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_姬婼-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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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个屁!”死了师父的屈不换戾气大盛。
姬洛已然认出眼前之人并非杀手,只得反手一别,抽身在屈不换额间奇穴一点,这才迫使醉鬼冷静下来。但他亦有疑窦在怀,随即开口:“你为何要故意吃我一招?”
那人摁住伤口,靠在树下,终是长出一口闷气:“南麓可以突围。”他往来时的方向指了指。
既然漏了底,那便不是恶人,屈不换虽是莽撞却也不傻,静下来后出声询问:“究竟怎么回事,你又是哪位?”
姬洛抱剑在怀,抄手盯看地上的人,淡淡一笑:“我现在该叫你阿枭,还是苻枭,还是……”
“姬大哥,还是叫我阿枭吧。”苻枭低头,打断他的话,语气显然有些慌乱,“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但我……”
姬洛却摇了摇头,不怒反笑:“我没有疑问,在长安屡次三番跟着我的果然是你。”
“我拿到了信物,”苻枭从怀里取出姬洛在饭盒中留下的白砗磲,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槿花酒铺的掌柜对我很照顾,姬……姬大哥,你就不问我身份,或是……或是原因?”
“你也太小瞧我,若非有一定把握,你现在绝无机会站在这里,”姬洛冷哼一声,“当初五公之乱,其中有四都是苻生一脉的人,只有赵公,是苻坚的亲弟弟。江南不好吗,非要来长安虎狼之地,自打李舟阳开了风气后,逢人都想与虎谋皮。”
苻枭争辩:“现在的长安不一样了!王丞相逝世后,陛下他……他……”
姬洛不想再听他多言,只促声问道:“刚才下令放箭的人是你?”
“不,不是我,是前禁将军张蚝,我……我本来想……他,他不会听……此人和智将交好,会不会是……”苻枭顿了顿,他本就寡言,不善言辞,在姬洛几句逼问下,登时更是结巴。
其实不用说,姬洛也能大致猜到他想私自放人,现下他多半守在山南,受这一剑苦肉计,好叫他们逃出生天。
“你糊涂,今次若真是风马默暗下杀令,你来日可得好好谢谢他才是!”苻枭和谢叙年岁相仿,这些年虽然流落南方,但在谢家清闲,哪知战场凶恶,还是未脱稚气的孩子。姬洛看他涨红小脸,心有不忍,于是开口指点,“五公谋反,张蚝曾在王景略指点下参与平乱,说得不好听,跟你爹乃是旧仇,纵使苻坚信你,他也绝不会信你,你若贸然放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啊!”
看苻枭惊愕无比的样子,姬洛不由失笑,若非他话少心气沉,只怕早在长安被剥皮拆骨,那谢家小少爷是个鬼机灵,怎么这个伴读半点没学着,反而是个愣头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姬洛也没有闲心再提点,顺嘴套话,忙切入正题。
苻枭耷拉脑袋,一口气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了——
原是苻坚派他来招安北方坞堡中龙头老大,斩家堡的宗主斩北凉,不过他人刚上冀州,“芥子尘网”便传信说青州有异动,让他与张蚝汇合,先解决这边的事情。
而出了海岱山后,姬洛曾在镇中尝试与慕容琇的暗线联络,虽然未成,但苻枭却在带兵追索时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猜想姬洛未死,将此事给瞒了下来。
“姬大哥,你会跟公输府的人南下吗?如果……如果你见到怀迟……”
姬洛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有什么话,以后自己告诉他吧。”说着,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下,又道,“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苻枭抬头,眼中多了一缕明光。
“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南麓?”屈不换听他二人对谈,却没听出个所以然,因而等得有些不耐。
姬洛略有迟疑:“《天枢谱》被夺,虽然只有一半,但难保不会出大乱子,军营……”他顿了顿,反复盘算混入张蚝军中的可能,“我们追着一个使古锭刀的杀手过来,他可在张蚝麾下?”
闻言,苻枭坚定地摇头:“古锭刀?没有,军中绝对没有!不过……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但你们要追他,恐怕……”
“他是谁?”
“杀将,单悲风!”
姬洛心头一咯噔,暗道一声:糟糕!难怪那人与自己交手时,眼中露出意味深长,大将驻守在外,若是张蚝的人,不一定认得出他,但是杀将就不同了。他抢夺《天枢谱》必然要带回长安,如果这东西落到风马默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苻枭看他俩动作,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懈怠,沉吟片刻忙又道:“他不一定会去长安,智将回了彭城,他也有可能先往南边去。”
假他人之手不是大丈夫所为,再加上如今刘卫辰已投奔苻坚,以屈不换的身份,别说养恩未报,纵使报了,也十分尴尬。姬洛面有为难,却心有默契,和醉鬼屈不换对视一眼,前者还未开口,后者已然抢声道:“老子心头有数,你小子不必计较,老家伙从前待我如亲子,更是把看家本事倾囊传授,就当我了他此生最后心愿,送公输家的人南下。”
姬洛颔首示意,却不大笑得出来,屈不换以为他杞人忧天,为自个儿担忧,不由地伸手在他大臂上拍了三下:“老子最看不惯这般忸怩,大丈夫干脆点!这一点你还得学学我家枔又!”
“桑楚吟没和你一道?”姬洛忽地想起一茬。
屈不换话音一转,脸上多了笑意,语气却不胜唏嘘:“从昆仑回来我们便暂时分开,她知我欲寻师,我知她心中仍有心结未平,何必纠缠,不若各自办事。老子和她都不是讲规矩的人,一生全凭心意,往后如何,且行且看。我知你们这等讲道理的人,行且艰,啧啧,所谓立场在老子看来,不过是三五两事在心头权衡,自己问心无愧便罢!”
话已至此,二人互道保重,相邀来日共饮,最后一南一北,各行其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六星将全都出来啦~
青州的故事告一段落~
第241章
最好的杀手要么有惊为天人的技艺,要么形貌普通到不会被任何人留意; 单悲风显然都不属于。
他有很好的武功; 却并不是为杀人而生; 作为杀将,他只是一柄武器,替主子完成阴暗肮脏里见不得人的交易,至于长相,纵使普罗众生的样子不会出卖他; 一个背着古锭长刀的人,无论往哪里一立,那种叫人不寒而栗的气质,人人都能过目不忘。
姬洛在冀州境内终于追到单悲风的行迹; 一路随他北上; 直达长乐郡最大的城池; 信都。
说来也奇怪,公输府旧宅在青州广固; 若打长安去; 最近的路线莫过于走清河郡临清城,一路往西,过馆陶而至邯郸; 但单悲风却舍近择远,往西北过安德郡,一路向北,在长乐郡出入; 瞧着并未有西行的打算。
而后没两日,单悲风在信都换马,向西北,秘密经由常山郡进入井陉县,最后没入太行山东麓。
姬洛追至,在山外发现弃马,怀疑此前都是迷障,他真正的意图乃是经由太行山的横谷西穿井陉,取道晋阳归于秦都。唯有一点,这人放着快速通途不走,百般费力过山,着实让人不解。因而姬洛心有揣测:莫不是他已察觉被人追踪?
这种推论在一日一夜后逐步被加深,姬洛沿着井陉深入山林,再走些日子都能到阳泉了,却未能再在古来雄关要道上追索出踪迹,他不由怀疑,单悲风根本没打算借道,这只是惑敌之招。
如此一来,漫漫山路,想要揪出一个人就难了。
姬洛并未放弃,先就近寻了一条溪涧,凫水洗了一把脸,在河滩沙地上,拿破碎的河蟹壳作笔,在地上起拟草图——
从前虽对冀州无甚研究,但在信都徘徊那两日,他亦多留了个心眼,寻了个当地人,将附近地势都打听了一番,尤其是这太行山。
此山南北绵延,连横十二州,乃是河内地理要塞。山中据传有八条要道,并称太行八陉,这井陉便是其中之一,位于中部。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单悲风在这山里起码还有七条出路,北上有三,望都关飞狐陉,涞源蒲阴陉,以及外跨幽都的军都陉;而南下有四,侯马轵关陉,沁阳太行陉,河内白陉以及磁县的滏口陉(注)。
既然放马,便说明人需以脚力攀山,意图不言而明,只是南北都是山路,余下七陉条条又皆是东西横谷,皆可过境,单悲风会往哪里走呢?
姬洛在溪水边少坐片刻,忽听得有驮马走铃的声音,立时将手中蟹壳扔去,再用脚将沙土画推平,回头一瞥,果然见一商队亦缘溪休整。
古来燕赵之地,民风多淳朴慷慨,领队的老大过来打了个招呼,在一旁卵石地里搭了个篝火,热了两壶烧酒,唤上姬洛同饮。姬洛婉谢好意,却为他的热情生出几分好感,闲谈时问及他们来去。
这群人直言,往那保县去。
“保县在北,你们带着辎重翻山,可不好走啊。”姬洛随口感叹。
哪想,那头子笑说:“我们啊不翻山,往东到了常山郡郡治,在那里喂马歇一宿,再经平原北上。”
虽是绕了些远路,但商队不若行客,要顾忌驮马,更要考虑押运的杂役,去大城补给也不是不可能。
姬洛未多想,正笑着颔首,近旁凸石上趺坐拭刀的刀客却插上了嘴:“兄弟一看就是外来的吧,这时节可不敢直接上山,五六月雨水重,山路湿滑不说,便是未生个熊心豹子胆的,没一个敢夜过望都关。”
“飞狐陉的望都关?”姬洛疑惑,不由询问,“那儿怎么了?”
那刀客放下刀,左右看了看,俯身朝姬洛探去,以一种极其阴冷的语气说道:“有行尸魍魉索命鬼,怕不怕?”
“别听他胡说八道!这都是冀北的刀客吓唬人的!”商队头子看不下去,把酒碗一搁,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朝那金刀汉子指点,又冲姬洛拱手赔笑。
果然,那刀客看姬洛丝毫不怯,顿时没了兴致,把脖子一缩,继续拿白布擦刀打蜡:“没意思,看你细皮嫩肉的,胆气倒是足,往年遇上落单的,哪个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三天脚软打摆子,下地走不得路!”
“一边儿去!小兄弟别理他,他人就这样,臊眉耷眼的!”头子埋汰一句,在溪边濯了手,顺势走到姬洛跟前坐着。
这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日都难见一个活人,他们走商的疲了,好容易碰上个行路者,嘴巴那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关都关不住。
姬洛讪笑两声:“所以,这望都关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当然去得,每年这些日子,都有不少刀客慕名上山拜祭,这不,那小子今年跟商去不得,这才憋着生闷气呢,嘴巴跟下刀子一样。”头子解释道。
“拜祭?”
商队头子上下打量一番,瞧他惊诧不似作伪,便抚髯侃侃而谈:“这在冀州不是什么秘密。我看小兄弟冠剑在侧,想来也是练家子,可曾听过江湖有言,‘冀州刀塚断水处,谷中沉玄兵’?”
姬洛对答:“北刀谷的威名,自是听过的。”
“传说望都关外有一片古战场,乃是先秦以前诸侯交战所至,尸骨化成黄土,那些横插在尸身上的刀兵,却恒久地流传下来,也就是后来人称的冀州刀塚。山中本有一条支流,却在山前迂回改道,世人推说是因为杀戮致使阴气深重,水有灵而不敢过刀塚,于是起了个名,叫断水处。”
“刀谷的开山祖师偶经此地,在万刀之中寻得名刀‘风流’,为感念赠刀之谊,于是在断水处开山立派,筑起刀谷断水楼。自此,一刀问世,万刀追随,北刀谷渐渐扬名天下。只可惜啊,千古风流云散,悲来一抔黄土,是来也黄粱,去也黄粱。”商队头子饮酒慨叹,散座四面的帮工都垂首长叹,可见刀谷在冀州影响之深远。
当初途径剑门关时,李舟阳曾提及剑谷云深台下亦有一片剑冢,不过此冢非彼塚,乃是剑谷之人死后,归剑有仪,列剑供后人观瞻,倒是和刀谷这阴森可怖的传说大相径庭。
姬洛不禁畅想,该是何等名刀,才能使那开山祖师无视刀兵冲煞之气,在山中聚敛人气。
“那祭奠一事又从何说起?”
这次,开口的是那拭刀的汉子:“数十年前,石赵立国,在冀州作威作福,对晋人更是百般屠戮。那狗贼石虎,听说刀谷‘刃’字部善于制刀,便垂涎三尺,欲讨来刀术,供他军备使用,更想将刀谷据为己有,供其差遣。”
“北谷最后一代掌门宁不归老爷子誓死不从,将遣来的使者撵出太行,并大骂‘焉与竖子鼠辈且试刀?’,并公然收容孤儿和受其迫害的百姓。石虎嫉恨在心,登位后发兵刀谷,刀谷死守,却仍是一夕倾覆。”说到此处,汉子眼中饱含热泪,横刀膝头,弹刀作歌,唱得是“壮士一去不复还”般的燕地悲歌。
商队头子连叹三声“可恨”,最后豪饮一坛酒,摔坛置气:“听说那一夜是血流成河,死尸全堆在刀塚中,被浇上桐油,一把火烧去。那火烧了七天七夜,才被一场阴雨浇灭,那雨连着落了三月不见晴,怨气横生,连飞鸟也不渡!后来石赵灭亡,燕国太原王慕容恪敬重刀谷死志血性,为其正名,渐渐才有了许多刀客自发赶赴祭奠,自清明至芒种,络绎不绝。”
闻言,姬洛心头一动,暗想:那单悲风也是个使刀行家,莫不是也入山祭奠?瞧不出,他还有这般心肠!
姬洛告别商队,往北翻山,去望都关祭奠刀谷先辈,不过,杀将没遇上,到遇着个老熟人。
这几日天气不见好,山中百年古树耸立,颇有些阴冷恻恻,敢于这样的日子横穿望都关的真是不多,那得是刀口舔血,白骨作伴,比死人戾气还重的家伙们。只是,这样的人望风而动,比草原上的鼬鼠还要敏锐,姬洛足足追了小半个时辰,直追入刀塚深处,才勉强将人截住。
“楼前辈!”
待姬洛寻得一块视野开阔的缓坡,双臂展开,示意自己并无恶意后,认出少年的楼括这才从隐去身形的密林中走了出来:“是你,我记得你。”
两人相携,在塚口前找了块空地坐下来。
楼括不使刀,又和刀谷没什么干系,该不是来祭奠的,姬洛一打听,才知道,他原是要回千秋殿。
和楼西嘉分别后,楼括再没接杀手任务,而是去了阆中的鸳鸯冢,住了好些日子。帝师阁的事情出了以后,等不到姑萼出关,他便暗下江陵,一直悄悄跟着楼西嘉,这一跟就跟到了长安。年前秦天王敕封郡公主,楼西嘉重回殊荣与身份,楼括心中亏欠得偿,见她长兄在侧,情人相伴,在长安过得好不快活,也到了离去之时。
因千秋殿总殿在冀州和幽州交界的山中,打西来,为节省时间,这才横穿太行。
“你可是误入此地?反正左右无事,你往何处去,或可送你一程。”
姬洛却推问:“楼前辈对此处可是熟稔?”
“算不得熟,走过几次,大略知晓,”楼括起身,一边舒展筋骨,一边自嘲道,“有一次任务截杀,那人慌不择路,一直逃到刀塚深处,我还没动手,他便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反倒是我,安然走了出来。或许杀孽太重,连鬼怪都敬而远之。”
姬洛顿首再拜:“可否烦请前辈带我一观。”
听得请求,楼括大惊:“你去那里做甚?”
“不瞒你说,在下也是追着一个人到这儿,事出紧急,才不得不一探究竟。”姬洛如是说。
楼括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两人并肩,沿着狭长的山道,幽暗的森林,进入谷地深处。
越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