这大约也算好色,他知道妻子介意,但他实在不能容忍身边都是乏善可陈之人。
干脆避开这个话题不谈:“魏氏一大早登门,是为何事?”
时至如今,贺湛仍不肯称魏氏一声“嫂嫂”,婉萝也的确大感无奈,她斟酌了一番言辞,适才回应到:“姒妇是提醒妾身一件事……那任十娘,如今被太后留在长安殿,昨日下昼出宫,特地请了姒妇及好些个女眷面谈,说是太后与皇后殿下置气,心烦气躁,希望姒妇她们能抽出一日空闲来,一齐入宫安慰着些,姒妇心里便觉奇诡,疑惑着太后明明将皇后视若亲出,怎么会……妾身那时在洛阳,见过皇后殿下,比姒妇知道更多事情,却也晓得不能张扬,只是应付了姒妇几句而已,姒妇倒也没有追问。”
“看来皇后是向太后正式宣战了。”贺湛对这件事当然不会惊讶,也如实告诉婉萝:“很多事情,我之前的确不曾对你说明,是乃事关生死成败,我理当警慎,我也知道自从你得知当今天子起事时,心中震讶,一定会介怀夫妻多年,我却不曾坦诚相告,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今后,我并不想对你丝毫隐瞒,皇后与太后之间冲突,眼下不过初显端倪,今后会越更激烈,你心里也该有所准备,对于普宁坊本家,今后仍需戒备,只是皇后与太后反目成仇一事,告诉他们也无妨碍。”
婉萝应诺,又再说道:“姒妇还提起一件事由……”忽然迟疑,吞吞吐吐不知当不当说。
贺湛忍不住蹙眉:“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处不成?”
“是妾身忽然醒悟,姒妇之所以提起此事,恐怕已经从妾身语态,洞谙太后皇后之间争执确凿。”婉萝神色间越见赧然:“姒妇是提出,倘若鱼儿今后选为皇长子侍读,能否也让佳儿作个伴。”
贺佳是贺淋与魏氏的小儿子,年纪与鱼儿相当,虽说比皇长子年长几岁,若择伴读,的确是备选之一,但备选可不一定便能入选,魏氏是想通过表妹的裙带关系,让贺佳得到这个机会。
贺湛冷笑道:“魏氏的确精明,你虽没有直言,她从你态度中,只怕已经笃断帝后当真同心,她才敢把赌注压在皇长子身上!”
突然又品味出妻子似有言下之意,贺湛的眉头蹙得更紧:“你是想让修儿为皇长子伴读?”
鱼儿大名为修,自他满了十岁,贺湛便不再以小名称谓。
但贺湛这句问话莫说神情,语气也颇显得几分严厉,让婉萝心中一沉,隔了好半响才道:“妾身以为,夫郎原本就有此想法,皇后从前便格外疼爱鱼儿……”
“十一娘不会让修儿为皇子伴读。”贺淇斩钉截铁说道,当见妻子惶急的神色,吸一口气,缓缓柔和了语气解释:“我是天子近臣,但过去十余载,世人却皆知我得太后器重,如今朝堂之上虽心知肚明我真正效忠于圣上,但他们仍然会存物议,责我投机取巧,讥我首鼠两端,我不在意,但皇后会在意,所以皇后不会让修儿走贵幸近臣之路,将来如我一样倍受争议,修儿虽说不算天资过人,庆幸甚知上进,年纪小小,经史学得扎实不说,诗赋之才比我当年更加优长,将来大望进士及第,这才是正道,圣上如果能够实现盛世之治,修儿将来成就理应在我这父亲之上,他既有望堂堂正正,而且有志风骨峭峻,你我为他父母,理当赞诩支持。”
婉萝越更低下头去:“妾身惭愧,因犯短见心急之谬,险些误了鱼儿前程。”
“慈母之心,自然希望孩子能取捷径。”贺湛摆摆手,他本就无意责怪婉萝。
“只是姒妇那边,真不知应当如何答复了。”婉萝却愁容满面。
贺湛瞬间大动肝火:“她还有什么不满?她魏氏一门,之前乃毛维党徒,毛维贬黜,是我提醒魏氏警慎依附元得志,故而才免于涉触多少歹事,如今韦太后失势,贺淋、魏氏均未受到牵连,他们难道还指望着威风八面权倾朝野?!人心不足,咱们需得着给他们交待?!”
婉萝心中苦涩,魏氏不仅是她姒妇,更是她表姐,她不念其余情份,但若非表姐当年作媒,她又怎能与贺湛成为结发夫妻?但她同时也知道丈夫的心结,婆母无情,兄嫂无义,又怎能要求丈夫顾及血缘之情?她能够为魏氏辩解的借口,也只剩那么一个了。
“阿家面前,也多得姒妇时时为妾身转圜。”
贺湛深深吸一口气:“母亲大人如今还有什么不满?”
“是姨母……因表妹……刘氏之死,对夫郎多有埋怨,常在阿家面前抱怨。”
婉萝说完这话,半响不闻贺湛回应,她心中不安,小心翼翼抬眸,正对丈夫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不由更是发紧。
“诽议太多,如今也不愁再多一项不孝了,普宁坊那边,从此你不用再理会,母亲大人若怪罪,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说我不让你过去虚应他们这番无理取闹。柴取夫妻二人,背负叛国投敌之罪,刘氏并非连坐,而为主谋,获斩首之刑是她罪有应得,对于这一件事,我毫无愧疚可言,也不需要向任何人道罪求恕。”
“可毕竟夫郎对她,也曾有过夫妻之实不是吗?”这话脱口而出,婉萝自己都惊呆了。
贺湛却轻轻笑道:“你介意?”
却不待妻子应答,自问自答:“你当然应该介意,但我必须纠正,我和她那不叫夫妻之实,充其量只算一桩交易,她是买方,我是卖家,被一介女流逼迫出卖肉体,你当然应该鄙恶,那些人指责我不择手段,嘲笑我恬不知耻,他们也许说得都对,我原本便不是正人君子,对不住,这事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看着丈夫竟然施以长揖之礼,真如郑重其事的告罪,然后一声不出离开,婉萝心急如焚,更加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她早就应该明白,丈夫是因为逼不得已才屈从刘氏,不是因为刘氏之死而怅然若失,而是因为这桩屈辱的事件郁愤难平,这才是她应该坚信的事实,但她偏偏忍不住胡思乱想,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变得如此愚钝,如此疑神疑鬼,如此患得患失。
好像在知道那些机密后,她就变成这样了,固然其实早就察觉丈夫对她有所隐瞒,但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不甘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娶了我,却不能全心全意信任我,你瞒了我这么许多事,甚至把你的生死都交给了另外的人,我做为你的妻子,却一直被你排斥在外。
这么多年,我的夫君,难道你依然还是,不曾爱慕?
第1208章 慰妻
贺湛走出十步开外,也便顿住步伐。
他回头看向那方竹亭,妻子仍然跽坐着,姿态看似没有变化,却仅仅从那背影,便就透出几分无措与颓然。时光不知不觉便耗渡春秋,十余载转眼而过,记忆里的关于他们的初见,也还历历在目,于他而言,当然说不上“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的惊艳与默契,婉萝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温柔秀美,云娇雨怯,并不能说与众不同,他将她当作普通的小家碧玉,但她的娇羞与和顺是发自天然,这符合他的审美,内心并不抵触,而且结合总总条件,婉萝的确最适合成为他的妻子。
所以,便决定了姻缘。
可他,并不是最适合婉萝的人。
如果他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她遇见的是另一个人,与她门第相当,性情相匹,她会安于后宅,满足于相夫教子的宁静生活,不会因为丈夫的连累,受尽婆母刁难,不会因妯娌的勾心斗角左右为难,更不会被卷入阴谋诡谲,时时刻刻都要小心提防,因为各种难以预见的矛盾突发,手足无措。
那时他看中的,便是她的毫无机心,真挚待人,如今又怎能奢望她随着时势的变化,摇身一变成为另外一类杀伐绝断的女子?
更不应该因为刘氏,而迁怒她。
说到底,还是自己心结难消,并不能真正坦然面对刘氏带给他的屈辱。
贺湛便又踱了回去,先是干咳一声,再柔软了语气:“婉娘,刚才是我话说得太重。”
他看见妻子虽背对着,却急急忙忙抬起手掌,应是在拭泪,他刚才是真让她伤心了,以至于久久没法止住哽咽,难得的固执着,不肯面向他说出原谅的话,贺湛将手放在妻子微微抽搐的肩头,见仍然无法安抚,似乎更让婉萝泪流不止,干脆在她身边跽坐下来,让妻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今日我一再向你道歉,一边道歉却一边又惹你伤心,都是我不好,你若气恼,打我两拳咬我两下皆可,只不要独自伤心。”
这歉意听来可不那么真诚,甚至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若搁寻常,婉萝指不定便会被逗得破涕而笑,但她今日实在笑不出来,她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自责,她自责非但不能为丈夫分担一二肩头的重担,反而说错了话让他难过,所以她羞耻,不愿让丈夫看见她像个怨妇般垂泪,又焦急,怕丈夫误解自己是在使小性,眼泪便越发忍不住。
只好哽咽着道歉:“贺郎莫这样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得贺郎气恼。”
“你哪有不好,我虽气恼,却不是因为你,我是愤怨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无端指责,怨愤他们时到如今还把我与刘氏之事津津乐道,婉娘晓得我,从没想着当宰相,所以也没修炼宽容肚量,心胸狭隘得很,如今越发不堪了,竟然因为外人迁怒发妻,若阿姑晓得我如此犯浑,必定会动戒尺教训,娘子行行好,就原谅为夫这回,咱们悄悄和好了,莫要惊动阿姑,让孩子们看我笑话,我如今好歹也是堂堂吏部尚书,若被孩子们看我撩起裤管被戒尺抽小腿,岂不是威严扫地,尤其在修儿面前,我哪里还端得起来严父架子,那小子可从没挨过戒尺,我这父亲却四十岁还要挨打……”
终于是让婉萝破涕而笑,红着脸却终于止了眼泪。
贺湛又才说道:“师公昨日为阮岭内眷诊病,说是尚有七、八成转机,但需要好些味珍贵药材制剂,虽说不至于短缺,也是多多益善,你可转告魏氏一声,让她按方寻备着,与你一同常去长公主府探望。”
见婉萝只顾应诺,却分明有些困惑,贺湛又再解释道:“皇后甚是关心李氏病情,但莫说她不便出宫探望,便是阿姑,乃亲长,也不便在这时探病,若以上清观这边名义,咱们也是阮岭长辈,你一人去探望,反而叨扰得李氏不安宁,不利于她养病,带着魏氏一同去,便是以普宁坊那边名义,普宁坊贺氏虽为宗室,与皇族血统却已疏远,李氏便不用拘礼。”
“听说,长公主府最近闭门谢客……”
“晋安长公主尽管嚣张跋扈,但心里清明得很,她一贯便不想深涉朝堂权位斗争,只如今阮岭俨然为贵幸,当然会有不少人主动攀附,所以长公主闭门谢客,但谢绝乃有心攀附之人,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与阮岭同为潜邸旧臣,来往频繁是理所当然,不存利益之说,李氏这一场病,长公主也是焦头烂额,你与魏氏常去帮衬着她,她不至于对你们见外。”贺湛耐心解释道。
又见婉萝并没有意识到他更深层次的用意,干脆直言:“阮岭长子,应会择为皇子伴读,我也会商量阮岭,由他荐举贺佳为伴读之一,但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切莫告诉魏氏,倒是可以暗示她,我仍然埋怨贺淋当初无情无义,不肯尽力,你只能替她牵线搭桥,让她走长公主府这条途径。”
婉萝吃惊道:“夫郎不是不愿搭理此事?”
“我是不愿搭理贺淋,因为他,对魏氏也没好感,但谁让魏氏是你表姐呢,再说也的确是咱们两个月老媒人,对贺佳这些晚辈,就更论不上仇怨了,看在你情面上,让魏氏占这一回便宜也无妨,只让她记你情份就好,若知道是我心软了,这对夫妻将来又要得寸进尺。”
丈夫如此体谅,婉萝越发愧疚:“都怪妾身,优柔寡断,不懂得大是大非。”
“哪来什么大是大非,我与贺淋到底还是兄弟,我就算不肯宽容他过去行为,总不至于把他当作仇人。”贺湛摆摆手:“魏氏这人呢,虽说是投机之辈,心眼倒还明白,一贯也还懂得适可而止,再说皇长子有帝后这对父母教导,将来必定不会被近臣蛊惑,我们给贺佳一条出路,他能不能把握机会,还得看他自身造化。”
又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再向婉萝透露一件:“陛下已经决意立储,皇长子将来便是太子,这也不算什么机密,魏氏应该已经预料到了,你卖给她这么大个人情,将来让她替你应对母亲与郝连氏刁难,是理所当然,不用再觉得亏欠了魏氏过意不去,以后咱们一家人,安安静静在上清观生活,对普宁坊,虚应也就罢了,我知道你怕外人诽责我不孝,母亲屡屡刁难,你也总是忍辱,从今以后,不用计较这些,横竖我再怎么做,那些心怀妒嫉之小人都会诽责,由得他们去吧,连天子身上都有污水,我这近臣沾染上泥垢,也算近墨者黑了。”
近墨者黑能这么用?婉萝目瞪口呆。
第1209章 切磋
离中秋佳节仅余三日之时,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