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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无处释放的青春-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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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捌
  独院里,邵美正忙着洗衣服,抒发了一下我对她的思念之后,我在想,该告诉她少梅的事情了。
  从认识邵美那天起,虽然时常有一些很巧合的事情让我觉得惊异,可一直没对她讲过,也许觉得纯粹是自己的原因,从网络到现实的突然转换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所以,我宁可把一些想法埋在心底。其实,时间一长,我自己都忘记了,眼里心里完全被邵美占据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隔这份真实而美丽的爱情。
  搜寻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了那张相片,压在箱底久了些,已经有点泛黄。
  我把相片拿给邵美看,她嚷嚷了起来。
  “老公!我的相片怎么被你撕成这样了?你狠!”
  “你再看看!仔细看,是你吗?”
  她拿着相片,仔细端详着,一边摇头一边说,“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的?你粘得倒是仔细,可你为什么撕呀!老——公——你瞒着我,我生气了!”
  “这不是你!”我开始解释,“还记得我那个网友,那个叫少梅的朋友?就是她,怎么样,跟你很像吧,还记得你送我相片那次吗?我愣了半天没说话,你还怨我来着。”我傻傻地笑。
  “真的吗?那让我再看看。”邵美一把抢过照片,拿到太阳底下看。看了半天说,“身材衣服背影都挺像的,就是看不清她的脸,长得也像我吗?”
  “我也没见过。”我说。
  “真遗憾。要能见见多好。”
  “她十一长假就来重庆,还说特意想见见你,到时候我们去接她吧,好吗?”
  “好呀!我不去,你能饶得了我吗?你喜欢她吗?”邵美笑着说。
  “她是网友,你是老婆。”我收起照片说。
  “可不是!你明白就好。”邵美继续搓洗衣服。
  昨天剩下的玉米棒子耗子偷啃了大半边,邵美回家很是心疼。
  “你在家连耗子也管不住,快去买油来炒着吃算了。”邵美秀眉微蹙。
  拖着凉鞋,我叨起最后一根香烟带着邵美去天一酒楼那边的粮油店。一路寻思,其他地方转基因物质已经大行其道了,中国这个农业大国真的太可怜,老婆孩子热坑头还是非同小可的生活。
  粮油店关门闭户的,我们只得在病恹恹的太阳底下往回赶。
  “这还不简单。”回家的路上,邵美成竹在胸,“我俩一起进厨房,揭开楚昕儿家的油罐,‘呼’地一下不就解决了吗?”说着,邵美左手划了个“盗”的弧。
  楚昕儿家早就吃过午饭。塌鼻子女婿眯着眼靠在窗子边儿打盹。楚昕儿在水龙头底下冲洗碗筷。依邵美的意思,没脸皮再开口明要,因为一星期不到已经讨了两次。我竟有些心虚,虽然油瓶路上给砸了,他们无从摸清我们的家底。看见邵美斗志昂扬,我只好用大盘子装着玉米和半小块瘦猪肉说说笑笑地走进厨房。
  洗净姜葱西红柿,铁锅也烧热。正要非礼,楚昕儿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厨房:“火小了炒菜不好吃,你俩别慌,我先弄弄。”
  望着已经弯腰驼背的楚昕儿,我和邵美面面相觑,好在她捅完火就退了出去。
  “快,邵美,打开碗柜门。”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我压低嗓子果断发令。
  厨房亮着灯,花油罐在碗柜里泛着青光,邵美屏气敛神地站在碗柜门前双眼发亮,颇像十六世纪佛罗伦萨初期的一些油画。在我装神弄鬼地叮叮当当敲铁锅的当儿,邵美猿臂轻舒,敏捷地抱出美妙的花油罐。
  中午我们吃了一根小白菜和两个西红柿,玉米没炒。
  因为楚昕儿家的油罐也是空的。
  “偷油”事件过后,邵美只要敢和我顶嘴,我便揭她的短,弄得她讪讪的。
  “偷油婆”的外号,也在无外人时叫开了。直到昨天她将新房里的新床单送给楚昕儿,我才不好意思再闹。
  中午哼着《美国巡逻兵》回到家,一眼看见矿泉水瓶里装满黄铮铮的油,玉女般立在书桌边,我书也来不及放就闪进厨房。滚滚油烟中,邵美果然在手忙脚乱。站在这个锅碗间奋斗不止的女人背后,我默然不做声。她受过十几年修身齐家治国的教育,画过四年多的西洋画——弄她进这黑不溜秋的灶台边,虽解了我口腹之忧,却让艺术界失去了一朵奇葩。
  张思颖被哈尔滨商人拐走,我曾经痛心疾首,没想到我也是伪善地实施着逼人为庸的假道学,只不过较为温和罢了。
  突然之间,我虚弱得像堵老墙。
  “你又开始发呆气了是不是?”邵美回头扫我一眼,快速地翻滚着回锅肉,“味精,快去拿味精来!”
  “别炒了,邵美。”我说。
  “一天到晚念着买油买菜,让马丽她们笑死了。”邵美不好意思地说。
  “不当家,不知油米的贵重。”吃着香喷喷的回锅肉,我很快地忘却了艺术界的损失。
  “七十二行,你说哪行永不会过时?”邵美从不跟随我的思路走,这使我多少有些反感。
  “你说是哪行?”我冷冰冰地说,“该不会是卖淫吧?”
  “高尚些,诗人。在我看来,厨师永不会失业。”邵美夹了两大片回锅肉盖在我的碗上,弄得全世界都是回锅肉似的。
  “梵高从来就不会这样想。”不知为什么,邵美的思维一旦同我接近,我又很不舒服。嚼着回锅肉,我自己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古训,另一方面骨子里我又对女人留守厨房很轻视。尤其是邵美发现厨道的永恒,更让我深感不安。真想一句话否定生存同生活之间的差别。
  透过鲜嫩的鸡蛋汤,我看见天底下男人毕生都在一手塑造女人,一手毁掉女人。
  肆拾玖
  “猜我带来了什么?”邵美换过绣花拖鞋,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纸条。
  “四面八方都喜气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头似的,快猜!”邵美喊。
  “了不起就是电话号码,认识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继续翻《小型报纸编辑学》。
  她们开毕业告别晚会,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们班是什么素质。过来过来。”邵美抓着纸条抬腿上床,“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纸条花样繁多,烟盒纸、餐巾纸、练习本,什么都有。我展开,忍不住“扑哧”一笑。读了十几年书,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人生打算,就是没见过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证立牌坊,我敢做一个星期的婊子。”字迹纤细,写在压花餐巾纸上,点画之间,别有情趣。
  “没落名?”我笑着问。
  “没落。班主任说,一落名就假。”邵美忽闪着大眼睛。
  我一张接着一张看,金圣叹点评《金瓶梅》那般匠心独运。
  一张上赫然写着:“迁联合国总部到中国。”
  我笑道:“别费心思了,联合国近年来一直都在赔钱。”
  第二张写着:“加入九三学社。”
  我又笑:“再读二十年的书看看有没有门路。”
  另一张特别醒目:“到初恋情人家做客,可能的话,留宿。”
  我望着邵美笑道:“此人不赖,简直是农民式的憨厚,外加农民式的狡诈。”
  又一张引人注目:“妻子野些,情妇正派些。”
  “邵美你快来看,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妻子野些,他说情妇正派些。”我失声怪叫。
  “要看就规规矩矩看,看完清清静静想,想完清清楚楚说。谁听你吆五喝六?”邵美训我,跳起来光着脚丫抓笔往墙上抹,瞟一眼画了两个多学期的耶稣,我又回到纸条上:
  “送我大哥一套杰妮娅,让他重新娶一个大嫂。”
  “做学校院长,卖掉丰田车。”
  “陪奶奶麦加朝圣。和有钱人交朋友。”
  “创办处女协会。我任会长,一届。”
  “离开爱我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耶和华啊,请帮忙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话也不会是恨她。”
  ……
  数钱那样数一遍,才十二张,我忙追问邵美。
  “大部分在刘素素那儿呢。”邵美回过头,嘻嘻一笑,“看到我写的没有?”
  我忙抓起来看,上面写着:“别太孟浪。中国不需要嬉皮士。”
  无语。我收起邵美班上的十二个心声,起床上厕所,月黑风高,隐隐听到坡上的学生宿舍在吹拉弹唱。
  我真为这群大学生难过。
  花溪农副市场门口人山人海,一时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邵美到卖木瓜酒的老太婆身边闲看。
  一个年轻的疯子倒提着木刀,指东打西,举手投足间,很有那名满天下的堂骑士遗风。
  “大学生呢,咳,大学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听老太婆唠叨,“书读多了想不开。纪晓岚家后人呢。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一群小孩前前后后围着大学生拍手欢唱:“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莲姐儿一走,纪家院子静悄悄。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疯子手舞足蹈。
  我又看见一个搁浅的灵魂。
  小时候成绩一直游离中等,父亲农闲时偶尔也会着急。据说他念过几则《论语》,按理也有我们先生的文才,可他没时间和耐心,对我的辅导,一日荒于一日。我进五年级的第二学期,眼看升学无望,他去城里带回一个头发一概往后梳的年轻人。
  “快来见见大学生。你们这一辈子恐怕也难得见到。”父亲大声说。
  我同大弟正忙着剁玉米叶,听见吆喝,大弟飞也似的窜出堂屋。我那时已经建设有顽强的自尊漫长的羞涩。迟疑着不肯出门。父亲一再吆喝,只得硬着头皮低眉顺眼从那个大学生面前走一遭。匆匆一瞥,只见他清瘦瘦的,鼻梁上怪兮兮坐着一颗米粒般大小的痣。短小的鼻子有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样子。额头低三下四地皱着,阴沉沉的,大约隐藏有智慧之类的东西,他长时间傻瓜一样微笑着。吃完饭后他告辞,父亲也没有挽留。父亲的本意是要他现身说法,给我们树树榜样,引我们上自强的路。不料他在饭桌上开口闭口都说他小学中学都不爱做作业,还同英语老师吵过几次嘴,这不由得让父亲大失所望。我后来寻思,这也许是导致他进了大学却瞧不起大学生的原因。
  那个大学生的莅临,对于我冥顽的心思,自然没起到什么好的教化。然而我终究做完小学的功课,水草一样活着。等到我勉勉强强成为大学生,勉勉强强意识到大学生应该有所作为时,在学校耳闻目睹的好些事,又蛇一样冷淡了我的心。
  先是艺术学院的三个青年写生时循入农家,诱奸了初中女孩的“壮举”,导致我惶然地认为好些艺术品都残留有被强奸的痕迹。
  后来是在一次扫黄工作中,逮住一个半妓非妓的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她过于神圣地捍卫她的爱情面前人人自由的观念——那几天我正在读着《陈情表》这类荡气回肠的文章,做着治国平天下的美梦,一下子给拖回到水深火热的现实中,不由得产生四顾茫然之感。及至学校恩准我毕业时,望着西天惨淡的云霞,我带着后怕长长地舒了口气。虽说阳光普照万物,但还是有许多东西因缺少阳光而死亡。
  林培就是一个惨痛的教训。我的确为父亲当初千方百计送我进大学捏一把汗。
  木瓜酒有一股逼人的辣味。吞进口中更受制于它那种冥顽未化的味道。胃似乎在反抗,我蹲在墙角不动。邵美前三皇后五帝地念起来。
  疯子往街口那边去了,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
  地上遗弃着几片被人踩烂的莲叶,老太婆同意我将剩余的半竹筒酒带回家。
  伍拾
  赵强不在,我们只好折回电台找韩雪,电台的人说,半个月以前她就去美国了。抬头看见金碧辉煌的假日大酒店,我气得直咬牙,风流一夜,连回家的车费也没着落。
  惦着要散伙,刘素素建议:“马丽和我都要走了,我们干脆去假日酒店野野。”
  “你要去哪里啊?大鹏你不要了吗?”我问她。谁知她却说:“这回,跟他走,他要去海南工作,他被一家企业录用了。”
  “那么,马丽,你呢?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随了澳大利亚留洋的学生去吧?”我笑着。
  马丽摆过头杏眼圆睁:“谁说的,他早就被我踹了!”答案出乎我的意料,心想,前阵子不是还非洋货不嫁吗?
  “是因为他没跪下向你求爱吗?”我打趣她。
  “不是,是我越来越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扬眉吐气的,留了几天洋,回来眼睛都是变成蓝宝石了!”马丽气冲冲地说。
  “那你还要留在重庆吗?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我有点失落感。
  马丽回话:“我爸爸让我回家,我们那里缺老师,村里的娃子都没人教了。”我的目光定格在马丽的脸上,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
  “你们都要走了……”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我发表了两篇散文,早就打主意为邵美庆贺她已经封笔的《最后的审判》,心一横,包下了玩假日的费用。
  “要两个套间。”河滨公园门口的电话亭里,我往服务台打电话。邵美,刘素素,马丽和林培他们衣着得体地站在我身边。我半点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劣种。
  半小时后,两辆桑塔纳送我们来到酒店门口,披红挂绿的服务员略带奴颜地拉开车门,本来酒店安排我们住在十三楼的,我嫌不吉利,闹着让换到十二楼。邵美领人去房间熟悉环境。我躺下显然不只是为睡觉而备的席梦思床上,看完美国在线收购网景的新闻,便叫侍应生通知准备晚餐。照我们的计划,酒桌上喝人头马,看时装表演时品鸡尾酒。在服务生要关门的那一刹那,我才慢悠悠地补充说:“噢,等等,我的朋友们想在我的房间里用餐。”
  这也算贵族作风之一。昨晚看完《帕瓦洛蒂自传》,躺在老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暗地寻思,托尔斯泰可说是入错行的男人。花那么多时间去编识字课本,也只有他才舍得糟蹋贵族的行头。他错了,社会可是往贵族的方向发展的,他应该伏在雕花的红木写字桌上,继续写《复活》或《战争与和平》的续集。
  吃不惯山珍海味,或许是一级厨师的本事就在于能把鸡脖烤得没鸡脖味。除刘素素吃了两小碗红米饭,我们四个都吃得很少,半饱不饱。为了做得尽善尽美,平生第一次喝的人头马,我也只喝三分之一。
  晚餐花去一个小时零四十分钟,直到有人报告表演马上开始,大家才优雅地丢开餐巾,风度翩翩地跑到演艺厅。
  “来杯曼哈顿,你呢,刘素素?”马丽装着没听见小姐问,扭过头向刘素素讨好。
  “Bloody Mary。”
  “两杯自由古巴,多加点冰。”我拥着邵美,操普通话。
  小姐甜言蜜语问林培。他嘟嚷着说记不清他该点的酒名。
  “血玛莉不错。”小姐欠身建议。
  “没喝过。”林培干脆地说,“那正好尝尝。冲这名字就不错。”我在背后咬牙切齿。
  小姐的臀部消失在邻座肩膀背后,马丽提醒他:“进来了就是有身份的,别支支吾吾。虱子爬到皇帝的身上也改名换姓叫玉虱呢。”
  舞台上红光绿光交错闪烁,女人们或鹤立或鹿跃在《卡瓦蒂娜》里,像秋天的狐狸,像穿新装的皇后。同一女人,不同的包装,完全是天使与魔鬼之别。我醒悟,要表现女人,有好多种方式方法,过去我一直认为只有赤裸。
  “先生,调调位置,邻座是北京来的客户,介意吗?”一个红光满面的大头鬼对林培说。他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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