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完结) 作者:贼道三痴-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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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城,陈操之对竺法汰道:“长老,操之明日有俗务在身,要隔日才能来作画。”
竺法汰合什道:“好说好说,两位檀越作画极是辛苦,以后逢双日来作画,单日歇息。”
顾恺之道:“这样也好,我与子重今日足足画了四个时辰,都已腰酸背痛,这样隔日作画,到三月底也能画成。”
壁画未成,竺法汰不欲使外人见到,便张布幔遮掩,待全部画成,佛诞庆典时再向信众开示,必能起到警醒愚顽、弘扬佛法之效。
二月二十五日一早,陈操之与三兄陈尚赶至散骑常侍全礼寓所为全常侍送行,刘尚值也来了,范宁范武子原本昨日启程赴吴县的,听说全常侍今日离京,也就缓一日与全常侍同行,陈尚、陈操之还安排了仆人阿柱跟随全常侍回钱唐,既为报信,也会下次陈氏遣人赴京引路,刘尚值的家书和送给老父的一些礼品就由陈氏仆人带回去。
全氏是三吴大族,为全礼送行的人很多,散骑常侍谢万、御史中丞顾悯之、侍中张凭与其弟张墨,还有陆始、陆纳兄弟、王羲之、王彪之、王坦之、桓秘、桓济叔侄、郗超、会稽王司马昱与司徒府长史袁耽一道来为全礼送行,各有礼物相赠。
郗超对陈操之道:“我昨日去东安寺拜访了支公,支公对你赞誉有加,我与支公交往十载,从未听到支公如此称赞过一个人,王逸少、谢安石都未得到支公如此青眼。”
陈操之谦恭道:“那是我所知的一些佛典恰好能投支公所好罢了,我如何能比逸少公、安石公。”
郗超道:“操之所缺者,门第和资历尔,而门第则此一时、彼一时也。”又道:“后日我将送桓仲道与新安郡主去姑孰见桓公,再赴荆州见南康公主。”
陈操之道:“后日我来为嘉宾兄和桓县公送行。”
陈操之与郗超说话之际,看到陆纳的随从板栗与来震耳语,将一个大包裹交与来震,来震将包裹递与冉盛,过来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来震有事禀报。”
陈操之已经猜到是什么事,对来震道:“说吧,何事?”
来震低声道:“陆小娘子得知丁少主母和润儿小娘子十年一轮大诞辰,特备礼物让板栗带来。”
板栗每隔两三日便会来顾府传递消息,昨日傍晚来顾府听说陈尚的仆人阿柱明日将会跟随全常侍回钱唐,又知四月十一是丁幼微、陈润儿母女的生日,赶紧回去让短锄转告陆小娘子,陆葳蕤便与继母张文纨商量,备了两份礼物一早让板栗带过来,陆葳蕤送的礼物可比陈操之送给嫂子、侄女的礼物贵重得多。
陈操之道:“来震,把包裹交给阿柱,叮嘱他几句。”
郗超在一边微笑,心里想着陈操之会用什么办法娶到陆氏女郎?那谢氏女郎又该怎么办呢?
陈操之朝郗超拱手道:“嘉宾兄,我去交待几句话便来。”
陈操之走过去,对板栗道:“代我谢过你家夫人和小娘子。”又问:“陆夫人未去直渎山道场吧?”
板栗道:“直渎山道场已经散了,那卢竦回徐州去了。”
陈操之点点头,心里想着陆夫人因为不孕而到处乱投医总不是办法,陆纳无子,陆夫人在陆氏家族的地位也会降低,陆夫人疼爱葳蕤,愿意将葳蕤嫁给他,他是得想办法帮助陆夫人——
只听板栗道:“陈郎君,我家小娘子还想与你相见,不知陈郎君可有办法?”
陈操之也很相念陆葳蕤,自东安寺别后,又有五日未见面了,以前两年多没见面也这样过来了,现在几日不见就觉得相思难耐,爱恋之心苦不知足啊,说道:“此后一月,逢双日我都在瓦官寺画佛像壁画,陆夫人和葳蕤小娘子有暇可来瓦官寺随喜。”
板栗一听,大喜,施礼而退。
谢万、王羲之见全礼与会稽王司马昱和袁长史叙话,二人便走到陈操之这边来,谢万问:“操之为何多日不来我乌衣巷?那夜竖笛声,犹自绕梁不散啊。”
王羲之微笑道:“操之去谢府,顺道也来敝府一顾。”
陈操之道:“逸少公、万石公,操之这些日子与顾长康一道为瓦官寺画壁画,未曾登门拜访,勿怪,勿怪。”
王羲之道:“操之也画佛像吗,改日一定去瓦官寺观览,我儿献之也喜作画,只是不善画人物。”
谢万心道:“论画技,我家阿元不在顾恺之、陈操之之下,可惜是个女子,嗯,明日让三嫂与阿元去瓦官寺礼佛,让阿元见识一下陈、顾二人的画技比她如何?”
那边全礼的车队即将启行,全礼与众人一一道别,陈操之、陈尚、刘尚值要多送一程,一路与全礼、范宁相谈,送出十里外,这才挥手作别。
陈操之、陈尚回到顾府,却见护军将军江思玄之子江凯已等候多时了,见到陈操之,江凯拱手道:“家尊得陈公子惠赠《弈理十三篇》,连夜细读,拍案叫绝,家尊觉得无端受此厚赠,于心难安,故以秦淮河南岸四十亩田产相赠,虽无屋宇,但陈公子可以按自己喜好营建,此乃家尊一点心意,陈公子万勿推却。”即命管事捧过一个锦盒,内有田契文,又命管事留下,领陈氏兄弟去秦淮河看地产。
江凯说罢,不容陈操之推辞,即拱手作别而去。
陈尚、陈操之随江府管事去秦淮河南岸识认地产,见是一片荒地,杂草丛生,有一个两亩大小的池塘,此地离乌衣巷不远,东北方与从事中郎王坦之的府第相邻、西南面与太原温氏的庄园接壤,秦淮河曲折流过,实为居家的好去处。
卷三 妙赏 二十七、不舍一人
谢万送别全礼,入台城太极殿西堂与散骑常侍兼著作郎孙绰及侍中高崧、张凭等人闲话几句,也不见皇帝出来,谢万问孙绰为何现在不在东堂议事,而改在西堂了?
孙绰道:“谢常侍还不知道吗?四日前东堂闹鬼,皇帝再不去东堂了。”
谢万道:“卢竦斩鬼之事我也听闻,可是后来不是说卢竦是障眼法欺君,不足为信吗?”
孙绰道:‘虽如此说,但皇上却自那日以后再不去东堂了,奈何!”
张凭道:“坊间传闻,卢竦潜水不溺、蹈火不热是骗术,就连驱鬼术也是假的,所幸此人早早奸谋败露。不然这种妖人随侍皇上左右。必祸乱朝政。”
谢万问:“既是妖人,何不科以刑律,以儆效尤?”
孙绰道:“琅琊王力保卢竦,卢竦已离京回徐州。”
一直端坐不言的高崧这时说道:“那日皇上召见了两个人,钱唐陈操之与徐州卢竦,短短半个时辰,二人品行高下判然,陈操之虽是葛稚川弟子,却直言不曾学丹道,并不因皇上喜好长生术而投皇上所好,卓然高洁,让人敬佩,反观那卢竦,一开始便装神弄鬼,妄图悚动帝听,随即骗术败露,狼狈而蹿——虽如此,亦是国家之福,因贤人在朝,奸佞远蹿也。”
高崧一向好指责别人短处,这样夸人倒是少见,谢万笑道:“陈操之才华出众,却不恃才傲物,连高侍中都称赞有加,难得啊。”
高崧转而言他:“万石公,桓大司马迁都之议朝野反对,明日我将奉诏去姑孰劝止桓大司马,万石公有以教我否?”
谢万识见是有的,说道:“桓大司马欲以虚声威吓朝廷耳,非事实也,迁都岂易事哉,但从之,自无所至。”
高崧点头称是,便与谢万、孙绰同至西省,与尚书仆射王彪之共同拟诏,由孙绰执笔,代皇帝诏桓温曰:“在昔丧乱,忽涉五纪,戎狄肆暴,继袭凶迹,眷言西顾,慨叹盈怀。知欲躬帅三军,荡涤氛秽,廓清中畿,光复旧京;非夫身外徇国,孰能若此!诸所处分,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所营者广,经始之勤,致劳怀也。”
桓温表奏迁都洛阳,实欲树威,若朝廷被迫同意迁都,那么桓温可堂而皇之带兵入京,朝政大权尽入温手,而一旦迁至洛阳之后,无长江天险,要直接与秦王苻坚、燕国慕容对抗,没有桓温的兵马又如何保得住洛阳,桓温就可以象当年曹操一样政皆己出,取代司马氏也就为期不远了——
但南渡的世家大族都竭力反对迁都,桓温势大,不敢明着反对,就商议出这一欲拒还迎之策,表面答应桓温迁都,但要求桓温必须先经营河、洛,要荡平区宇,才可以回归旧京,这就把难题丢给桓温了,桓温要收复中原、经营河洛,没个十年八载是不行的——
拟好的诏书自有王彪之呈辅政大司徒司马昱签署,然后加盖国玺,明日由高崧前往姑孰诏谕桓温。
谢万献策得到了众官的称许。心下颇为得意,他已很久没有参与朝政了,今日始有身在朝中的感觉。
回到乌衣巷谢宅,谢万让人把儿子谢韶、侄子谢朗、谢琰、以及另外几个年龄尚幼的子侄尽数召集到堂前。说了桓温迁都之事,考校子侄们有何应对之策?鼓励子侄不要怕说错话,畅所欲言——
这是谢安在东山隐居时教育幼弟和子侄辈的方法,常举时局难题让子弟代为出谋划策,预测各种对策和结果,然后与实际进展相印证,从中可知高下得失,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谢氏子弟足不出户知天下大事、以及对时局的敏锐判断力——
谢安现为吴兴太守,教育子侄的重任就由谢万承担了。
谢朗、谢琰、谢韶三人都表示反对迁都。但对如何应对桓温则束手无策,七嘴八舌,俱不合谢万之意。说道:“阿遏若在此,当不至于如此无谋。”想了想,让仆妇去把谢道韫唤来。
谢道韫正在研读她手抄的《弈理十三篇》,心里想着何时再与陈操之手谈一局?听到四叔父见召,便带了柳絮、因风二婢来到前院,见谢朗诸人济济一堂,就知道四叔父又在考校他们了,上前向四叔父谢万施礼,也与谢朗站到了一起,等候问难。
以前谢安每次召集子侄考校问难,都要让谢道韫参加,谢道韫自幼就是与兄弟辈竞争中长大的,谢道韫好辩、好胜的性格就是这样逐步形成的,而且在谢氏年轻一辈中,她的才辩和识见无人能及,料事多中,即便弟弟谢玄也稍逊她一筹,所以谢道韫的高傲、不肯居于人后的性子也就自然而然——
谢万又把桓温迁都之事说了一遍,问阿元有何应对之策?
桓温迁都之议在建康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谢道韫那日随四叔父去司徒府旁听陈操之辩难就已听说了此事,因为一向养成的习惯,谢道韫不待四叔父询问,已经仔细考虑了朝廷与桓温之间可能有的各种对策,这时应声答道:“桓大司马虚张声势尔,实无力迁都。”
谢万麈尾一拂,徐徐问:“何以见得?”
谢道韫道:“燕将吕护攻洛阳甚急,河南太守戴施退居宛城,桓大司马方遣庾希、邓遐舟师三千救洛阳,洛阳能不能保尚不可知,却议迁都,岂不是虚张声势!”
谢万目露嘉许之意,点点头,又问:“以阿元之见,朝廷当如何回复桓温?”
谢道韫道:“升平三年,桓大司马从荆州移镇姑孰,姑孰距建康不足三百里,舟师顺江而下,一日可到,朝廷不无忧惧,所以虽明知迁都不妥,亦不便驳之,当此之际,莫若从之,但要声明务必廓清河、洛,方可迁都。”
谢万赞道:“阿元此议与朝中诸臣不谋而合!再问一句,若桓温真能匡复中原、廓清河洛,则迁都否?”
谢道韫秀眉微蹙,思索片刻,说道:“桓温无能为也,江左未宁,北伐无力,桓温亦不愿与苻氏、慕容氏硬拼,迁都之议必寝。”
谢万默思良久,觉得侄女谢道韫对时局比他看得还清楚,识见高超少有人能及,不禁叹道:“阿元,你若是男儿岂不是好!我谢家芝兰玉树,必光耀天下。”
谢道韫莞尔微笑,心里却想:“四叔父重男轻女,总认为女孩儿是要嫁人的,是外姓人。”
谢万又道:“时下建康风议,把陈操之与我家阿遏并举,把王献之与顾恺之并举,此四人并称江左四秀,阿元以为那陈操之与阿遏相比,谁更超拔一些?”
谢道蕴道:“品评人物是四叔父之长,侄女何敢妄议。”
谢万哈哈大笑,说道:“陈操之风评之佳,似乎更胜阿遏,就连侍中高茂琰都夸赞陈操之,前几日陈操之去东安寺见支公,更得支公赞赏,此为逸少公所亲见,陈操之还与王献之在东安寺壁题字较量书法,据逸少公言,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俱有新意,颖悟更胜王献之,改日有暇,我要去东安寺看看那壁上的大字。”
谢道韫忙道:“叔父带侄女一块去吧。”
谢万道:“东安寺远,瓦官寺近,去瓦官寺吧。”
谢道韫愕然。
谢韶道:“父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谢万大笑,说道:“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请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阿元若是想去看,明日就和你三叔母一起去瓦官寺随喜,顺便看看陈、顾二人画技比你如何?”
谢道韫暗暗欢喜,应道:“好,明日侄女便陪三叔母一道去。”
谢道韫当即去见三叔母刘澹,说了四叔父要她去瓦官寺观摩壁画之事,谢安夫人刘澹微笑道:“元子你自去,扮你的祝英台去。”见谢道韫微露忸怩之态,又道:“要不就现在这模样去,美极了。”
谢道韫道:“若我独自去,那还是男装,不然多有不便,叔母真的不去吗?”
谢夫人刘澹道:“也罢,明日我陪你去,你不许扮男子。”
谢道韫笑应道:“是。”心里想:“我还从未女装与子重相见呢,有些难为情啊。”
……
二月二十六日辰时初刻,横塘陆府的三辆牛车驶出辕门,有七、八个婢仆相随,牛车上坐的是陆夫人张文纨和陆小娘子陆葳蕤,因为瓦官寺就在清溪门外,是以陆夫人也是轻车简从。
陆夫人听陆禽说直渎山道馆卢道首求子祈福、无有不验,原本是抱了很大期望的,不料随即得知卢竦是骗子,并无道术,已狼狈回徐州,这让陆夫人大失所望,陆夫人现在对自己不育之事日夜忧心,暗悔早些年没太在意,现在都已经三十五岁了,只怕悔之晚矣。
魏晋之际,疫病流行,人寿短促,所以陆夫人三十五岁就觉得已苍老,深切体会到无后之悲哀,这几日她心绪不佳,本不想走动,但不忍怫葳蕤的心意,而且看到陈操之与葳蕤甜蜜的样子,她也觉得会快活一些,再说了,她与葳蕤都喜绘画,亲眼目睹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是很乐意的事。
来至瓦官寺前,陆夫人与陆葳蕤下了车,进到佛寺,见大雄宝殿大门紧闭,心知陈操之就在里面作画,便让板栗去交涉。
板栗对竺法汰的大弟子昙壹说明这是陆府女眷,要上大雄宝殿礼拜佛祖。
昙壹合什道:“好教陆府女善信得知,大雄宝殿正在壁画佛像,要等四月初八佛诞日才对信众开放,请女善信去其他佛殿随喜。”
板栗几次三番恳求,昙壹就是不允,板栗走回来气忿忿地对陆夫人道:“夫人,这瓦官寺的和尚着实势利,定是看我们今日没有布施香火钱,就摆出这幅嘴脸!若是布施个五万、十万钱,包管殿门大开!”
陆夫人责备道:“板栗,不得在佛门出此不敬之语!”侧头看着陆葳蕤,笑道:“今日是忘了带香火钱来,怎么办,不得其门而入了!”
陆葳蕤指着寺院东墙说道:“娘亲你看,冉盛在那边。”
陆夫人转头看去,却见虎背熊腰的冉盛正双手较劲,把一个巨大的石臼搬了起来,这长方形石臼由褐色的麻石刻凿而成,至少三、四百斤重,冉盛搬起来走了两步,“砰”地放下,地面一震,石臼底部微陷地表——
冉盛大手一摊,对边一个年青僧人道:“昙贰师兄输了吧,赶紧洗牛车去,哈哈。”
原来冉盛与竺法汰的二弟子昙贰打赌,冉盛要是能搬动这个大石臼,昙贰就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