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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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厚答应了一声,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工作,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去。
骑上马,带着亲卫,王厚便往城东行去。韩冈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并改造酒场的工作,而陇西县城,原来的酒场就设在城东。
王厚打马匆匆而行,但当他经过一处营区时,一片中气十足的吼声震耳欲聋的暴起,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匹。
在战马嘶叫声中,王厚几乎是滚着跳下马,用力扯定缰绳,将惊慌中的战马安抚。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营的地方。
营中多了一群身穿锦袄、手持银枪的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校场上操演着阵法。这群士兵,大约四五百人,正好是一个指挥的数目。人人身高体壮,长枪挥动如风,队列严整似山岳,行动间阵型亦是丝毫不乱,看着就知道是精锐。
‘想不到泾原路的选锋都给姚兕带来了。’王厚长吁一声,怒气收止,‘蔡挺还真是大方!’
选锋并不是军中正式的编制,在枢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没有这个军额,但四个缘边经略司,都有选锋或是类似选锋军的存在。是各个经略司从配下的军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所组成,基本上只有一个指挥,但战力可匹敌数倍的敌军。当初一举攻下了罗兀城的,就是种谔所率领鄜延路选锋。现在姚兕带来的,则是泾原路的选锋。
看了两眼泾原选锋的操演,王厚满意的收回视线。跳上已经安定下来的坐骑,往着酒场赶去。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二)
【迟了一点,很不好意思】
离着酒场渐近,一股酒糟味便扑鼻而来,近于腐败的臭味直透囟门。王厚喜欢喝酒,但他绝不会喜欢到酒场闲逛。但韩冈偏偏挑了这件事来做,自从回到通远军的这几个月来,没事就跑酒场里去。还弄出了什么蒸馏锅,用来蒸酒。
走到了酒场门口,王厚翻身下马,空气中传来的不再仅仅是浓烈刺鼻的酒糟味,还有韩冈饱含怒意的训斥,“这酒精是用来外用消毒的,不是给你们喝的。好不容易才出了几十斤,转过眼来就没了?我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投机摸狗的事?!”
王厚连忙进门,只看到傅勍为首,王舜臣、苗履,还有几个将校,都站在韩冈面前,低头挨着训。
韩冈不论是在河湟还是横山,都是屡立功勋。虽然官位还差一点,但在军中已是积威深重,现在的缘边安抚司,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又敬又怕。一发起火来,就算最亲近的王舜臣,或是年纪最大的傅勍,都不敢稍膺其锋。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王厚的印象中,韩冈很少会这般发火。
“还能什么?给疗养院准备的酒精,好不容易酿出来的,全都给他们偷了去!”韩冈回头,怒意不减。但看到是王厚,却惊喜的站起来:“处道兄你都回来了。”
有了王厚打岔,王舜臣等人缓过气来,他上前涎着脸笑着,“三哥你弄出来的蒸酒喝过,别的酒就是跟水一样,怎么都喝不过瘾?本只是解个馋,谁想到一不注意就喝了这么许多……”
“你们喝得太多了!”韩冈回头又训斥着。
王厚在离开前,也曾尝过了一点蒸酿过的烈酒,给他的感觉并不好,“玉昆弄出来的酒精,烧得慌,喝一口就像着了火,你们怎么还喝?”
“是啊,我给这酒精起个了名字叫烧刀子,喝下去就是烧过的刀子在戳肚肠。”韩冈冷冷的笑了一笑,脸色突的一变,声色俱厉,“万物生长都要阴阳调和,孤阳不长,孤阴不生,人也不例外,无论阴气阳气,哪边重了都要伤身体的。伤口感染溃烂,便是阴气染疮所致。酒是至阳之物,所以用来祀神驱邪,喝起来也暖身。不过原本的酒因为水多,阳气不算充裕,所以我才会让人蒸酿酒水,蒸出酒精来清理伤口。可酒精阳气过重,也只能外敷,用来清洗伤口没问题,但喝下肚子,会烧肝烧胃,坏了身子。”
韩冈冒充医道高手已经冒充了很长时间,别看他一直不肯承认药王弟子的身份,但编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而且一点也让人戳不出破绽。活灵活现,宛如真的一般。
他再一瞪眼,扫过面色如土的几人,狠狠的说着:“以后喝出病来别来找我!”
王舜臣、傅勍他们担惊受怕的被韩冈撵走了。而王厚也被吓住了,扯定韩冈:“玉昆,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惊问着,看到韩冈方才一脸认真,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半真半假,只要不多喝,其实也没大碍。但不这么吓他们,迟早就给偷光掉。”韩冈摇摇头,他可不喜欢喝烈酒,想方设法让下面的工匠弄出蒸馏酒来,也是为了清洁伤口,保证疗养院中的医疗,不是让人喝得。但没想到,还是被几个酒鬼盯上了。若只是偷喝一点倒罢了,但傅勍和王舜臣却是一次几乎给偷光掉,韩冈哪能不暴跳如雷。
“不过这酒精……还是叫烧刀子好一点。喜欢的人不少,如果真的暴饮后才会有大碍,那拿出点散酒来卖也没关系。而且,玉昆你看……”王厚指了指脚下的酒坛,“这一坛酒大约十六斤,装酒精一坛,装普通的酒水还是一坛。但运送起来就不一样了。一坛烧刀子运到地头,只要兑上水就是三五坛出来了,相对于那些淡酒,省了多少运力出来?三五倍啊!”
韩冈发楞,他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他清楚在苦寒之地,烈酒比过去的淡酒肯定会更受欢迎,不过再受欢迎,也不一定能弥补蒸酿过后、酒液浓缩的损失,直接卖淡酒反而更赚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王厚能从物流费用上打主意。物流的确是困扰现在这个时代的难题之一,运输通道不畅,也是困扰大宋政府攘外安内的重要因素。
可是王厚的提议,对他韩冈、对缘边安抚司,又有什么好处?
通远军因为要保证粮草供给的缘故,酿酒是很少的,韩冈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蒸馏酒不过是几十斤上下,勉强能装满三四只十六斤重的坛子罢了。也只有其他位于蕃区的寨堡,才会向蕃人贩卖酿出的酒水,这是边地军州最为重要的收入之一。
如果要私酿赚钱,更是不可能——酒水专卖的制度,在内地也许管得很松,但在陕西缘边,却是禁令森严,容不得有人违背。
“难道不能是由外地向通远军运酒?”王厚笑着韩冈的疏忽,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原本要三车的酒,现在只要一车就够了。那样难道不方便?”
“那还要先把这个蒸酒的方子传到外面去。再让人把蒸酒的作坊搭起来。我们还有能有多少时间?”韩冈反问着。
看着王厚张口结舌,韩冈不为已甚,笑了笑,“还不如想想能不能赶在开战前,让缘边安抚司正式升格为经略安抚司。这可比运酒重要得多。”
“难说……”听到关心的话题,王厚把前面的话顿时丢到了一边去,“今年是不可能了,就不是到明年夏天总攻前,能不能让家严如愿。”
河湟之地转为经略安抚司,从秦凤经略司独立出来,这是自王韶一下,每一个缘边安抚司成员的梦想。如果能成为关西的第六个经略使路,以王韶的身份,他将能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经略使,而他之下的官员,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这个前提是夺下武胜军。现在只有通远军一地,安顿一个缘边安抚司只是勉强,如果有几个州一级的区划,这样才好组成一个经略安抚使路。”王厚又对着韩冈问着,“玉昆,你说是不是?”
韩冈这时正在叮嘱酒场的管事,让他重头开始蒸馏酒精,并让他小心提防,不要再被人偷了去。
拉着王厚出门,他才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接着王厚的话头,“而且通远军最好也要由军升州。从编制上,没有一个经略使路的治所会放在一个军的位置上,至少得是州。而当下的通远军人口还不足,不到万户,升为正式的州还是很勉强。就算天子和政事堂特别批准,阻力也很大。我们这边必须要先配合起来,不然事情会很难办。”
“说的也是!”王厚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跟韩冈一起翻身上马。却是一眼瞥到路边走过的一名应该是厢军的小卒。愣了一下神,却又兴奋得叫了起来,“厢军!”
他返身过来对韩冈叫着,双眼亮得像是捡到了宝一般:“将兵法不是已经在关西全面推行了吗,朝廷可是要开始汰撤厢军了!”他愈加的兴奋,“光是陕西要汰撤的厢军听说都有三四万之多,要是其中能有十分之一转到通远军来,户口数转眼到了!”
靠着韩冈的争取,流放来的两千四百多户叛军,让通远军一下多了一半的户口。虽然暂时没有把他们编组成军,但光是组成保甲,就已经让渭河沿岸的屯田点防御力大大增强。前些日子就有了厢军要汰撤的消息,而且多达三四万。当时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起来,却让王厚兴奋得无以名状。
“看看粮食吧,打一仗后还有多少存粮?”韩冈摇着头,当头一盆冷水,“厢军实边,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别说弄个万儿八千,就是三五千户,再勒紧裤腰带都赶不上粮食的消耗。”
关于平定河湟一系列的规划,韩冈全程参与。攻下武胜军和彻底解决河州木征两个阶段的用兵,之所以要跨年度,就是因为粮食不敷使用。
攻打木征,要等到明年五月。是准备先用存粮开战,然后等新粮上来补足,时间掐得很紧。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直接就能平推过去,到明年开春就可以总攻了。
可惜行军打仗,一切取决于粮食补给。再高明的将领,都没办法变出粮食来。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虽然都算是在军事上有所才华,但身处偏僻荒凉的边疆,出产难抵消耗,都必须精打细算的来过日子。韩冈有时都在想,以他现在善于节约的水平,回到家中,能把家计开支省去个四五成都没问题。
被冷水浇过,王厚冷静了下来。的确,粮食是困扰着河湟开边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条束缚人的绳索,说不定现在王韶的帅府行辕已经摆到了河州城中。
韩冈看着王厚变得愁眉不解,突然说到:“王中正要来了。”
王厚刚刚回来,听得这个消息,当即吃了一惊,“他来做什么?!”
“监军!”
靠着在罗兀城的功绩,轻松的击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李宪,从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御药院都知王中正,他现在来河湟做监军,就是为了分上一杯羹。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三)
对于王中正来河湟监军,韩冈说不上多欢迎——并不是源于文臣对宦官天然的歧视——仅是认为多一个人来分功,其他人的份量总会少上一点。
但这个职位落到王中正身上,倒也勉强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其他阉宦来监军要好。至少王中正在罗兀撤军时,做得还算不错。虽不是主动到罗兀来,却也没有像边令诚之于潼关、鱼朝恩之于北邙那般插手军务而坏事——要韩冈来评价,可以说是本份。
至于王中正当初到秦州宣诏时的贪财受贿,那就是小毛病了,以现今陇西榷场的利润丰厚,怎么都能填得满他的胃口。
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勉强也能接受,这就是韩冈还有王韶、高遵裕对王中正来监军的看法。
不过王厚初闻乍听,对天子宠信宦官,而不信任地方守臣,倒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连声抱怨。
韩冈哈哈笑道:“就当他是走马承受好了……日后改为经略安抚司,也仍是会有阉宦来此,免不了的事。”
王厚回以一声长叹,苦笑着,终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
打马经过泾原援军的营地门前,众军的呼喝声震内外,营中的那一个指挥的选锋依然是操演未休。
王厚朝里面呶呶嘴:“姚武之来了,玉昆你知道不知道?”
韩冈失笑:“泾原选锋的驻地还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王厚也笑了,自己是糊涂。韩冈是安抚司机宜,王韶、高遵裕的助手,这些琐碎的细务本该是他来处理。他回头望望被抛在身后的大门,姚兕现在多半已经在营中。“以玉昆你看来,姚大比之种五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姚兕和种谔?!”
韩冈微带惊诧的扭头,只见王厚点着头,“即见过姚武之,又与种子正熟悉的,这里就玉昆你一个啊……不问你问谁?”
“……过去或许并称,但现在两人已经没法比了。”韩冈皱着眉,斟酌着词句,“用兵上,种子正早已是放眼全局,其攻取绥德,进筑罗兀之举,都是为了夺取横山,进而攻灭西夏。而姚武之只是安心做他的都监,从来都是听命行事,从没有听说他有任何进取之举。向种谔当年不待上命,就出马夺下绥德,姚武之做不出来。”
“种谔可是奉了密旨!”王厚立刻指出了韩冈的错误,“而且还是高公绰居中传递的。”
韩冈冷哼一声:“不是枢密院的命令!”
王厚为之结舌——韩冈说得并没有错。
边将出兵攻打敌城,要么有枢密使的签书,要么是经略使的命令,否则便是擅兴兵事。即便有天子的密旨,但在缺少枢密院副署的情况下,也是不合法的。随便哪个文官,只要胆气高一点,就能丢到一边去。
所以当年种谔在夺下绥德之后,便差点被枢密院以生事之罪而诛杀,而他夺下的绥德城也要还给西夏。要不是郭逵看在绥德城的份上为其背书,天子也保不下他来。可种谔终究还是被治罪,居中传递消息的高遵裕,也连带着收了责罚。种谔因此事蹉跎了两年之久,直到韩绛宣抚陕西才把他从编管之地给捞出来。而接下来,便是他在韩绛的支持下,主持进筑罗兀、攻取横山的战略。
相比起种谔,姚兕可就差多了。从过去的经历看,姚兕当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可其作为帅臣的本事,还没有展露过一次。
这就是差距。
王厚沉默了下去,得得的马蹄声一路响着。过了一阵,他忽然又道:“想不到玉昆你对种子正的评价这么高。”
“高是高一些,但小弟可不希望种五来通远。来的姚大能听命,来的若是种五,即便不论现在的身份,他的那个性子,谁能压得下他去?”
“呵呵……”王厚莞尔一笑,“说得也是!就算带了选锋过来,姚兕怕还是比不上种谔一个人。”
王厚的话让韩冈忽然之间灵光一闪,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通远并不缺良将精兵,也该编一个选锋指挥出来了。安抚手上有一队能信用的精锐,临阵时也方便许多。”
王厚正经起来:“玉昆……你跟家严说过没有?”
“刚刚才想到的,不知处道兄意下如何?”
“此事当可为!”王厚断然说道。
韩冈的一现灵光,便让两人快马挥鞭,一下便回到了衙门中。
正厅中,依然是王韶一人坐着,批阅着文书——高遵裕如今入京诣阙,人在东京——几个胥吏环伺在旁,一名低阶的文官在其面前,恭声禀报着公事。
“回来了?”听见动静,王韶抬起头,挥手让几个官吏退到一旁,问道,“酒厂那里出了何事?”
韩冈先瞥了几名官吏一眼,几人立刻识趣的告退。
等到厅中只剩三人,韩冈才苦笑着几句话把事情解释了。
王韶皱起眉来,难怪韩冈不想当着外人说。傅勍、王舜臣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未免也太丢人,一个个都是起居有体、亲卫环绕的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可为几十斤酒,也不方便责罚他们。他正要说些什么,忍耐不住的王厚站了出来,把方才韩冈的提议向父亲说了。
王厚最后沉声说着,“通远军别的不多,就是精兵强将多。就算不在军籍中的保甲中人,拉出来也都是能上阵的精锐。挑选起选锋来,比起其他几路,只会嫌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