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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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赵顼如何能甘心?
而且在辽国的支持下,西夏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胃口,将边境线恢复到熙宁八年以前的状态,将横山南麓重新收回。如果当真出现了这样的要求,对于一心想要光复兴灵、收回燕云、恢复汉唐荣光的赵顼,不啻于当头一棒。
试问天底下可有割地失土、屡战屡败的天可汗?把唐太宗当成崇拜对象的赵顼,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为了天子的颜面,至少要夺占了银夏和甘凉,将党项人压制在贺兰山下那一小片空间,如此才算不枉朝廷动员如此的人力物力。赵顼的脸面好歹也能挽回一点。
吕惠卿由此画出来的大饼,让赵顼心动不已。而且韩冈、郭逵都明确说契丹人——确切点说是耶律乙辛——带到鸳鸯泺,乃至南京道、西京道的二十余万兵马,绝不可能是用来南下侵攻的。
一声长叹,赵顼从御榻上起身,过去已经再难挽回,眼下就只能盼着徐禧守住盐州。
“官家,可是先去庆寿宫?”李舜举悄步走过来,提醒着赵顼下一步的行程。
赵顼点点头,动身往庆寿宫去。半路上,远远的看见前方的廊道,七八个人从前方横过,正往保慈宫的方向过去。
“是二大王。”李舜举在赵顼身边轻声说道。
应该是刚刚去庆寿宫探视过。赵顼想着,又往赵颢一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有几分不快,‘来得还真勤快。’
去了庆寿宫探视过昏睡中的太皇太后,赵顼没有接着去太后所居的保慈宫,他不想与赵颢打照面。
就在御苑的一片枫林边缘,脚下满地的红叶,面前是一片荷池,但池中只剩残枝枯叶。
扶着汉白玉雕成的阑干,望着萧瑟的水面,正想着盐州局势的赵顼,突然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剧痛如绞。紧紧的按着心口,身子也佝偻了起来。
李舜举觉得不对,立刻抢前一步,便惊见天子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密密的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下就慌了神,扶着赵顼,带着哭腔惊叫道:“官家!官家!可是哪里不适?”回头又冲身后的内侍们呵斥:“还不快去传太医!”
“朕没事!”赵顼挣扎着直起身,半倚着白玉阑干,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朕没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去取苏合香丸来。”
“奴婢知道了。”李舜举偷眼看了赵顼两眼,转过身,低声喝道:“谁捧着药,还不快点上来!?”
两个小黄门慌里慌张的快步上来,将自己手中的药箱打开来,捧给李舜举看。
天子在宫苑中行走,身后随行的内侍,从更替的衣物到安坐的马扎,从钓鱼用的钓竿到射猎兴致起时的弹弓,都会随身携带着,天子想要,立刻就能拿出来。
如菓子、蜜饯,熟水、凉汤,等零食饮品,同样有专人负责携带。而一些急救的药物,如苏合香丸这样芳香温通、能治一切气症,中风、中暑、心痛胃痛,诸般病痛皆可化解治疗的备急难的圣药,更是常备着。
赵家的几代天子都曾犯过卒中,跟在赵旭身后捧药的小黄门手里,就有专治卒中【脑中风】、心痛或是中暑等毫无征兆的急症发病时所用的丹药。
在几个小银盒子中,慌乱中的李舜举发现了苏合香丸、至宝丹、灵宝护心丹等合用的药物。他慌慌忙忙的选了苏合香丸,双手颤抖着捏开药丸外面的蜜蜡,倾入已经斟满烈酒的银杯里,也等不及用烈酒将药丸化开,就火烧火燎的递到赵顼的面前。
“官家,这是苏合香丸。”李舜举服侍着赵顼服了药,抚着赵顼的背,轻声问道:“官家,可好一点了?这里还有至宝丹和灵宝护心丹,要不要也服一颗?”
赵顼服了药,就闭起眼睛。过了一阵,感觉稍稍好了一点,摇摇头:“没必要吃那么杂,苏合香丸就够了。回了福宁殿,再将杨文蔚唤来。”
李舜举明白赵顼的心思,又低声问道:“官家,要不要坐肩舆回去?”
“在这里歇一会儿,朕走回去。”赵顼硬咬着牙,忍耐着脑中的晕眩,这时候,决不能有半点弱势。
就在荷池边,赵顼歇了好一阵,终于有了力气,在李舜举的搀扶下慢慢的往福宁殿去。正走着,他忽然道:“李舜举。”
李舜举低头应承:“奴婢在。”
“你且去盐州体量军事,如军情危殆,以全师为重。”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二)
在御苑荷池畔的猝然发病,赵顼虽然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后在太医局教授名医杨文蔚的诊断下,也确诊赵顼一时之间并无大碍,暂时只需小心保养,多加休息,但赵顼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的监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只要与天子有关,转眼就会传出宫去。
不过这消息传播出去时的扭曲程度,往往也是让人瞠目结舌。半日后,当消息散布到京城中时,就已经是天子因灵州兵败、辽人助夏而忧思过度,并因此得了风疾,如今正是重病垂危,旦夕难保。太医局中的一干御医都被传入了福宁殿。
听到这个消息,宰执们慌慌张张的入宫求见。当时宫门都已然落锁,王珪和吕惠卿硬是逼着守门的石得一将宫门打开。一闹就闹到了福宁殿上,直到赵顼亲自出来解释方才真相大白。而京城中的骚动,到了次日早朝,天子御文德殿,这才渐渐平息。
只是明面上的风波虽说平息了,可海面之下的人心,却越发得动荡起来。经此一事,天子的继嗣问题,重新升上了台面,成为了朝堂政治中一个迫在眉睫的关键议题。
有一就有二,今日天子只是晕眩而已,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说不定就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就无法再安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且这次因军情紧急而忧思过度,当盐州兵败或是辽人南侵时又会如何?
做皇帝的一向难以长寿,赵家的历任天子都没有过六旬的例子,英宗的寿数更还不及四十,而当今的这一位,则已经三十有一,早年过而立了。以他的身体条件,什么时候出事都不足为奇。
曾经垂帘听政、能够稳定朝堂的太皇太后就在旦夕之间,而皇嗣只有排行第六的赵佣和排行第八的赵倜两人。且皇八子赵倜的身子骨很不好,虽说种过了痘,不用担心痘疮,但夏天时曾经惊厥过两次,谁都不敢确认他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这样的情况下,最受高太后疼爱、排行又仅次于天子的雍王赵颢,他的行情也就水涨船高。这几日,还去了大相国寺一趟,说是为太皇太后和天子祈福。太皇太后倒也罢了,可天子这不是没病吗?
吕惠卿就着灯火,烧掉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函。
没必要再给韩冈写信了。在韩冈手中留下一个证据,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把柄。就算上面的文字再隐晦,一旦捅出来,也是件麻烦事。既然天子的病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不会不知道。韩冈在京中自有耳目,吕惠卿相信他能收到这些消息。
在吕惠卿看来,就是只为自家盘算,韩冈也当设法维持盐州不失。
…………………………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一座座山头被染成金黄或是深红,碧蓝的晴空也越发的高广。
秋税的工作才进入尾声,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而许多地方还在麦收后种豆,收割和犁田都是麻烦事。太原入秋后的雨水有些偏少,这也很让人担心。尽管实际上负责这些工作的都是下面的知县,但韩冈每天要翻阅签押的文件,数目是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倍增的地步。
韩冈真是烦了这样的差事,河东军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发落,但太原府政务上的事情却是比军务还多。忙了一个上午,桌案上的公文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就算是长于政事的韩冈,也不免效率越来越低。
不过中午的时候,一名来客让韩冈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龙图,夫人和三位娘子一行大概天黑前便能抵达太原。”
韩冈听了心中狂喜,夫妻别离几个月,终于有空将她们接来太原府了。赏了提前赶来报信的家人,让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又派了人出城去迎接。
韩冈细细回想,自己自从进入官场,历次履新,从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上任,紧赶慢赶的怕耽搁了时间,几乎每一次都是自家先期抵达任所,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才派了人去接自己的家眷。还真没有像一般的官员,能够带着家人,悠悠然然的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在领受任命的一两个月后方才上任。
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韩冈也难以免俗。在忙碌中,时常对此心生羡慕。真是同官不同命,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轻松的做事就好了。
‘还是要多多培养助手,若下面的幕僚能多分担一点责任,自家也能轻松一点。’就在午后例行的军议上,累了半日的韩冈不由得分了心神。
黄裳并没有觉察韩冈的分心,犹在朗声对众人说着今天的议题:“如今阻卜人阻断夏州通盐州的道路,种谔肯定会顺水推舟,决不会全心全意的去救徐禧。”
这是黄裳对种谔是否会强行出兵救援盐州的预测,基本上厅中的幕僚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今天驻屯晋宁军的李宪遣人传书太原,并将种谔的一封信同时送来。在信上,种谔请求河东共同发兵,维护通向盐州的道路。
“种谔致书,请求龙图共同为此发兵,说好听点是应付故事,说难听点,就是祸水东引。”
“如果龙图不发兵相助,种谔便可趁势推卸责任,若龙图发兵相助,只要没能成功挡下阻卜人,龙图也要担上一分责任。”
“种谔的心思若有三分用在正经事上,恐怕官军早就打下灵州城了。”
“但现在,种谔在写信给龙图的时候,肯定也为此上奏章了。朝廷一旦下旨,到时候,也不得不从。”
“李宪所部分驻晋宁军各寨,是不是可以调用一部分,去协防夏州?就是之后种谔要推卸罪责,我们也算是说得过去。李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既然让人将公函和种谔的书信一并携来,肯定是站在种谔的一方了。”
“没错!当是如此。否则他就应该分成两拨来送信,借以自清。”
“以我河东军的兵力,谨守葭芦川和弥陀洞,保住银州、夏州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如何还能分心于盐州?不要忘了北面的契丹人,他们可不会站在旁边看热闹。”
“月前辽人受挫于在西陉寨外,便偃旗息鼓。可从三日前起,代州重又急报军情,明摆着是在配合西贼的行动。”
“一旦北方兵火起,河东的兵力都得往北调,如何有多余的兵力却守护道路。”
“不如就此上报朝廷,报称辽军似有举兵南犯之意,请求加派援军。想必朝廷当不会主张种谔了。”
下面幕僚们的议论,韩冈全都听在耳中。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将自己对盐州的态度表明得太早,使得现在他的一众幕僚,都开始变着法儿的找借口推卸援助盐州的责任。
如果他们的身份仅仅是河东路经略使的门客,一切为他韩冈着想,那的确不算错。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气学弟子,韩冈可不想看到一群只会争功诿过的官僚。
坐直了身子,正想说话,位于下首的折可适抢先一步开口,“若是如此行事,世人将如何看待龙图?天子又会如何看待?”
幕僚们的议论被打断了,十几道视线全都汇聚到了折可适的身上。
一人冷笑着反问:“上禀西夏内乱,请求出兵灭夏的是他种五,为争功而抢先出兵的是他种五,连瀚海也过不去的也是他种五,如今退守银州、夏州,声称贼军势大,请求河东同保道路的还是种五。却不知世人如何看他?天子又是如何看他?”
“龙图岂是种谔可比!”折可适向韩冈拱了一下手,“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龙图一直以来都能做到为君分忧。不以私心坏国事。尤其是当年在横山,龙图坚持认为罗兀必败,事先都说过纵有功亦不愿取,但仍兢兢业业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兵马,最后就连伤兵都带了回来,还夺了上千斩首。之后龙图又说降了广锐军叛卒。泼天的功劳,龙图却是言出如山,一分未取。龙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行,才会备受世人景仰,才会受到天子看重。种谔有私心,那是他行事多偱诡道,不晓大义,但龙图岂会是这样的人?你们难道要龙图学种谔不成?!”
这个帽子可就够大的,给折可适扣在自己的头上,做得不合人意,就是不晓大义了。这可是以‘大义’相要挟,在座的,哪个看不出来。
黄裳偷眼望向韩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快,相反的,却是面带微笑,显是心情很好。
一众幕僚心中咯噔一下,韩冈对折可适的言辞看起来毫不在意,那就代表他倾向于协助种谔和鄜延路。而评判者站在了对手一边,那么接下来不论怎么辩论,结果也很难改变。
想不到竟然给这个武夫得意起来了。
一众幕僚心中很是有几分不甘心,但其中还是有人沉思起来,他说得并不能算错,韩冈的形象对气学门人来说,十分的重要,不能有所损伤。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三)
韩冈很欣赏折可适,所以对他的一点冒犯便不以为意。
韩冈刚刚将折可适调入他的幕中听候差遣。折可适虽是折家人,但一两个折家子弟在外任职,到也不妨事。从这几天他的表现来看,韩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折可适作为折家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其领军上阵的能力自不必说,在战略战术上,他的水平也都是一流。是一个很适合成为作战参谋的人。而且韩冈觉得如果自己的门客幕僚,能从他身上学习,拥有一定水准的军事才华,自己也能轻松许多,日后便是他们的晋身之基。
文官想要快速晋身,军功就是最好。进士难考,但循军功出身,就容易了许多。只要辽夏两国的威胁还存在,只要皇帝还有开疆拓土的心思,从军获得一份告身,就是气学弟子最快捷的晋身之路。韩冈现在想看到的,就是西北军事中的幕职,成为气学门人的自留地。
不过文武之间的嫌隙颇深,能不能让他们互相促进,而不是互相的拆台、诋毁,这就让人颇费脑筋。尤其折可适和其他幕僚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决不肯伏低做小,让人半步。就是韩冈偏向于折家的赤佬,他们也不会任由他得意。至于韩冈的名声,想来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而受损。
一人定气沉声:“十日来,阻卜骑兵已经在葭芦川出现过两次,虽然都被逐走,但大虫亦有打盹的时候,若事有万一,届时恐会追悔莫及。”
“只听说过千日做贼,可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另一人配合着说道,“眼下只愁葭芦川各寨兵少,再调兵西去,那时可就是想防都防不了。”
“葭芦川不让晋宁军那边盯紧了,将阻卜人给放进来,不知要有多少村寨被祸害。那群贼寇,这段时间都抢上瘾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发疯往黄河撞过来。”
三名幕僚连番反驳折可适的论调。
河东以地处黄河以东而得名,但实际上也有几个军州位于黄河以西。麟、府、丰三州就不必说了,南面一点的晋宁军【今陕西佳县】,黄河由北向南将之一分为二。李宪所部,现在就驻扎在黄河西岸的晋宁军军城到葭芦川沿岸的几座军寨中。
一众幕僚都是明白,韩冈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葭芦川诸寨被攻破。一旦河东、鄜延两路的联系被阻断,弥陀洞便是孤悬在外、独木难支,到时候,横山以北会不会连锅端了还不好说,但韩冈和河东军必然会成为笑柄。
更重要的是,韩冈一直主张稳守银州、夏州。而葭芦川至弥陀洞,这条路线就是河东支援夏州的主要通道。河东军镇守在此处,是对韩冈一直以来所保有的态度的坚持。若是调离此处兵马,可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皆是如此,没人认为韩冈会不顾葭芦川各寨的安危而支持折可适。
折可适则是扭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