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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坤宁_时镜-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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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今日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为他在听闻她不愿上学后的臆测与独断。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进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里,与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无二了,再称不得什么“半圣”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墙上,又弹落下来,滚在地上。
  姜雪宁冷着脸都不看上一眼。
  两眼目光钉在那墙上,像是钉在谁身上似的,也把谁给射穿似的,透出些许凛冽。
  其他人下学回来的时候,那两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点点黑白散落满地。
  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她门。
  她拿了本话本子坐在躺椅上看,听见声音便问:“谁呀?”
  外头竟然响起沈芷衣的声音:“宁宁,我。”
  姜雪宁一怔,忙把话本子放下,起身走过去把拴上的门拉开,一抬头就看见沈芷衣站在她门口,身后也没跟着人,有些担心地望着她:“你没事吧?”
  姜雪宁道:“不过是找借口逃了课,没事。”
  沈芷衣松了口气道:“我猜也是。那张夫子,我听了都忍不了!”
  姜雪宁也觉这人实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报告的事情来,拉着沈芷衣的手,让她进了自己屋里坐,道:“殿下也觉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恶心:“从来只闻外头闺阁女儿要学《女诫》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听大倒胃口,哪里将女儿家当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要拿进宫里,拿到学堂上来讲!”
  姜雪宁旁敲侧击:“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沈芷衣原本只是抱怨,并没想到要处置,姜雪宁这话一说,她还真跟着想了一下,两眼顿时一亮,拍手道:“对呀,本公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这《女诫》寻常人家胡来也就罢了,难不成本公主堂堂一个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与母后那边去,也好敲打敲打这愚顽夫子,让他取消了这一门。”
  姜雪宁欢喜了几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着高兴。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开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声音低沉:“不过这两日宫中事多,皇兄与母后都不大高兴,换了往日必定对我百依百顺,如今却未必有闲心搭理我了。”
  姜雪宁一时无言。
  沈芷衣便叹了一声,道:“不过也没事,至多等这阵过去便好,晚些时候请安还是要向母后说上一声。不想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没关系,明天就是谢先生来上课了,要教我们那边他新选编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姜雪宁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件事。
  是啊。
  谢危一人教两门,往后她虽不去学琴了,可三日里有谢危两日的课,糟心的日子怕还多呢。
  只是她与谢危之间的龃龉也不必道与沈芷衣。
  姜雪宁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谢先生同旁人不一样,明日便高兴了。”
  *
  不管心里对谢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见,次日起来还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课。
  姜雪宁昨晚上睡时已经想清楚了。
  谢危若因这一桩事恼了她撵她出宫从此不用上学,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迹天涯去;可若谢危只不私底下让她学琴,那学还是要继续上的,见了谢危也恭恭敬敬,只权当不熟,也当先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
  至于谢危因此迁怒要害她死……
  姜雪宁觉着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宫时有言在先,不至于因这些许小事暗计害人,失了他的气度。
  想谢危独断不分青红皂白说她,她也抱了猫吓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义愤抛下,心平气和去了奉宸殿。
  因为今日第一堂便是谢危的课,所以众人都去得甚早。
  怕课间无聊,方妙带了副象棋。
  趁着还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摆上,周宝樱难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说就拉过了椅子坐在她对面,放下狂言:“好嘛原来你还带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来。你们都道我只会吃,我可告诉你们,才不是这样!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给你们瞧瞧。”
  众人都知道她是个活宝,完全没把她的话当真,但热闹谁不想看呢?
  于是全都凑了过来看她们下棋。
  姜雪宁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摆着的小册书上:昨日她从奉宸殿离开时,推了一把书案,案上的东西都掉了下来,没想到今日来都已经被伺候的宫人收拾了个妥当,连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诫》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来得晚些,撇着嘴,眉眼也耷拉下来,见了姜雪宁便丧丧地喊了一声:“宁宁。”
  姜雪宁一看便知是事情没成。
  她笑着宽慰她:“殿下先前就说了,太后娘娘与圣上事忙,有这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过些时候改一天再说此事,他们说不准就允了,何必这样丧气?”
  沈芷衣道:“也是。”
  昨日去告那张重的状不成,原是意料中事,改一天再说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重又开颜,拉姜雪宁去看周宝樱同方妙下棋。
  方妙带棋来不过是想随便下下,解解乏闷,又想周宝樱平日懵懂不知事,便道她多半是故意说大话逗大家乐,是以初时也不曾将下棋本身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一坐在棋盘前,周宝樱跟变了个人似的。
  那平日总松鼠般鼓动个不停的腮帮子紧紧绷着,稚嫩的脸上一片肃然,清秀的眉宇间竟有几分凝重,下起棋来一板一眼,没一会儿便杀得方妙傻了眼!
  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神间已被吃了个“士”,于是连连摆手,竟上前把自己方才落下去的那步棋撤了回来:“不算不算,刚才不算!我都还没想好呢,我不下这里了,我改下这里!”
  “落子无悔!”
  周宝樱惊呆了:“怎么可以这样?”
  她说出这句话时眼睛睁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抢了块酥饼去一样愤愤。
  这场景本该是严肃的。
  然而她脸上是下不去的婴儿肥,非但不吓人,反倒十分可爱,引得众人止不住地发笑,调侃道:“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篓子扯不清了!”
  方妙还兀自为自己辩解,说周宝樱下棋如此吓人,摆明了是欺负她,悔棋也不算什么。
  众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连站在最边上观战的姜雪宁都没忍住露出几分笑容来。不过她一转眸就瞥见殿门外一道身影走了进来,脸上那原本明媚的笑容隐没了,先垂眸躬身道了声礼:“谢先生好。”
  众人这才发现谢危来了。
  下棋的站了起来,观棋的也敛笑转身,跟着姜雪宁一道行礼。
  谢危的脚步便在殿门外一停。
  他昨夜没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错综复杂的局面没理顺,半夜又头疼,犯了寒症,今早从府里出来时面色便有些发白。
  原本轻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剑书怕入了冬风冷吹得寒症加重,给他披了嵌了层绒的深青氅衣,立住时便有几分青山连绵似的厚重。
  姜雪宁看见他时敛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恭敬姿态,谢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也不知为什么又气闷了几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礼。”
  也收回了方才落在姜雪宁身上的目光,携了一卷书从殿外走进来。
  众人都知是要上学了,连忙帮着方妙收起棋盘,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姜雪宁也向自己的书案走去。
  谢危自来从右边过道走,正好从她书案旁经过,然而目光不经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动,连着脚步都再次停了下来。
  姜雪宁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他看的竟是摆在案角的那册《女诫》,唇边不由勾出了一抹讽笑。
  谢危两道长眉却是蹙紧。
  众人案头上都有这本书。
  他伸手拿起姜雪宁案角这本,翻了两页,搭在那纸页边角上的长指便停住,只问:“奉宸殿进学并无此书,谁让放的?”
  姜雪宁心底一嗤,并不回答。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沈芷衣犹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礼记》的张先生说学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压了《礼记》先教《女诫》,命人发下此书。”
  “……”
  张重?
  这位国史馆总纂并不与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谢危接触得不多,实没料着沈芷衣会给自己这样一个回答,更没料着张重有胆量阳奉阴违,改了他拟定的书目。
  目光重落到书页上,条条皆是陈规陋款。
  他脑海里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与姜雪宁一番带了火气的争执——
  “这时辰张先生还在讲学,你不听课坐这里成何体统?”
  “张先生的课我不想听……”
  “我训你不该?”
  “尊师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么,学生学什么,先生说什么,学生是什么。谢先生压我斥我误会我,都是应该。”
  ……
  谢危洞悉人心,听了沈芷衣的话,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入为主,不分皂白地责斥了她,才使她怒极反击,一时便生出几分不知来由的烦郁。
  再见这书,便更不惯了几分。
  他虽一向与人为善,可内里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当下也不置一言,眼帘一搭,劈手便将这《女诫》朝殿外扔了出去。
  那书册“哗啦”一声,翻起白花花的纸页来,摔落在外头台阶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姜雪宁也不由抬眸望着谢危。
  谢危有些苍白的脸容不起波澜,只持着自己编的那卷书走上殿,站定后,看了众人一眼,抬指一点殿门外:“都扔掉。”
  沈芷衣惊喜极了,把自己桌上那本《女诫》扔了出去。
  其他人却是面面相觑,一副畏缩不敢模样。
  陈淑仪已在谢危那边吃过一回亏,此刻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开口。
  姚蓉蓉的声音于是显得十分气弱:“那、那张先生那边……”
  谢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谁都看得出来,比起前日教琴的时候,他心情是坏了不少的。
  见没几个人扔,他也懒得再说。
  只把自己那卷书平放下来,淡淡道:“上课。”
  *
  谢危今日原打算讲《师说》,非为强调尊师重道,而是为向众人言明“学”之一字的紧要和“师道不师人”之道理,可进殿时见着那本《女诫》,又了然昨日因由,怕宁二听了此篇后误解他以师道压人,遂将此篇翻过,思量一会儿,把《史记》里《廉颇蔺相如列传》一篇挑出来讲。
  从“完璧归赵”讲到“负荆请罪”。
  因事有传奇,众人都跟听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贯注。
  他讲到廉颇误会蔺相如时,便不由向姜雪宁看去,却见她浑然无觉似的坐在角落,虽也没开小差,可看着并不如何认真模样。
  眉头于是再皱。
  可此时若再责斥无异于火上浇油,便将心思压下,不再看她。
  待得一个时辰后下学,谢危朝她走过去。
  可还不待开口,姜雪宁已看见了,竟冷冷淡淡躬身向他一礼,道:“恭送谢先生。”
  “……”
  谢危还未出口的话全被她噎了回去,终是看出她心怀芥蒂,不愿搭理人,又想辰正二刻国子监的孙述便要来教算学,实非说话的良机,立着看她半晌,只好走了。
  只是一路出宫回府,心内终究一口郁结难吐。
  吕显掐算着时辰登门拜访,一进了壁读堂便看见他面向那一片未悬一物、未书一字的空墙而立,手里一盏茶也不知端了多久了,大冷天里连点热气儿都不往外头冒了,不由一阵纳罕。
  这壁读堂乃是谢居安书房。
  向来是遇到难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墙上不置一物为的是澄心静思,今日是为什么?为宫里那桩眼见着就要闹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长衫在谢危身后坐了下来,只道:“无缘无故跑去宫里教那些女孩儿干什么,平常经筵日讲都挪不开空,如今又收一帮学生,是更难见着你了,一天倒有五六个时辰都在宫里。今日来本是想同你说那尤芳吟,你这架势,又出什么事了?”
  谢危觉得他聒噪。
  直到这时手才动了动,回过神来去喝端着的那盏茶,才发现已经凉了,只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许小事。”
  “小事?”吕显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谢居安从来只为大业烦忧,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也会为小事澄心了。”
  谢危一想,可不是这道理?
  一时也觉好笑。
  他也不好对吕显说自己昨日心躁,同个小丫头置气,且还理亏于人,只能摇头,无奈叹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谢危终也有被人治的时候。”


第63章 讲和
  当天回去; 吕显铁公鸡拔毛,高兴得自掏腰包买了一坛子金陵春回幽篁馆。
  伺候的小童惊呆了:“您发烧了?”
  吕显倒了一盏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只道:“恶人终有恶人磨;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哈哈哈……”
  若是能打起来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着。
  “……”
  本还担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童,现下确定他只是日常发癫,不由得嘴角微抽,默默把门带上了; 干脆留他一人在屋里傻乐。
  *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后时辰还早,谢危被吏部几位官员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后才得脱身,略一思量; 便准备去趟国史馆。
  没成想一抬头看见皇极殿台阶下两道身影。
  左边那人面容端方; 同右边人说话时面上挂着点不经心的笑,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陈瀛;右边那人却有些面生; 穿着玄黑的官袍,五官端正,满面清冷; 垂眸敛目; 竟给人一种寡淡冷刻之感。
  谢危顺着台阶走下去,陈瀛便也看见他了,于是一笑; 只同右边那人道:“此事一会儿我回了刑部衙门再议吧。”
  说完向谢危走来。
  谢危则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意外瞧见那人也转过脸来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颔首。他顿时微怔,虽不知此人身份; 却也跟着颔首还了一礼。
  陈瀛在谢危面前站定,躬身拱手一礼:“听闻这几日谢先生事忙; 还要在宫中教长公主殿下,陈某都不敢贸然登门拜访,也不知您何时能留出空来?”
  谢危却道:“刚才那人是谁?”
  “刚才?”
  陈瀛下意识回头望去,方才与自己说话那人已转身向着宫门外走去,两手交叠在一起都拢在袖中,一身清正,真是半点也看不出是个如今处处被锦衣卫那边针对着的人。
  他提起这人,声音里添了几分玩味。
  “前不久调来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张。”
  谢危如今虽是虚职,可毕竟在皇帝内阁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情都会从他手中过一遍,虽不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桩桩件件基本都有个印象。
  陈瀛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只因那调任的票还是他拟的,于是道:“那个弹劾了周千户的张遮?”
  陈瀛打量着谢危神情,笑道:“正是此人。谢先生是不知道,这人颇有一番硬本事,刑狱之事乃是极通,律法条条皆在心中,只是脾性又臭又硬,也不大合群。他才调到清吏司没几天,锦衣卫北镇抚司那边已摆了好几回的宴请我去了。陈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谢先生您看?”
  这张遮本是刑科给事中,一朝弹劾了周千户,开罪了锦衣卫,沈琅在内阁里对着其他几位大学士曾骂过此人不懂变通,净给他找麻烦。
  毕竟锦衣卫只为皇帝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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