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_姬婼-第2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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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一长句,说得苻枭那是脑壳发蒙,两眼一翻,要说他伯父深谙儒学,能亲入太学讲学,是天纵之才,搁他这儿却是半点没有传袭,典型一四肢健达,但头脑简单。
好在,那赵括纸上谈兵,大败于长平的故事苻枭还晓得,于是立刻双手击掌,十分赞同:“哦……有道理,终究得试试才知行不行!我现在就去!”说完,便急忙往门外去,只是,前脚刚跨出槛,又按着户枢回首,朝姬洛傻笑:“姬大哥,你……你以前可有试过,为了谁,刻意发扬长处?”
姬洛挑眉,双手抱臂,混不要脸地说:“你姬大哥我举手投足皆是优良,不需要刻意。”随后又再叮嘱一句,“你好好琢磨琢磨。”
大概是江南一游令苻枭对文士颇为敬重,只瞧他略一颔首,甚至还郑重抱拳,可就出门那一眨眼的功夫,仪态风姿全忘了,几步走得稳当又煞有其事,不像是去赴约佳人,倒像是去杀人。
姬洛叹了口气,倚门颇有些担忧,方才那王充的论述后头还有两句——“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屋室,采草以和方药,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注3)”,这苻枭是否真懂了他的意思还有待商榷,更不必说善使善用。
不过凡事强求不来,所谓缘分,乃是二字,缺一不可。
苻枭离去后,姬洛折返窗前,摆棋与自己对弈,拾子时信手拈来一卦,乍眼一瞧,下艮上坎,水漫高山,分明是险阻之象。
又说道另一处,苻枭得了点拨,转头自个儿研究了一通。
论文采,出口不得成章,逢人难对清谈;论武艺,功夫东拼西凑,十八般武器都会上一点儿,但没一样拿得出手;论家世,除去虚衔,更是一穷二白。思来想去,唯有厨艺高超,刀功精湛,只是,君子远庖厨,怎么瞧怎么都没个好由头。
苻枭在堡中溜达了一圈,正好碰上几家佃户在扎草人防鸟雀,他脑中灵光一闪,便搞来几捆木头,扛着往演武堂去,想着斩红缨日日练功,不若给他刻几个等身的木头人,既能展现自己的刀功,又能讨得她欢喜。
于是,他往小道旁的怪石上一蹲,耐心十足地守株待兔。
斩红缨按点来了,身边也没带闲人,苻枭正面迎了出去,但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面前的人和自己四目一对,他就成了结巴,说话前后不着调。
斩家姑娘认出了他,抱拳朗声道:“原来是傅公子,我听秋兮解释过,一场误会,昨夜之事还望海涵!红缨在此赔礼!”
“没……没事。”苻枭避开她的目光,把头埋低,斩红缨当此事已了,也不郁结,“嗯”了一声,径自走开。
半天没听到动静,苻枭抬头,那抹红影已渐没竹林,他赶忙冲上前去,将人拦住。
斩红缨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便见他指了指林中几根树立的木头,忽地掏出一把柴刀,对着其中一根木头挥就,一时间是刀锋凛冽,刀气凛然。
“我也来!”斩红缨一个猛跃上前,却不用刀,而是以长|枪刺挑,最后旋身一转,回马枪甩在长木上,登时木屑横飞,碎成了齐整的条状。
苻枭被震慑当场,柴刀落地,当时就忘了自己是来作甚的。
斩红缨睨了一眼,看他出招华丽,可手底的木头却被砍得凌乱不堪,实在有些空有其表,那叫一个快人快语:“傅公子的刀法还需多练!”
梢上寒鸦惊飞,林中气氛凝滞。
苻枭彻底语塞,阴着脸,捡起柴刀转身便走。他面相本生得有些阴鸷,咬唇不语时更是森然,斩红缨望着他的背影,踢了一脚木头,不由觉得莫名其妙。斩家堡弟子输她不是一回两回,可没谁这么小气。
不过,念及来者是客,也不好拂个大男人的面子,斩红缨自认为寻得一个好台阶,遂高喊一声:“傅兄承让!练了两手方觉口干舌燥,听说近来甜瓜早熟,不若一并去后厨寻两个吃吃,回来再切磋切磋?”
苻枭才不管切磋不切磋,一听后厨,立刻觉得有戏,拎着柴刀直愣愣走回了斩红缨身边,心中急迫,下意识拽了把她的护手,将人拖走。只是,那斩红缨身量高挑,与苻枭并肩也不输半头,这拖不能叫拖,牵不能叫牵,挽也不似挽,全无小女儿姿态,姬洛出来寻时瞧见,简直如观人间灾难。
斩红缨自律戒持,饭食后没有贪食的习惯,便亲自去给他挑瓜,一手捧了一个,往砧板上一放。
江左名菜素来精雕玉琢,什么瓜中金玉饭,豆腐塞鱼头,叫人惊喜连天,出乎意料,苻枭想着,或可在瓜上做文章,譬如开几个孔,将那汁水引入冰上,再浇一层花蜜,或是挖那果肉,雕成花鸟虫木,秀一番奇人奇技,于是,便往那架上抽菜刀。
可惜,等他拿刀回来,斩红缨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一掌下去,把瓜拍成了八瓣,看他还愣在原地,挑了一块最甜的递过去:“来,你吃!”
苻枭哑火,菜刀落地,差点削掉半个脚趾头。
两人坐在门槛上吃瓜,斩红缨一块没动,愣是看着苻枭吃完整整两个,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
然而,她天生不是朵解语花,会错了意,以为身侧的傅公子吃瓜失仪,窘迫难安,于是非常“哥们”的制止:“不必说了,能吃是福。”
陪他吃瓜是因着待客之道,但练功,也是万万不可耽搁的,斩红缨抱拳要走,苻枭慌神,鼓起勇气:“斩姑娘!”
斩红缨回头,那扎起高马尾一抡,将好全呼在苻枭脸上。
苻枭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追女,在线捉急(喂
好吧,其实苻枭和谢叙是一对(大雾
注1;2:分别出自《诗经·关雎》及《诗经·月出》
注3:引用自王充《论衡》
第254章
两次失意,叫苻枭挫败不已; 这可比当初他初到江左; 帮谢叙做功课要难多了; 有的事情下苦功夫,还能追赶,有的事情天生不可为,除非脱胎换骨。
姬洛饭后消食,走到中庭; 就瞧见苻枭坐在廊下,头上顶了个不合适的大斗笠,将整张脸都裹了进去,瞧着十分消沉。
莫不是自己的指点太过高深; 并未因材施教; 才适得其反?姬洛反思一阵; 觉得是自己这个军师出了问题,于是上前与他复盘; 企图找出弱项; 精准打击。
结果并肩落坐,说了半天,身边人愣是半点回应也无; 姬洛把他斗笠一掀,只见脸上一圈黑布遮光,人正在呼呼大睡。
姬洛扯着他耳朵,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解牛了。”
“都说了不要用刀折骨; 要顺着骨节间隙剖解……”苻枭猛地坐直身子,摘掉眼上黑布,茫然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在姬洛身上,嘟囔了一句“噢,姬大哥,晚饭不是我做的”,随后恍然大悟,支吾道:“我……我……我是不是很蠢,什么都办不好。”
姬洛抬手将他圈住,并未斥责,反而笑道:“庖丁解牛的故事听过吗?”见他点头,复又道:“庄子可不是教世人如何解牛,而是说,凡事顺应天时自然,当力有不逮时,尽心即可。”
“尽心……”
“时人常教导说,遇山难便竭力翻山,遇河阻便竭力渡河,河不得渡,山不能翻便不算努力,人不死则不可称英雄,不撞南墙则不许回头,但世上很多事,撞倒南墙也做不来做不好。”姬洛说道。
苻枭沉吟片刻,眼中有光:“姬大哥,我还想再试试,如果不行……”
“尽可以试试,此路不通,不如择路而行,”姬洛打断他的话,深深看过去一眼,而后淡淡一笑,气氛又恢复了闲时的轻松,“那斩姑娘既然是个干脆利落的,你便不得迂回求全,不出招则矣,一出手需得正中下怀,依我看……还需投其所好。”
苻枭郑重点头:“这个我懂,我会去打听打听她喜欢什么。”
斩红缨喜欢什么,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但苻枭偏是个对风月不开窍的,琢磨不出来,就寻思着收买丫鬟,大丫鬟套不得近乎,小丫头又屁事儿不懂,只傻乎乎笑说,她家小姐最爱那铁的铜的金的银的。
铁的铜的金的银的不就是十八般武器?看那斩红缨不输男儿的性格,倒也符合,只是,苻枭不会打铁,也不会铸剑锻刀,更不会造枪,最后他想了个迂回的法子,拿精铁和银片,凹了个兔子样式的步摇。
“斩姑娘!”
当晚,苻枭在竹林里堵到了人,可左右又想不出合适的措辞,一时怕人嫌弃难看,一时又怕人拒绝得不留情面,最后二话不说,干脆出手,和人过了几招,趁其不备,腾身而起,把那支憨态可掬的步摇,一把插进了斩红缨高束的马尾上。
“送给你的。”
苻枭留下话,转身便走,斩红缨不知所以,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喝道:“原来你会功夫,偷袭我便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只瞧长枪横抡,朝小腿胫骨扫去,苻枭扑身躲开,落地拉开仆步,做了个起手。
“我……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斩红缨质问,他却低着头,烧红了脸,解释不出,最后干脆咬牙,虚步探前,溜得比兔子还快。
斩红缨欲要留人问个清楚,可惜手中枪钝,不适宜追逐,只得在发髻上摸了一把,碰巧那步摇尖锐有致,她顺手便给拔了下来,也没细看,抬手当飞镖扔了出去。
苻枭鬓边碎发被打了下来,脚下没停,反而走得更快。
斩红缨没追上,把长枪往地上一拄,喃喃道:“我出手也不重啊,平日里想跟我切磋的人从内堡排到外堡,难道他看我长得青面獠牙?”
那只兔子步摇就插在身侧的竹节上,明晃晃晃着光,斩红缨余光瞥见,皱着眉将其摘下,摊在手心,这才瞧仔细了样式——
那兔子耳长不一,身子肥硕,缀着的银珠又不够齐整,看起来十分散乱,寻常才子佳人,也会寻个蝶恋花般的好意象,而苻枭的审美,丑得非常不一般。
不过,斩红缨笑了笑,还是没舍得扔,将东西往怀中一抄,回了演武堂。
苻枭像只受了惊的鼹鼠,旋风一般冲回屋子的时候,低着头没见路,一股脑往姬洛胸前撞。
姬洛佯作重伤,借机打趣:“什么仇怨,胸骨都快给你撞断了,寻死请往后厨拿块豆腐……”正说着,苻枭抬起头,借着灯笼光,姬洛这才看清苻枭脸上有伤,虽然只有发丝般大小,但在斩家堡挂彩,事必不小,遂又问了一句:“你脸怎么了?”
“姬大哥,你……你究竟会不会追女孩子?”苻枭从来难过开心都一副表情,唯有眼睛不骗人,此刻便好不哀怨,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
姬洛满头雾水,心想说就算让这小子当面去跟斩北凉说要求娶他的宝贝女儿,至多不过一通周旋,碍着面子也不会搞得如此狼狈,这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见的是母老虎。
斩红缨在斩家堡素来口碑极好,不但令那些老古董俯首,更是深受姑婶大娘的喜爱,没听说是个蛮不讲理的坏脾气。
肯定有猫腻。
得出结论,姬洛淡淡然道:“不会,你看我这么多年不是孤身一人?”苻枭露出吃人的目光,他忙又正经道:“你别这样看我,别说女孩子,男孩子我也不会……”
苻枭灰溜溜缩到角落苦恼:“我倒觉得……觉得怀迟要好哄上许多。”
“那就放弃吧。”姬洛沉声道。
苻枭讶然不解:“放……姬大哥,不是你说……求娶斩姑娘的吗?”
“但我说的就一定对吗?”姬洛反问,在屋前徘踱步,不再玩笑。
苻枭明明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在谢家待了许久,一朝拿得机会,千里远赴长安,可见有底子有谋划,但他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对人过分依赖。
因为年少失怙,被迫逃亡,心中对力量充满渴望,同时,也非常希冀能得到庇护,尤其是在谢家见过谢安、谢玄这样的当时无双的名仕对晚辈的指点教导,更迫切地期待有人能引导他。
这种期盼埋在心里很深,当踽踽独行,不得不步步为营时,他将自己谋划得很好,但是在长安遇到姬洛之后,心里便产生动摇。
“但起码比我对。姬大哥,你很厉害,不止怀迟,连谢将军也常称赞。”苻枭不知如何应对时,都会把头埋得很深。
姬洛却冷冷地说:“我不是神,不需要人供奉。”
少年张了张嘴,眼中满是茫然,姬洛见此,话中不再有半点温存:“从我来到斩家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斩红缨没戏,但我之所以还不时提点,是想让你知道一个道理——试试,有时候不是知道自己行,而是知道有些事,哪怕有人出谋划策,就算自己重新投胎,也不行!追求斩红缨是,潜入长安复仇也是!你以为你的伯父是什么人,就这样,你还想杀他?还想给坐实了谋逆的五公翻案?”
“我……”
“你选了一条艰深的路,却要别人带你走,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姬洛淡淡道,“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除非我是死尸一具,否则,多的是人不想让我活着再踏入长安城,但你,无论此次成败,都必定要回去,如果你还只是希望我能罩着你,后巷酒铺那点细作就是你的后路,毫不夸张的说,你终将步你父亲后尘。”
苻枭颓丧地跌坐在地,背靠灰墙,双膝并拢,两手搭在膝头,整个人深受打击。在他看来,姬洛说的,分毫不差。
谢府再好,远水不救近火,谁也不知道秦晋何时一战,何方会胜,所以他敢孤胆北上。可真到了长安才知道,人情复杂,远非自己可想,身陷漩涡而不得力。
但好在,还有一个姬洛,一个在帝师阁声名鹊起,甚而可以戏弄天下的人,尤其是在目睹钱府一役后,苻枭犹如看到新生的太阳,他心中第一个念头——也许这个人可以帮自己,所以松林遇袭,左飞春逃亡,他都或多或少出了把力,甚而在青州通风报信,也是希望能攻略姬洛,从而得到指点。
所以,当张蚝将他丢在河间后,他慌了手脚,十万火急传书,直到等来回信,才狠狠松了口气,又是欣喜,又是感动。
“你要成长,就要学会独立。”姬洛长叹一声,回屋。
苻枭忽然匍匐在地,伸手抓了一把他的靴子,随后重重磕了个响头:“先生!”姬洛怔了怔,想挣开他,却听见他又唤了一声:“师父!”
“我何时能为人师表?”姬洛轻声自言自语。
“我……我没有怀迟那么会说话,你说我真心也好,说我私心也罢,但在我心里,你确实如老师一般。”苻枭又连着磕了两个响头,“在谢家的时候,我很羡慕怀迟,因为他很聪明,从小有名师在侧,稍有不妥,便有人指点,不用担心走弯路,更不用担心走了歪路,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集祖辈智慧的康庄大道,而我,只能一个人走。”
苻枭抬起头来:“一个人的路,太苦。”这大概是他一口气说得最多的话。
“是啊,一个人的路,太苦。”姬洛晃神,不禁怅然。一路走来,一个人,确实太苦,纵使苦中作乐,也免不去苦。眼前的少年也不过十来岁,他只是坦诚地说出了他的小心思,暴露了他的渴望。
望着苻枭渴盼的双眼,姬洛心头亦是愁绪滋扰——
究竟该不该插手斩家堡的事?该不该出手带他一把?或者更露骨的说,该不该“借用”他的身份、他的目的还有他对自己的仰慕?每一个不起眼的决定都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未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
就像那一卦,前路艰险,到底是说苻枭,还是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