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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天命皇后-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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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轻笑一声,并不答话。皇后亦不语,殿内一时静谧得颇有些诡异。忽闻得一声灯花爆开的声响,皇后正酝酿得双目微微有些湿润,才要转向皇帝,倾诉衷肠,却见他再度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朕乏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
  皇后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怒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逐渐安然睡去。举目茫然四顾,亦知道今夜虽银烛秋光流转,于自己而言,也不过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而已。
  次日一早,宁王李锡琮正由内臣服侍更衣,却见总管梁谦入内,亲自捧着一碗银丝细面,满面含笑道,“王爷先不忙进宫拜见娘娘,且用了这面再动身,这是臣一早让他们预备下的,您务必赏脸尝几口。”
  李锡琮蹙眉道,“才刚怎么不端来,我已用了早饭,却又来。”梁谦将碗置于桌上,一笑道,“那个不一样,都说这是臣的心意了,您哪怕吃上一口,臣今日就算讨了个好彩头了。”李锡琮见他目光殷殷,只得点头笑道,“罢了,闻着倒香,孤王就赏你个面子。”
  撩袍坐定,才拿起银箸,便有外头内臣进来禀道,“王爷,司礼监着人前来传话,说皇上宣召,请您即刻入宫。”李锡琮忙放下手中物事,问道,“可有说为何事?”内臣道,“不曾说过。”
  梁谦见他眉峰愈紧,不由宽慰道,“许是皇上有好事要同王爷说,或是……”他眼角扫过那尚冒着热气的面,半含笑道,“或是要给您……”未曾说完,李锡琮已站起身来,道,“不必猜了,定然不是你想的那桩事。”说罢,整了整幞头衣衫,自随那内臣出门去了。只留下梁谦对着那一筷未动的汤面,垂目连连兴叹。
  因过了朝会时辰,李锡琮被内臣径直引入宣政殿,面向御座跪拜叩首。皇帝犹自翻看奏疏,略略抬首道,“起来罢。”李锡琮听那声音并无不悦,当即缓缓起身,垂手立于阶下。
  皇帝望了他一眼,问道,“唐志契其人,曾在你麾下做过参将,该人能力如何,行军布防可有建树,你且说与朕听听。”
  李锡琮略微一愣,凝神应道,“此人出身军中世家,耳濡目染,精于兵法。然心浮气傲,自视甚高,常不服主将调遣,擅做威福。不过是当世赵括,实无雄才。”
  皇帝“嗯”了一声,微微一笑道,“你对他颇有微词,是故连永昌一役大捷,他任副将的功劳也不屑提及。朕觉得倒也有失偏颇了。”
  李锡琮沉吟片刻,道,“并非臣有意轻慢其功绩,实是攻打永昌之日,他于诸将面前立下令状。若此役不胜,当以身谢罪。此事原有前因,早前臣曾命其率一千精兵佯扰敌军,他不听号令,贪功冒进,深陷敌腹,险些将人马丧失殆尽。永昌得胜,不过是他将功折罪,臣以为并不该为其陈功请赏。”
  皇帝听罢,连连点头,复又笑道,“这军令状立得果有成效,只怕也是你早前罚的那一顿军棍起了些作用罢。”
  李锡琮心下微微一惊,垂目道,“违抗军令,本当处斩。臣念其年少初犯,诚心悔过,加之诸将求情,才断了四十杖。臣处置有违法纪,请皇上责罚。”
  皇帝摆首笑道,“将在外军令尚可不受,朕只问你要结果,若追责起过程,日后众将岂非个个都束手束脚起来。”笑过,接着道,“有人向朕推举了此人,朕拟将其拔擢为十二团营都指挥,今日便来问问你对该人的看法。”
  李锡琮当即躬身道,“皇上三思。唐志契年少贪功,一味自是,为人妄自尊大,又往往言过其实。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乃禁军精锐,断不可疏忽大意,引入不堪重用之人。”此言语一气呵成,停顿半晌,复问道,“不知何人向皇上举荐,可否告知臣?”
  皇帝道,“日前适逢兵部考满之期,有人将他的履历荐于内阁,周洵远等人议过,才同朕推举他。”
  既是内阁同兵部议过,又是首辅周洵远推举,皇帝此刻定然心意已决,适才言谈不过是一番试探,更是一番告诫,京畿禁军之中势必要安排与他曾有嫌隙之人。李锡琮心内一片清明,便即无言再对,只垂首恭敬答了一声是。
  半日又听皇帝徐徐道,“你的意见,朕也会参考,来日再行定夺。你说唐志契年少贪功,须知世家子弟意气风发,难免行事乖僻。其才能尚可一用,假以时日循循诱导,未始不是良将。你自己不也是少年成名,若朕当日不曾知悉你擅于用兵,尚以经验论之,你又何来一番锤炼,有今日之功。可见为将者,慧眼识才,予人机会方是成就他人之道。”
  李锡琮忽然听得他语气柔缓,讲起前番自己出征因由,不由得一阵苦笑,亦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些,掩盖自己面上神色。犹是越发恭敬称道,“是,臣谨受教。”言罢,唇边渐渐勾起一记浅笑。
  此事已了,皇帝着意看了看他,见他一副姿态摆得无可挑剔,不禁一笑道,“站了半日,你且坐罢。朕接下来要问你的话,不涉公事。原是父子之间交心之语。”
  李锡琮正自思量旁的事,忽听皇帝这番话,心内倒是一惊。抬首飞快地扫了一眼,但见御座中人面含微笑,目光温煦,一时更觉诧异。待要开口,却见皇帝伸手示意,“你不知自己这一年长高了许多,朕居高看你尚且觉得累,不如让朕也松泛一下。坐罢,朕好问你另一桩事。”
  李锡琮只得笑了笑,谢了恩在一旁椅中坐了。一面思索皇帝接下来要问之话,自己该如何应答,只听皇帝和悦道,“朕日前和皇后说起,觉得礼国公府,谢家的二女公子文姗品行纯淑,娴雅端庄。朕拟将其册立为宁王妃,于明春择定吉期,行大婚之礼。朕今日说与你听,也是让你心中有数,且这是喜事,该当让你本人也心悦欢喜一番。”
  李锡琮适才已大略猜到,只是亲耳谛听仍是心中慌了一慌,待抚平情绪,方起身恭肃道,“臣谢皇上皇后恩典。然则臣年纪尚轻,未曾思虑此事,目下亦无此心境。还望皇上体恤见谅,恕臣推却之罪。”
  

☆、小惩大诫

  这话似在皇帝意料之中。他眯起双目,眼中便少了几许温度,提高声音问道,“怎么,你看不上朕和皇后为你选的人?”
  李锡琮躬身道,“臣不敢。”皇帝面容一松,淡笑道,“无妨,你若有属意的人选,可以说来听听。讲好今日是父子倾谈,朕不怪你就是。”
  李锡琮再欠身道,“臣不敢欺瞒皇上,实是从未思量过此事。臣自忖尚有余力,可为国,为君父效力沙场,只要皇上一令既出,臣万死不辞。”
  皇帝轻轻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朕心甚慰。朕几个儿子里,唯有你尚可以替朕解前线兵事之忧。”见李锡琮欲开口,已扬手止道,“朕说的是实情,你不必再作谦辞。”
  话虽这般说,李锡琮仍是应道,“皇上过誉,臣惶恐不已。臣微末萤烛之功,岂敢和几位兄长成就相较,更不敢和太子殿下争辉。臣所行之事,皆是为人臣,为人子者分内之职。”
  皇帝颔首道,“朕知道你不贪功,也不过和你说说心里话。”话锋一转,不免笑道,“我朝建立伊始,直至今时,边疆战事从未断过,以后也难彻底肃清。若真等到四海升平那一日,只怕你已至耄耋,朕早成了朽骨。岂可为这个缘由耽搁,以致五伦不全。那些痴语,朕今日听听罢了,做不得数。”
  李锡琮面含愧色,垂首道,“臣适才之言皆出肺腑,愚顽之处幸得皇上体谅。然臣尚存私心,今日斗胆倾于御前。臣不想成婚,并非不喜皇上皇后择选之人,而是臣从未想过要成婚。”
  皇帝听了这话,到底冷下面孔,不悦道,“这更是儿戏之语,本朝还从未出过宗室不婚的先例。”停了一停,语意更添冷冽,问道,“朕问你,你这般推三阻四,可是因为不想就藩?”
  李锡琮见他终于肯直言主旨,当即撩衣跪倒,叩首道,“臣死罪,诚如皇上所言,臣此举确是为拖延之藩。”
  一语罢了,皇帝已勃然做怒,“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朕说话。亲王就藩,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国朝百年从未有变,莫非到了你这里,便有了十足推搪的借口?还是你不放心你五哥的江山基业,定要亲眼看着他登上这个御座,才肯放心离开?”
  后头这一句,皇帝已是咬牙道出,语气极近森冷,闻之不由令人心惊胆寒。李锡琮垂目聆听,片刻之后将眼中一抹嫌恶蔽去,换上货真价实的惶恐哀恳,抬首道,“皇上如此猜疑臣,臣有死而已。臣对储君实无贰心,天日可表。况臣自知一介庶孽,岂敢存欺嫡之意。望皇上明鉴。”言罢,已是重重叩首下去,额头触在金砖之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皇帝冷冷注视,亦觉得他腔调、姿势拿捏得皆好,连那一丝压抑的委屈都呈现的恰到好处,不由干笑一声,道,“这些话大可不必说了,朕要听你不肯就藩的原因。你且说来。”
  李锡琮伏在地上道了一声是,又叩首一记,方跪直身子,道,“臣只有一个理由,便是想陪伴母亲。臣自知这个法子既笨且易遭人诟病,但仍是想试上一试。只要能多陪在母亲身边一日,臣甘愿受君父切责,只求皇上能开恩应允。”
  这话说得颇为哀婉动情,声音里暗含着畏惧的轻颤,连双目中亦蒙上了一层薄薄水气。然而李锡琮到底是哭不出来的,他垂下眼帘自嘲地想,倘若此刻他流下两行热泪,那御座之上,他该称作父亲的人会不会立时便相信了他?——只怕未必。
  皇帝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猜度他的心思,喝斥道,“荒唐!你母亲是遭人欺辱了,还是受人冷遇了?竟要你迁延相陪!朕予她一宫主位,薪俸赏赐历年只多不少,从未亏待过她。且她与旁人的母亲相比又有何不同?凭什么要单为你网开一面,莫非你原比旁人多了份体面?”
  李锡琮听着皇帝一声声喝问,心下只在盘算接下来要说的话,待其语罢,当即顿首道,“臣出身卑微,母亲平日里也常教导臣恪守规矩,不敢逾制。只是臣身为人子,却不能不存侍母之心。皇上说到旁人,宫中各位娘娘却并没有一个似母亲那般,仅有一子之人。旁人得享天伦,臣母子二人却才相见不久,便要分离。臣每每思之,唯有辗转难眠,痛彻心扉。”
  他略微抬首,双眸闪烁,似是不敢与皇帝对视,挣扎几番终是鼓起勇气,颤声道,“臣记得出征当日,皇上曾应允,来日凯旋或将许臣一桩求恳。臣不敢奢望过多,唯以此事相求。便请皇上看在臣离京前后一年又八个月,这一年又八个月却是不得与母亲相见,臣只求能将这段岁月弥补,今生便了无遗憾。”
  皇帝双眉皱紧,极力回忆自己当日是否真对其有过许诺,半日才想起那不过是送他出征之时,自己随口一语罢了。他自是不便否认,也无心否认,到了此时他更有些好奇,此子执意滞留京师尚能翻出什么风浪。
  如是想着,皇帝冷冷道,“你哪里学的一身市侩气,拿这样的事和朕作价!朕当日的话,你既心里一直记得,为何不一早宣之于口?偏要等到此刻来堵朕的嘴,让朕不得不应允你。我且问你,你是甘冒忤逆君父之罪,也非要如此这般和朕讨价还价么?”
  李锡琮举手加额,恭敬叩首道,“臣有罪,但凭惩处。只求皇上念臣与母亲分别近二载,许臣不世之恩典。臣铭感五内,顿首泣拜。”
  皇帝居高望着近乎贴伏在地上的儿子,沉吟良久,冷笑道,“好,朕从不食言,今日就允了你。”
  李锡琮大喜过望,忙欲谢恩,却见皇帝摆手一笑道,“只是你说得晚了,还该算作抗旨不遵。朕看你是该好好敲打敲打了。”当即吩咐身旁内臣,“去取一副刑床来。”
  内臣忙退出殿外,唤人去取,只是心中诧异,为何单要刑床,却不命取刑杖,仔细回味一遭,确信自己绝无听错的可能,才将将放下心来。
  不一时那黝黑刑床已抬入殿中,余人只当皇帝要杖责宁王,正自面面相顾,只听皇帝道,“去西边暖阁里,把那柄紫檀戒尺拿来。”见李锡琮面色刷地白了一道,便轻笑道,“朕知道你这些年颇有历练,自然更禁捶楚,也不必费事用杖子了,只拿你小时候挨过的那枚戒尺足矣。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比小时候更顽劣。”
  李锡琮几乎厌恶地阖上双目,明白皇帝此举,旨在令他忆起幼年往事,提醒他安分克己。这原是羞辱和警示他最好的方式。这些他都明白,可惜无论脑中多么澄明,却仍是难以按下心内一片惨伤。
  那紫檀戒尺须臾便至,内臣上前请李锡琮除了公服,脱去冠带。他一一从之,复又跪下叩首道,“臣谢皇上隆恩。”起身之时,已是身着素白中衣,没有丝毫犹豫,便即俯身刑床之上。
  内臣手执戒尺,只觉此物甚是新鲜,稍作挥就能猎猎生风,掂在手中却沉沉如坠,略微适应了一下,便依着规矩将那戒尺先置于宁王臀峰处。尚未抬手,忽听李锡琮仰首道,“臣今日策马前来,故请旨笞背,望皇上恩准。”
  皇帝不由一阵好笑,又见他此刻大约因遂了心愿,面上懒怠再装出惶惑不安,眼中更是连一丝惧意皆无。便也不想与其多言,淡淡点头,示意内臣如是照办。
  那戒尺打在身上倒是响亮至极,一时殿中便只有清脆凛冽地击打之声。皇帝并没说数目,内臣忖度既不用杖子,想来圣意并非要重责,不过小惩大诫而已,便将速度刻意放缓,以防皇帝随时叫停。可毕竟是在御前,又不敢放水太多,反正那戒尺打不坏人,索性每一记都用了十成力气,细细致致地在李锡琮背上游移抽打。
  皇帝知道于这场惩戒里,决计不会听到除却戒尺笞打皮肉以外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方略略抬眼,看向那趴伏受责之人。但见其面色比平日白上几分,额角渗出豆大汗滴,眼看着贴在背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地下,内中平静无波,双眉也只是如常般微微拢起,并不因戒尺的下落而有半分蹙紧。于是不甘心地再看了一刻,忽然看到其侧脸上因奋力忍耐而突起的一方牙床骨,心中当即有了几分释怀。
  他终归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既然知道疼,既然知道耻,也一定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和心中牵念之人。
  皇帝挥了挥手,道,“住了,你们下去罢。”待众人退去,才转顾李锡琮,道,“可还能起身?”李锡琮不过略慢了一步,听他问了这话,当下半推半就挣了两挣,双臂哆哆嗦嗦撑了一刻,方勉强站起身来。
  他待要撩开衣摆,皇帝已摆手道,“不必跪了,你方才已谢过恩了。朕是要你长个教训,往后行事说话不可任意为之。孝心虽贵重,但祖宗规矩亦不可违拗。朕姑念你年少,应你之请,宽限一年。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李锡琮无复多言,谨躬身道是。皇帝看在眼里,却是一笑道,“你不满意谢家的女孩子,朕便不为难你。既还有一年光景,朕会放开来再为你挑选,必定挑一个好的给你就是,只是下一次绝不容你再行推诿。”
  李锡琮于腹内冷笑,这一番恩威并施在自己身上用得可算从容写意。当下也不争辩,也不表白,仍是恭敬谢恩。两下里已是无言再对,皇帝将目光落回御案之上,淡淡道,“去罢,来日养好了伤再进来,别叫你母亲看着忧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六原本也是演技派,只是在老戏骨爹爹面前,还是总有被看穿的嫌疑~

☆、第29章 福兮祸兮

李锡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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