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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宰执天下-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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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彦博的这番话,让王厚心中愤愤不平。即便他因为参赞军务、押送战俘、以及献上沙盘、军棋等事,被天子赐予了三班借职的品官,又跟着张守约一起,被越次招入宫中面圣,王厚的心中,还是有犹有余怒。
但文彦博拿着曹玮来跟王韶比较,就是王韶亲至,也只能低头受教,道一声‘文枢密说得正是’。
曹玮曹宝臣,是开国名将曹彬之子,也是如今曹太皇的亲叔。他是真宗朝时镇守关西的第一名将,名震西陲。听到他的名字,无论党项吐蕃,小儿也不敢夜啼。别看现如今党项、吐蕃闹得如此欢腾。当年在曹玮面前,李元昊的老子李德明,吐蕃赞普唃厮罗,都是老实做人,哪个敢轻举妄动?——早给他杀胆寒了。后来若是曹玮不死,有他虎威镇着,李元昊绝然不敢做反。
可是这等英雄人物,也只会出现在开国之初的时代。放到现在,又有哪位将领能比得上曹玮的一根脚趾头?即便是狄青狄武襄,他升任枢密使,也不过是灭掉了一个在广西叛乱的侬智高,何德何能跟曹玮相提并论?而狄青之后,国朝武功日衰,王韶今次斩首六百,败敌逾万的功劳,已经算得上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仅次于围绕着绥德城的两次大战,而能排在前三的大功了。
崇政殿外,王厚突然低头轻咳了两声,掩去心中突然腾起的尴尬。不过这个大军万人是董裕和托硕部自己说的,不是王韶瞎编出来。自家老子在奏章中说今次败敌逾万,也不能算是欺君,而且六百首级可是实实在在的。
王厚的咳嗽声,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惹起周围注意。
王厚的周围戒备森森,护翼天子的班直护卫皆是重甲持戈——其实也不是戈,而是一条条长柄骨朵——身材则是一个比一个高大。王厚五尺六寸的身量不算矮了,但在他们面前却硬是低了一头去,让他自卑不已。即便是韩冈来了,站在他们中间,也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王厚听说宫中的班直,有许多都是世代相传,自太祖的时候就开始在宫中应付差使。而他们娶妻也往往都是刻意挑着身材高大的女子,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一个个都是六尺有余。几十条大汉并肩站着,就像一根根庭柱笔直的撑着天空,气势煞是迫人。
今天早早的吃过午饭,在张守约的提点下,连口水也没敢喝,王厚进宫在崇政殿外等着觐见。到现在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站得腰酸腿疼,却还没有个消息。不过王厚前面的张守约,花白的头发在长脚幞头下露了出来,已经都是花甲之年,站了那么久却仍是一动不动。而环绕着崇政殿周围的班直侍卫们也是一动不动。
这么多人围着皇城的中心站着,动也不动,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王厚都感觉着静得吓人,仅有的声音还是不远处,从崇政殿内传出来的,另外……就是风声。
可能由于周围都是高近十丈的殿阁,风在殿阁间穿梭,呼呼的刮得甚急,使得穿着厚重朝服的王厚,一点也不觉得热。感受着寂静中清凉,王厚突然想起来,自他进了皇城后,却是连一声蝉鸣都没听到。今年天气热得早,京城中的树上早早的就有知了在吵,但偏偏在宫城中一声都没听到。
‘还真是奇怪,难道是天子之威,能够远驱蛇虫?’
王厚胡思乱想着,心中的想法可算得上是不敬天子。这时一阵凉风突然迎面吹来,王厚将头抬起一点,用余光看过去,只见崇政殿紧闭许久的殿门终于打开了,七八人陆续从殿中走了出来。出来的人皆是衣着朱紫,显是身份极高。王厚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不敢有丝毫不恭。王厚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宰执中的哪几位,但个个位高权重却是不用说的。不过如果文彦博在里面,王厚却希望他能在哪里踩滑了脚,跌上一跤。
只看着一条条红色和紫色的朝服下摆从眼前穿过,黑面木底的官靴踩着地板夺夺的一串响声渐次远去,崇政殿里终于空了下来。
‘终于能进崇政殿了。’
王厚抖擞精神,等着天子的传唤。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天子的传诏并没有立刻出来。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才有一名小黄门走了出来,将张守约和王厚叫进了崇政殿中。
王厚还是第一次觐见天子,连宫城也是第一次进来。关于崇政殿的一点常识,还是从王韶那里听来。
当举步跨入大宋帝国的中心地带,从亮处走进暗里,周围的光线随之一暗,王厚的心中便是一阵发虚。他跟着张守约亦步亦趋,唯恐哪里的礼节出了错,被站在内殿外的阁门使说成君前失仪。
在王厚入京前,韩冈还跟他开玩笑的说过。当见了天子后,不知他是战战兢兢,汗不得出,还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当时王厚撇着嘴,拍着胸脯说自己当是气定神闲,能闲庭信步。但现在,王厚连自己到底是出汗还是没出汗都弄不清了,鼻子里嗅到的薰香让他的脑袋更是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使他根本听不明白天子驾前的宦官究竟再说什么,只知道当跟着张守约行动,学着他的动作,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而就在这一段度日如年的时间,王厚心里却莫名其妙的蹦出了与韩冈的对话。他这时候才举手认输,在天子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果然不是没经验的人能拥有的。
张守约则是很淡定。他年轻时曾经镇守过广南西路,担任走马承受一职。当其时,狄青狄武襄刚刚平定了侬智高之乱,当地民心未定,乱军时有出没。当时的仁宗皇帝对广西局势甚为忧心,故而张守约便能两年四诣阙,每次入觐,都会被天子留下来说话,问着广西的现状,同时征求他对处理南方边事的意见。
而英宗,还有现在的年轻官家,张守约也都是见过的,心中更没什么负担和压力。进殿后,就按着礼节一板一眼的向天子行礼,经验丰富的老将给身后的年轻人,做出了最好的榜样。
跟着张守约三跪九叩,王厚就算站起后,也是深深的低垂着头,做足了恭谨的态度。对于崇政殿内部布置他不敢多看,不远处天子的御案他不敢多看,而天子本身,王厚当然更是不敢贸然看上一眼。只是他一拜一起之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挡在连通后殿的通道前的一扇屏风。
那扇屏风上没有花样,没有纹饰,底色只是普通的下过重矾的白绢。但屏风面上,却密密的写了不少字。白纸黑字,醒目无比,而且都是三字一段,两字一隔——皆是人名。
那一扇就是传说中的屏风,王厚从他父亲那里听说过,能被写在这扇屏风上面的名字,都是曾经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皆尽是天子亲手所书。等待日后有机会,便可以从其上简拔。
无论哪朝哪代,除非是不理事的昏君,或是为臣下反制的有名无实的君主,所有的皇帝都免不了要日理万机。开国以来的历任天子,也不会例外。他们每天要批奏的奏章数以百计,奏章上提到的名字则更是近于千数。而且文官选人转为京官,武官小使臣晋升大使臣,也都必须要觐见天子。每隔几天他们就会编为一队,引见给皇帝。
几百人上千人的名字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在皇帝面前晃着,即便他们有再好的记性都背不下来、跟不上去,除了十几二十个重臣,还有在身边服侍自己的内侍,剩下名字一年也不一定能出现一次,天子哪可能记住?往往就会记错人和事,张冠李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所以为了防止遗漏人才,崇政殿中便有了这扇屏风。但凡在奏事和觐见上给皇帝留下了好印象的小臣,无论是外臣还是内侍,天子都会提笔在屏风上记下来。据传言,不仅仅在崇政殿里有一座记名屏风,在天子寝宫福宁殿中,也有一座同样的屏风——这是为了天子无论何时想起,便能随手记下
王厚虽然对记名屏风很有兴趣,但在觐见天子时,紧张的心情本也不会让他太过在意。只是王厚方才叩拜之间,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屏风。视力出众的他,却是亲眼看见就在屏风靠右的一侧,有个名字单独起了一行,那两个字让王厚分外眼熟——
——韩冈。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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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崇政殿的屏风上,即便知道,也会自嘲的想着自己终于能与宋江、方腊平起平坐了。
他现在倒是挺想自己有着宋江方腊一般的本钱,当然不是用来造反,而是手上若能有个上万人驻守在古渭寨中,也不会任由董裕嚣张。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商量着如何联络俞龙珂:是先让人带封信,然后再去找他说说话;还是直接去。如果是要先写信,还要考虑着如何措辞才能不失朝廷体面,又能打动俞龙珂,这是件费思量的活计,不过他们最迟也要在明天天亮前商议出个眉目来。
至于韩冈,也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可不是王韶、高遵裕面前的小跑腿,没事出出主意的清客。他是官,当然有差遣要做事。勾当公事是一件,而管勾路中伤病事也是他的工作。
前次向宝领军去解决托硕部,韩冈就奉命带着他手下管理甘谷疗养院的朱中等人随军而行。而后向宝被王韶抢在头里去,气得中风,进军不了了之,朱中等一众人等便被韩冈派去了古渭,在古渭寨打造新的疗养院。
而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打理,古渭寨的医院已经有了初步规模,古渭疗养院的门额就挂在寨中南部的一处阳光好的军营大门上。寨主刘昌祚很会带兵,善抚士卒是不用说的,自然对疗养院十分上心。而以朱中为首,被韩冈带出来的一批人,对韩冈是顶礼膜拜,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依从。韩冈所编订的管理暂行条例,更是一丝不苟的去执行。
疗养院的内部布置一切学着甘谷城的样式,打理得干干净净,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个宜住人的好地方。虽然在里面治病救人的都是如朱中这般只有不到一年的医术生涯的赤脚医生,但有治疗总比没治疗要好;有专人照料,再加上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更是比旧时在肮脏的床铺上等死要强出百倍,一个多月下来,有不少生病的士兵康复出院,因而韩冈在古渭寨中便是备受尊敬。
“韩官人!”“拜见韩官人!”“小人拜见韩官人!”见到朱中陪同的韩冈,疗养院中的士兵们纷纷退到路边俯身行礼——韩冈上次来过古渭,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韩冈一一点头还礼,对着朱中笑道:“看起来你很做得很用心啊,要不然我也沾不了光。”
朱中比起半年多前跟着韩冈押运军需的落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一般。有些富态,满面红光,须发都梳得整整齐齐,像是个有身份的乡绅。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虽不华贵,也是能算上不错的货色——虽然士兵们都不富裕,疗养院都不会向他们收钱,但他们病好之后,总是会送些礼来作为感谢——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却是连浑家都有了,而不再是四十岁的光棍。
朱中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韩冈给他的,士卒们的尊敬,丰厚的俸禄,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是跟了韩冈之后才得到的。他恭恭敬敬的对韩冈道:“都是官人的功劳,小人只是费些辛苦罢了。”
“你们的确辛苦了……”看着被打理十分干净整洁的古渭疗养院,韩冈感慨油然而生。
他算是个甩手掌柜,带出了甘谷疗养院、编写出了管理制度之后,便没在医院上面花多少心思。他在甘谷打造疗养院,本也是因为功利之心。当了官后,也只是稍加关注,心思和精力还是放在经略司衙门里面。但朱中不同,他和他的几十个同僚都是把疗养院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事业,投入的心血和功夫不是韩冈能比。
陪着韩冈在疗养院中视察了一圈,安慰了一些重病的士卒。在疗养院特有的长条交椅上坐下,朱中小心翼翼地问着韩冈:“官人,今次木征带了五万大军来攻打古渭,这寨子能不能守得住?”
朱中身份低微,不知其中内情。他只听说过传言,并不知道木征仅是个幌子,那五万大军更是空谈。
韩冈当然要辟谣,不然单是传言就能让古渭寨里的守军不战自溃,他大笑道:“传言多是无稽,不能妄信。来的不是木征,兵力也决没有五万,而他们更不敢攻打古渭寨。皇宋天威,也不是小小的蕃部能招惹的。只不过是蕃部间的自斗罢了。”
韩冈的声音很大,他的话本就是说给疗养院中的士兵们听的。王韶和高遵裕忘了下令辟谣,只是寨中人心惶惶,韩冈既然碰上,也不能看看就算了。
而因为疗养院的事,韩冈在秦凤路军中的名声很好,他说的话自然不缺人信。周围的士卒、护工们听到他的话,神色便为之一松。
“那就不会打仗了?”朱中惊喜的问着。
韩冈不能就此下断言,也不想诓骗周围的士卒和护工——他一向很看重个人信用:“今次被贼人攻打的蕃部,是听命于朝廷的熟蕃。在情在理不能任凭他们受欺。谨守门户,是你们的事。至于解救蕃部,平息纷争,自有人去做,尔等不必操这份心。即便真的有贼人敢犯古渭,到时你们听命行事就行了,古渭寨高墙厚,也不是只会骑马射箭的蕃人能攻下,等个几天,都巡检自会率大军来援。”
韩冈把和战两面都说到,没有欺瞒半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韩冈对这一段的句读与此时流行的说法并不相同,许多士大夫都觉得乡愚不足以论事,但韩冈一直都认为,什么事都向下隐瞒,用些谎言来欺诈部下,绝不会有好结果,只会降低个人在人们心中的信用,狼来了的故事韩冈并不想模仿。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足兵、足食,都很重要,但民众们的信任却是最重要的。
听到韩冈的解释,周围的人们虽然心中隐忧没有被化解,但他们至少能安下心去等着结果。韩冈知道,古渭寨不算大,而且这时候人人都在打听着消息,他的这番话很快就能传遍寨中。自家既然还有些信用,这番话自然不缺人信。寨里人心安定下来,那今次古渭寨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乱子。
散去了众人,走遍了疗养院中,朱中陪着韩冈向外走。韩冈边走边说:“过几日朱兄弟你们可能要辛苦一点,被攻打的蕃部也许会退到古渭来求庇护。到时也许会有些蕃人的伤病过来求医,他们都是同听王命的熟蕃,要好生照料,日后还要用得上他们。”
朱中头点得跟小鸡啄米:“官人放心,小人不会慢待。”
出了疗养院,辞别了朱中,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风热燥燥的,就算迎着风,可呼吸都让人感到烦闷不堪。韩冈额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胸背更是都汗湿了,但他只希望天能再热一点,吐蕃蕃人可吃不住这样的天气。
回到城衙中,韩冈去找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应该商量出个眉目,但当他到了衙门的正厅中,却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蕃人正跪在厅内的地板上哭诉着:
“王机宜、高提举,两位要为小人做主啊!董裕那厮已经绕过了渭源堡,一口气灭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现在他的前锋已经离着青渭只剩百里了,指着名要小人的脑袋。小人为朝廷不惜性命,但小人家里还有几千孩儿,看在小人为朝廷卖命的份上,总得给小人的孩儿一条活路吧。”
这个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蕃人,韩冈认识他,是青渭一带最为亲附大宋的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唤作张香儿。今年在古渭寨过年时,韩冈就见过他。也是前次攻打托硕部,第一个响应王韶号召的部族。只是别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其实在上次齐攻托硕的七部中,纳芝临占部是位置最安全的一家。
纳芝临占部所据有的三条谷地紧挨着古渭寨,在古渭南面不到二十里处,便是族帐所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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