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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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脸上微热,只能赶紧转了话题,“自然不少,说来这样一笔钱,修宗祠也罢,置族田也罢,恐怕一时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个章程来?”就算只有二十万贯,那也是一笔横财……
琉璃笑道,“婶婶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长公主与琉璃交割那日,也会请族中的几位婶婶过来做个见证,琉璃自个儿绝不会要一文钱一尺帛的,定会让诸位长辈满意。”
郑氏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里谈得上见证,我们来凑个热闹也就罢了。”
琉璃看着她,笑得更是真诚,“怎么不是见证?不瞒婶婶说,琉璃自打应了大长公主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错了一步,落下了话柄,如今婶婶过来这一趟,又说了这番话为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后若有人问起,我也有婶婶的话好回他们琉璃多谢婶婶还来不及,交割之时哪里能少得了您”
郑氏心里一突,忙不迭的摆手道,“我哪里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哪里当得个谢字?”
琉璃笑得柔和无比,“婶婶怎么没说?适才不是是婶婶告诉琉璃,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卖了干净,叔叔婶婶们也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么?又说了,二十万贯也不算少,这样一来,有婶婶把了关,琉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举起了杯子,“琉璃多谢婶婶,请婶婶请尝一尝琉璃新制的莲子浆,不但有莲子,还有红枣和秋藕,最是补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婶婶莫见笑便是。”
郑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来驱狼吞虎的么?分明就是来自投罗网的她端起杯盏,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口,嘴里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才慢慢的咽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后,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发的绷着脸,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郑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视大笑起来。阿霓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道,“看这郑夫人的模样,这三五天定然吃什么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底,娘子还是太过好心,这二十万贯到底太过便宜了那大长公主,也便宜了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这长安城,难道还有人肯出更高的价来得罪大长公主不成?”抬头见阿霓默默无语,忙笑道来,“既然无可奈何,便莫想那么多,总犯不上为了恼她,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自己过日子要紧。”
阿燕也笑道,“娘子这话在理。”
这一日,裴行俭从衙里回来时,一眼看见琉璃身上那件竖得高高的直领衫子,便笑了起来,“早知如此,真该在你脸上留个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圆领衫外的脖子一眼,满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两层胭脂轻粉便是。”
裴行俭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长叹了一声。琉璃笑嘻嘻把备好的莲子浆递到他手中,“你且尝尝看,我让厨娘按宫里养身的法子调制的,味道还好。”
裴行俭喝了几口,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琉璃,“今日圣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第142章 绝妙好棋绝世名帖
高宗不顾长孙无忌和群臣异议,执意让蒋孝璋当上了尚药局的奉御?
琉璃纳闷的看着裴行俭,“此事有何可异议的?蒋御医医术了得,又精通药理,性子虽是古怪了些,为人却还方正。且莫说他治好了武昭仪,前几个月圣上头风频发,不也是他归来后调理一番便好转了?他本是侍御医,如今再擢拔他一级为奉御,不是顺理成章么?再说,尚药局谁当奉御与朝政半点干系也无,长孙太尉他们为何要反对?”
裴行俭摇头笑了笑,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按朝廷编员,尚药局设奉御两名,如今名额已满,圣上又提拔蒋孝璋为奉御,于理自然不合。因此圣上是下令擢拔蒋御医为奉御员外特置,虽是编员之外,一切待遇同正员。长孙太尉便云,大唐开国以来,员外官绝无待遇同正之理,开此先例,着实不妥。为一御医而坏了制度,朝廷日后该如何取信于天下衣冠?”
琉璃点了点头,也是,大唐的公务员也是有编制的,提拔一个御医事小,坏了规矩事大,只是若是如此,“圣上怎么还是擢拔了他?”
裴行俭淡然道,“圣上说,蒋御医之功为前所未有,故享前所未有之恩遇,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其功涉及内帏,他原不欲公告天下,若是太尉着实想知,他也只好直言不讳,教群臣和天下人看看,擢他为奉御特置到底是何道理。”
琉璃立时明白过来,武则天的后手只怕已是发动了,定然是蒋御医发现了王皇后不利于武昭仪和高宗的手段,从而立下大功,使得高宗决心要擢拔他,“那长孙太尉怎么说?”
裴行俭语气略带嘲讽,“还能怎么说,自然是既然事涉内帏,陛下做主便好,臣等不便置喙。”
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宗这是摆明了在威胁长孙无忌,你不让我提拔蒋孝璋,我便把王皇后的罪状昭告天下,如此一来废后之举便再也不会有任何回转的余地,长孙无忌想来不会对后宫之事毫无耳闻,猝不及防之下自然不敢赌这一把,这一招还真是不错却听裴行俭叹道,“若以棋局为喻,圣上的这一步可称绝妙,经此一事,朝堂局势已扭转了大半。”
琉璃不由一呆,提拔了一个御医,就算是破格提拔了一个御医,虽然堵住了长孙无忌的嘴,但怎么就绝妙了,又怎么会扭转朝堂的局势?
裴行俭见了琉璃的神色,微微一笑,“李舍人之事,已教满朝官员看清楚,与长孙太尉不睦者,只要合了圣意,便依然可以留用于朝廷,太尉亦无可奈何;蒋御医之事,更会教天下人明白,圣上想重用之人,便是太尉反对,便是违反了章制,依然可以得到提拔、享受恩宠。须知朝廷编员有限,而员外同正之例一开,便给多少人留出了一条青云直上之路如此一来,日后人心向背自然已是不同。”
原来如此如果说李义府的事情是意外之获,那蒋孝璋的这次提拔便是一步精心设置好了的棋,时机人选都恰到好处,如此不动声色又暗含杀机,怎么看怎么都像武则天的手笔……琉璃想了半日,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果然是不够用,在这种局面中,她别说去下棋,连看棋都看不懂,不由叹了口气,“横竖与咱们无关便是了。”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来,“怎么会无关?我若猜得不错,不出一个月,李舍人与许学士等人便会先后擢升,我……或许会入吏部。”
琉璃吃了一惊,裴行俭的脸色也渐渐有些沉凝,“吏部这几年一直为褚相与柳尚书所把持,最是水泼不进,圣上上回召我入宫,便曾说过一句,我应做个郎官,才算人尽其用。”
琉璃有些哑然,她虽然对朝政并不熟悉,却也知道,三省六部里最为要紧的便是吏部,成为吏部侍郎、员外郎这样的郎官,不知是多少大唐官员的梦想,只是对于裴行俭而言,却是离他远离漩涡的梦想越来越远了……看着裴行俭无论如何算不上愉悦的神色,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笑了笑,反手把她拉入了怀中,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开口时已换了话题,“听说今日那位郑氏阿婶来过一次,出门时差点欢喜得哭了?”
琉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容易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的道,“正是今日多亏她来教导了我一番,最后又告诉我这产业原是卖了的好,二十万贯之价也合适得紧,他们做叔叔婶婶的绝不会干涉,这般好意,我自然要好好谢她一番才是。”
裴行俭忍不住哈哈大笑,轻轻捏了捏琉璃的脸颊,“谁若是小瞧了你,可够她们喝上一壶的”
琉璃笑嘻嘻的没做声,裴行俭停了片刻却问道,“既然这边已然无事,你可想好了该如何处置那二十万贯钱?”
琉璃心里一跳,忙笑道,“你放心,这二十万贯不会在咱们这里花上一钱,自然是要让全族都能获益。今日我还跟郑氏婶婶说了,咱们与大长公主交割之时,会请她们来做个见证,总之绝不会让任何人挑出理来。”
裴行俭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微笑起来,“你觉得妥当便好只是何时会交割,如今便已经定下了么?”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定是尚未定下,想来也不过是这几日罢。”
她现在,等的也不过是那个坏消息。
只是之后几天,一切却是出奇的风平浪静,到了初十,洛阳掌柜庄头们报的价目终于到齐,果然是刚好二十万贯,郑宛娘第二日便又来了一趟,当下敲定了二十二万贯的价目。郑宛娘又道,若是金银器物可折价计入,或是能赊欠些零头,河东公府倒也筹备得差不离了。琉璃只能笑着说不急,还是一次交割清楚才好,况且自己这边也要做些准备。
朝堂上,正如裴行俭所料,李义府很快被破格擢拔为执掌中书省实务的中书侍郎,然而这一次,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却全是无反应。裴行俭更是日日例行公事的上朝、去县衙,午后归家,半点异常的迹象也无。直到中秋前两日,他才晚归了一回,手里还小心翼翼的拿着一个匣子。
琉璃早已等得心急,忙迎了上去,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晚。”
裴行俭笑了笑,“今日褚相召我过去了一趟。”
褚遂良找他?琉璃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忙问,“他为何要找你过去?”
裴行俭略有些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把手里的匣子递给了她,“便是为了这个。”
琉璃心里纳闷,打开这个一尺多长的檀木匣子一看,里面是一个用紫色细绫装裱过的小小卷轴。她忙用手绢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拿了出来,展开一看,不过是一张平常尺寸的白麻细纸,纸面已略呈黄色,上面是几行飘逸的今草,气韵流转连贯,字迹劲秀洒脱。琉璃只看了一眼,便脱口赞了声,“好帖”
裴行俭笑道,“你的字虽然有些稚气,眼光倒是老辣得很。”
琉璃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认不出是谁的墨书,似乎不是王右军的?”
裴行俭笑容里有一丝少见的得意,“是张伯英的真迹”
草圣张芝的真迹?琉璃不由吃了一惊,这位东汉书法家,虽然有着草圣的赫赫威名,却没有多少真迹流传下来,她在宫里两年,因武则天和高宗都极爱书法,她沾光见过不少王羲之的帖子,但张芝的只见过两张,如今这便是第三张。她忙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点头不语。
裴行俭也净过手,用葛巾细细的擦干了,才从琉璃手里接过了字帖,“张伯英的真迹最是难得,我当年费尽心思,也不过见过的四五张,能借我临摹的不过三张,已算是极难得的运气了,因此褚相今日才找到我,让我帮他鉴别一下。你看,这种纸张,这般字迹,哪里做得了假?便是在张伯英的真迹里,也当属上上品。”
琉璃奇道,“既是真迹,褚相为何会让你带回来?”
裴行俭笑道,“自然是让我帮他临几张。”
琉璃点头不语,若论书法,褚遂良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只是他更长于楷书,而裴行俭则以草隶见长,临草书贴更是一绝,当日高宗便曾把宫里收藏的草书名帖都找出来让裴行俭临过一遍,如今褚遂良得了张芝的真迹,请他帮忙临几张也是顺理成章。只是想到褚遂良这个名字,她的心里到底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想了一遍只能问道,“可说好了何时把字帖还他?”
裴行俭道,“这倒是没说,这临出好帖来原也要几分机缘,这几日我要好好多临几遍才是,张伯英的贴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琉璃看了一眼这张只怕是千金难换的字帖,又看了一眼颇有些逸兴横飞的裴行俭,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裴行俭却是低头专注的看着字帖,半晌才抬头看见了琉璃的脸色,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你莫担忧,我自有分寸。”
就像自己看见好画就会丧失理智,裴行俭看见好字的反应似乎也差不太多……琉璃垂下眼帘,无声的叹了口气。
然而永徽六年的中秋竟是平平稳稳的过去了,唯一的意外便是琉璃让厨下用藕粉、莲子、桂圆熬出的玩月羹,因厨娘放的时间长了些,煮得透明的藕粉有小半化成了水,只得又重新做了一遍。
到了第二日,琉璃刚刚用过早膳,阿霓却回报道,雪奴有事求见…
第143章 一诺千金 一笑侧目
银缎滚边的素色平绸短襦,窄身五幅白绫长裙,雪白的鹅蛋脸上,只是薄薄施了一层粉。琉璃看着缓步走进的雪奴,心里忍不住惊叹了一声。不过是一个多月不见,雪奴明显瘦了一圈,然而衬着这身素净如水的衣裙,反而有一种冷艳到极处的感觉,骨子里那份天然媚意也变得若有若无,却越发的撩人。
琉璃突然有点心虚起来: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已经把这位雪奴忘了个一干二净,据阿霓回报,她一直本本分分的呆在梅院,每日早晚会出去主动料理一番花草,偶然与别的婢女闲聊时,说话也都是中规中矩,并不曾胡乱打听上房的消息或是拿恩惠收买人心。如今看着这位千娇百媚的美女,琉璃只觉得自己把她放在后院里发霉,当真算得上是暴殄天物。
雪奴走到琉璃身前,竟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肃拜礼,“雪奴见过娘子。”
琉璃忙笑了笑,“不必多礼听说你是有事要回禀,起来回话便是。”
雪奴并没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上,深深的低着头,露出了一段凝雪般的脖颈,衬着乌沉沉的黑发,琉璃虽是女子,看着心里不由也是一跳。
“雪奴过来,是来恳请娘子给雪奴一个恩典。”
琉璃不由坐直了身子,等待她的下文。心里忍不住一声低叹,自己早就应该想得到的,这样的美人儿,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在自家后院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百无聊赖的慢慢老去吧?
雪奴的声音低缓,语气却并不迟疑,“奴婢无意中听闻,娘子这几日会把产业转给大长公主,想来娘子和阿郎日后与河东公府便会再无牵涉。雪奴恭喜娘子,也想请娘子做主,将雪奴重新发卖出去。”
琉璃愕然挑起了眉头,一句“你说什么”差点脱口而出——自己没听错吧,雪奴过来竟然是求自己再把她卖了?她的这个要求,实在是,一如既往的有个性想了半日,她只能问道,“此话从何说起?“雪奴略微直起了身子,声音依然极为冷静,“不瞒娘子,雪奴自幼便长于平康坊,虽然未曾入教坊之籍,却也是假母细心教养,以为奇货,没想到却被河东公府看中,以二百金强行买做了奴婢。幸得娘子和阿郎都心地仁厚,给了雪奴一处容身之所,又处处厚待雪奴。只是雪奴在府中无事可为,心中着实难安,因此想恳请娘子重新发落,一则可以将雪奴卖给坊内乐家,娘子少说也可得一二百金;二则……”她似乎变得有些犹豫起来,没有接着再说。
琉璃顿时明白了几分,这位雪奴正如裴行俭所料,的确是风尘中人,不过并不是入了教坊籍的官伎,而是被鸨母们养大的私伎,听她的语气,想必原来也并非奴籍,却被大长公主强行买做了奴婢,如今她大概是觉得河东公府应该不会有兴趣再来追究她的下落,才恳求自己把她卖回去——也许对她而言,做花魁的确是比做花匠更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