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传令_姬婼-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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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行来云岚谷时,庄柯和关拜月起了一张宁州的草图,姬洛此时复盘,在一处打了个圈:“这里是瞳洞,我们从暗河流出,按时辰推算,该是从地底走到了山谷的这一边。”
爨羽摘来一朵花,凑上去在波浪弧线前放了一朵花,对姬洛笑了笑,示意他们现在在这里。姬洛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再往下走,便是元江和阿墨江,若山谷里的溪流能汇入这两江……”他将柴枝一勾,截出另外一条路,“从这里走,最快应该有两天的脚程。”
“白搭!”相故衣听完他的分析,做了个简评,“你看看那顶上的瘴气,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成了行尸走肉。”
爨羽抓起那朵花朝糟老头子扔过去,气力不够,花朵在半道飘下。她气性大,当即受不住了,双手抓乱了头发,“你闭嘴!闭嘴!嘴巴真臭!”
“相叔说的不无道理,如果有什么可以御毒就好了。”姬洛按着她的肩膀,替她将散开的辫子拢上。他本不会女妆,但好在鲜卑人有披发散辫的习惯,他亦曾替吕秋搭手编过。
思及故人,姬洛垂眸不语,看他难过,爨羽也没再捣乱,而是痴痴地望着他的眼睛。少年手生,扎得丑了些,怪不好意思,只能调头去捡那朵被扔下的花,抖了抖上头的尘土,将它别在小姑娘的发间。
爨羽双手如碧,想抓又不敢抓,瞪着眼嘴唇翕张,最后化作悠悠一叹,避到角落里。姬洛看着空空的两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得这小丫头不开心。
“姬洛!”
就在少年失神之时,爨羽忽地冲了过来,用树枝勾出他的短剑,往手腕上一割。姬洛大惊,她却只是笑笑,然后扭头跑入生有瘴气的林子,掬了一把温血挥洒出去,“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说完,朝他伸出手去,一字一句道:“用我的血吧。”
只见她身后瘴气退散,再不能进一丈,以她为中心,仿若自成一道屏障。
要说毫不不震撼是不可能的。
姬洛平生第一次怔忡当场,饶是他巧舌如簧,聪颖慧黠,上可神机妙算,下可抟弄人心,但唯有这一份剖心的赤诚,让他不敢接,也无力来接。
这些天来的默契并非嘴唇相磕碰,说说而已,见他一动不动,爨羽知他在心中在想什么,便拉出了要求,全了他的脸面:“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你不用觉得难为情,若你过意不去,待我们逃出生天,你替我完成一个心愿即可。”
说着,她顿了顿,用牙齿咬下手腕上串着银铃铛的红绳,将其抛投给少年,又道:“戴着,这可是证物,免得你哪天不认账。姬洛,其实你已经做得比自己想得更好,至少你把选择的权利给了我,不像……”不像庄柯,不像家族里的其他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将痛苦加诸在别人的身上,而勿论死活。
谁说爨羽说话难听不懂人情世故,小姑娘可通达得很,只是她这不大的年岁里遭罪太多,心里的情感反而更为纯粹,对喜欢的人好上加好,对不喜欢的人肆无忌惮恶语相向。
相故衣一把年纪了,被两人这话腻歪得不行,干脆蹲在树后啃完烤鱼,也不洗手,手指送嘴里舔了舔,托着脑袋往一根落地的粗壮树干上一躺,悠悠道:“我说,那边的少年少女,照顾一下老人家嘛!大晚上给我整一出浓情蜜语,甜齁得我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全他娘都给我去睡觉,明早出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姬洛脸上挂不住,他如今一堆破事缠身,且随时随地有杀身之祸,哪有功夫考虑这些风流事,何况白日听过爨羽的故事,猜测人多爱寻觅相似之物以求寄托,当即只道那小丫头丧兄而心有戚戚,悄无声息间将自个视之如兄长,所以才这般依赖自己。
因而,他只当相故衣闲淡太久,非要说两句烂话找找存在感,便回身一脚踹在那木头上,震得相故衣跟只煎蛋般滚摊在地上:“哎,别说,我寻思着白天还有一桩事忘记问你,现今兜在脑子里,怕忘咯!”
“说说说!有屁快放!”平白摔了一跤,相故衣自然是有些不耐烦的。
站在身后的爨羽若有所感,知他要说什么,左右觑看,狠下心按了一把伤口痛呼,三两步踉跄倒地。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没阻上他的嘴,姬洛接着白日被打断的话头问出了口:“相叔你提到了隋铁心,那敢问此人究竟因何亡故?”
哪知道他这话一出,相故衣从地上一蹦三丈,惊怒得一双眼睛似要落在地上:“你说什么?隋铁心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了,开心!!
嗯……如果我说才写到三分之一左右你们会不会揍我哈哈哈,不管了,还是开心,像里程碑一样!!
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特别是465小可爱~
第101章
姬洛抿唇一言不发,相故衣见他脸色发白; 也知所言不假; 心头顿时泄了气; 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同他相遇时,他正赶往滇南寻药救其恩师,为人至纯至孝,不辞千里辛劳,因熟悉南方地形气候; 一路对我多有照应;我同他分别之时,恰逢天都之乱,他曾生豪言壮志,立誓继承先祖遗志; 欲要合并南北白门; 重振昔日荣光……”
想来感切之深; 任是久经风浪颠簸的相故衣也有喉头发紧,呜咽难开口之时。见状; 姬洛抄到他后方; 出手在其后背几处穴上点了点,替他顺过气来,道:“逝者已矣; 还请节哀顺变。”
“你刚才问及我他的死因?”相故衣深吸了口气,猛然反应过来,扬声质问,“你的意思是; 有人加害于他?”
姬洛犹豫片刻,遂颔首以示,将瞳洞中吕秋书信和董珠所写天都血书一并交代。听过后,眼前那穿着比野人还野人的男人,顿时就是一阵歪骂:“妈了个巴子!看我不杀上天都,替隋兄弟讨个公道!”
相故衣气得一脚踹穿了用作寝卧之地的粗树干,姬洛顺手把碎屑捡来投到篝火中,火势迅猛,扑腾一阵后静得只剩潮湿的枝干爆裂的噼啪声。
毕竟活了好几十年,相故衣也不是百般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撒了撒火后,也算是沉静下来,拿长竿子敲了敲地上的卵石,道:“还有功夫拾柴火,你这小子怎么不开窍?”
先前他心头打算是可出去可不出去,对爨羽的舍身还只是报以赞许和敬重,这会子是不出去也得想法子出去,生死恩怨全系在这小姑娘的身上,顿时另眼青睐,再看时哪还是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分明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因而生了讨好意,赶忙冲姬洛使眼色,压低声音道:“人家就巴望你过去扶一把。”
姬洛回头,爨羽却好像窝了气,故意把脸别开,自己按着伤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独自坐到一边,皱着一张小脸。
“痛不痛?”姬洛走到她身前蹲下,将她手拉过来,送到嘴边吹了吹。爨羽本来想趁机发发脾气,可瞧他这么温柔,心头又高兴又难过。高兴是他对自己无微不至,难过是两人终究如云泥之别。
“喂。”爨羽难得没有叫他的名字,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垂下眸子,盯着近旁在风中飘摇的火苗,“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叫隋铁心的人是谁?他……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姬洛摇了摇头,不想她被卷入诡谲的漩涡之中,遂并未多做解释。
“好啊,你不说我也能听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只是想听你说说话罢了。”爨羽却把手抽了回来,往腰间一插,气势活似个霸道凶蛮的大娘子,可语气却更像一般撒娇作态,“我……我是说如果,你们找到了杀人凶手,你们会怎么办?”
少年霍然抬头,一双深邃的眸子略带考究。
爨羽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又瞧他一声不吭,顿时手足无处安放,左右抓耳挠腮,磕巴解释道:“我……我是担心你们一生气把天都教给灭了。”
“半大点儿孩子就是爱痴人说梦,天都教哪是那么容易灭的,就我和他?你也太不把九族当回事了。”相故衣把手往脑壳上一托,背靠大树闭眼插上话来,“何况你相叔我,纵贯南北,那可是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谁干的谁出来受着,没必要恶毒到灭人家满门,否则我和那些恶徒猪狗有什么分别?”
爨羽紧张地瞥了姬洛一眼,见他又再度展颜,心下长长舒了口气,一路跟他到背风的地方,就着草叶铺就的卧榻休憩。
夜来多悲,那相故衣还兀自陶醉在往昔风云里,啧啧念叨:“天都下辖九族虽常年窝里斗,看不惯自己人,但大难临头却没有各自飞的说法。”
他的话音一落,已经躺平歇息的小姑娘猛然睁开双眸,盯着星子与穹苍,眼中露出极不协调的一抹杀意,随后沉沉睡去,并无异样。
次日晨起,精神抖擞的相故衣翘脚坐在一旁,指点二人稍稍收整行囊,寻来三两只破葫芦盛满泉水,又将鱼干用香叶包裹好以备路上果腹。
“大叔,你好歹也动动手?”爨羽实在看不惯他偷懒的行为,手中葫芦没握住,“滋溜”一声飞了出去。
相故衣伸手接来,在底部穿了几个孔,抬手成掌刀伐了两根细竹,裁剪竹节往下头一插,抬手冲小姑娘扬了扬。
爨羽“咦”了一声,似有些始料未及;而姬洛闻声,也一并瞧了过去。
多了两个观赏的人,相故衣当即要露上一手,于是拿葫芦吹了一支清扬的山曲,那调子起承转合之处音色欢愉且高亮,和古琴乃至丝竹管箫之音皆不大相同。
“他吹的是百濮人的山歌。”虽然爨氏上溯根源,乃实实在在的中原人,但她毕竟生长在宁州这片土地,见识还是不少,于是开口解释道,“这东西叫筚郎叨,有说是由笙箫演化而来,也有说是百濮人根据伶伦所造三管龠所改。”
只听那曲子从轻快忽地渐缓,慢慢凝成呜咽,两人竟闻风生悲,不由红了眼角。这会子相故衣不吹山歌了,改吹的是汉乐府旧歌,姬洛和着调子,轻轻跟着哼唱:“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注1)”
爨羽往他身边靠了靠,睁着一双大眼睛,痴痴望着,而后用手肘碰了碰少年的衣摆,见他仍无动于衷,只能鼻息长叹,接过最后一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注2)”
待收拾好行囊,三人捡了一条小道突围而出。
白日里山中寻常无恙,但他们未敢久待,行三两时辰,稍歇片刻。爨羽常年泡在毒池里走不得远路,姬洛就在山涧等平坦小道上将她背在背后。入夜后,山中瘴毒漫起,爨羽割手取血,百毒勿近,以此开路。
三人披星戴月,行了两日一夜,终于走到云岚谷边缘。
最后一处山谷地势生得奇妙,底部逼仄,上头开口,山壁皆往外撇斜,如一只正摆的碗。爨羽此时脸白如纸,失血和脱力让她显得十分虚弱,姬洛知人血有量,不能无穷无尽索取,因而无法再绕远路,只能硬着头皮闯那一线天。
越往里头走,脚下的骸骨越多,上头山石洞窟里还挂着惊悚的刑具,那些铁索环扣上的血迹已经发干,在阳光下变成紫红色,而尽头处,则陈设一道巨石大门,直与顶上的突石衔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爨羽眨了眨眼,伏在姬洛肩上好奇地到处觑看,没有半点女孩子该有的心惊和害怕,而相故衣则蹲下身去查看那些人骨,发现每根骨头上几乎都布满累累伤痕,遂点破道:“原来这云岚谷是个实实在在的囚笼。”
他随即起身,往前头探看,顺带再说上两句:“这里的刑具皆是酷刑,死在这里的人无人收尸,尸体腐烂,积年累月滋养山中毒草,才在夜晚生出剧毒瘴气。”姬洛和爨羽听完,脚踩湿漉漉的泥土,身子都不由发寒。
说是瘴气,听起来更像怪力乱神的怨气。
相故衣又道:“我在滇南久居时有听闻,早年中九族多有古怪禁忌,犯忌之人由族长和祭司共同判罪,以族归处决。后来天都教掌权,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觉得此陋习颇为残忍,于是倾教众之力废禁,不过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九族之中仍然有人顶风,暗中留有刑牢。”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摆首,“难怪中原多称滇南天都为邪魔外道。”
“哼,邪魔外道?只是相较之下而已。”爨羽摊开双手,盯着肌肤上因毒气而现出的青色,颇有些愤懑。她这个样子只要走出宁州,不被乱棍打死,或许也要被指摘的唾沫淹死,毕竟在外人眼里,宁州多毒蛊,练邪功毒功的多是些下三滥。
说罢,她顿了顿,竟是在反驳相故衣的话:“白若耶确实是个才学广博,颇有见地的人,可惜,根深蒂固的东西想要拔除,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能办到,在宁州乃至滇南,部曲始终无可替代,改变往往犯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不然先秦时相国商鞅,又怎会车裂而亡?”
若不是亲眼所见,相故衣都要以为这番高谈阔论是那个他还颇有些欣赏的少年所发:“分析得挺透彻嘛,爨氏号称宁州第一大族,果然不同凡响!”
可惜听完他的赞叹,爨羽却脸色大变,知自己失言,慌忙去瞧姬洛,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又草草盖过,佯装没规矩,抻手揪着一撮树枝去弹相故衣脑门:“大叔你少废话,还是看看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相故衣果然不再多话,上前去拨弄石门。石门高达九丈,饱经风霜多年,早与山壁生为一体,且两壁可落脚处皆光滑陡峭,底部还有生铁浇筑的暗刺和铁蒺藜,就是为了防止锁在这里的人攀壁而出。若只有相故衣和姬洛二人,倒是可以拼一把,但现下还有个虚弱的爨羽,怎可能过河拆桥,留她在此,因而无法,前后只得这一路。
眼看便要到落日昏时,三人心中都有些焦急。
“有了!”相故衣突然一掌拍在那石门左侧,石屑纷纷抖落,平滑的表面当即出现了一条缝隙,他将眼睛贴在缝上,似能瞧清里头的机簧,“如我所料不错,这扇门能双开,就是里外都能推。”
说完,他冲姬洛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放下爨羽,走到石门右侧,仿照他方才的样子一拳捶在对称的位置上。石屑落下后,也出现了另一条缝隙,如此看来,当不是偶然。
姬洛嘴角渐渐抬起:“也许当年建造这座囚牢的人,也害怕被秘密锁在此处,就如皇陵地宫的工匠,惯爱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不错。”相故衣颔首,挽起袖子将四指伸入缝隙中探看,且稍稍拨弄里头石造的锯齿机簧,“没想到我前半辈子嫌弃不已的揽月手,今日当真用作了开锁之功,可叹!可叹啊!”说罢他用力一扳,石门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要倒塌一般。
爨羽被这声势骇了一跳,脚步当即有些虚浮,姬洛连忙赶到她身侧扶了一把,将人送到一片勉强干净的地方坐靠休息。
“不行!”
这时,相故衣的手退了出来,大喝一声,眉头皱成川字,神情赫然凝重,“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爨羽就着气声儿,竟不合时宜地带着些戏谑问道:“怎么了?可是你那揽月手解不得?”
“怎么可能!”相故衣当然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落了面子,嘴硬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当即一股脑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到了建造者身上,“这绞索锯齿下的锁芯,除了石造外廓,仍有不少铜器支撑,这石门多年未开,宁州又闷热潮湿,里头的东西早锈掉了,若有不甚,这大家伙落下来,咱今天都得在这盖棺。”
“那可有……”姬洛出声询问。
爨羽眉毛一挑,截住他的话头,先冲姬洛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