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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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群是草原牧业的基础,养着羊群有羊肉吃,有羊皮穿,有羊粪烧,有两份工分收入,草原原始游牧的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然而羊倌的工作极为枯燥单调,磨人耗人拴人,从早到晚在茫茫绿野或雪原,一个人与羊群为伍,如果登高远望,方圆几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说话,不敢专心读书,时时得提防狼来偷袭。每天总有苏武牧羊那种孤独苍凉,人如荒草的感觉,挥之不去,侵入膏肓。陈阵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很老了,比苏武还要老。千万年的草原一点都没变,人还在原始游牧,还在与狼争食,争得那样残酷,那样难分胜负。陈阵经常觉得自己好像是流落到草原的北京山顶洞人,遇到的敌人还是狼。如果哪天在草原晨雾中,手持节杖的苏武,或是围着兽皮的猿人向他走来,他都不会吃惊。可能他们相遇时,彼此比比划划说的话题还是狼。额仑草原的时间是化石钟,没有分秒点滴漏出。是什么东西使草原面容凝固不动,永葆草原远古时代的原貌?难道又是狼?
放羊对陈阵来说也有一个好处,独自一人在草原上,总能找到静静思索的时间,任凭思想天马行空自由翱翔。他从北京带来的两大箱名著、加上杨克的一箱精选的史书和禁书,他这个羊倌可以学羊的反刍法来消化它们。晚上,在油灯下如羊一样吞咽古今经典书籍;白天,在羊群旁边又如羊一样反刍中外文化精华。细嚼慢刍,反复琢磨,竟觉故纸有如青草肥嫩多汁。白天放羊时,陈阵大多是在刍嚼和思虑中打发光阴。有时也可以一目十行飞快地读几页书,但必须在确定周围没有狼的情况下才敢看。难道真像毕利格老人说的那样要懂草原,懂蒙古人,就得懂狼?难道万年草原保持原貌,停滞不前,草原民族一直难以发展成大民族,也与狼有关?他想,有可能。至少狼群的进攻,给牧场每年造成可计算的再加上不可估算的的损失,使牧业和人业无法原始积累,使人畜始终停留在简单再生产水平,维持原状和原始,腾不出人力和财力去开发贸易、商业、农业,更不要说工业了。狼涉及的问题真是太广泛和深刻了……然而,真要想懂得狼,实在太难。人在明处,狼在暗处,狼嗥可远闻却不可近听。这些日子来,陈阵心里一直徘徊不去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他真想抓一条小狼崽放在蒙古包旁养着,从夜看到昼,从小看到大,把狼看个够,看个透。
他又想起前几天那条叼走羊羔的母狼,和那一窝不知藏在哪个洞的小狼崽。
那天,他刚观察过羊群四周的情况,感觉平安无事,便躺在草地上,盯防着蓝天上盘旋的草原雕。突然,他听到羊群哗啦啦一阵轻微骚动,他急忙坐起来,看到一条大狼冲进了羊群,一口叼住一只羊羔的后脖子,然后侧头一甩,把羊羔甩到自己的后背上,歪着头,背扛着羊羔,顺着山沟,向黑石头山方向,嗖地跑没影了。羊羔平时最爱叫,声音又亮又脆,一只羊羔的惊叫声,常常会引起几百只羊羔和母羊们的连锁反应,叫得草场惊天动地。可狼嘴叼紧了羊羔后脖颈,就勒得羊羔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母狼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羊群平静如初。绝大部分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连羊羔妈妈都不知自己丢了孩子。如果陈阵听力和警觉性不高的话,他也会像那只傻母羊那样,要等到下午对羔点羊的时候才会发现丢了羊。陈阵惊得像遇到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飞贼,眼睁睁地看着贼在他眼皮底下抢走了钱包。
等喘平了气,陈阵才骑马走到狼偷袭羊羔的地方查看,发现那儿的草丛中有一个土坑,土坑里的草全被压平。显然,那条母狼并不是从远处匍匐接近羊群的,那样的话,陈阵也许还能发现。母狼其实早已悄悄埋伏在这个草坑里,一直等到羊群走近草坑时才突然蹿出。陈阵看了看太阳,算了一下,这条狼足足埋伏了三个多小时。在这个季节抓走活羊羔的狼只会是母狼,这是它训练狼崽抓活物的活教材,活道具,也是喂给尚未开眼和断奶的小狼崽,鲜嫩而易消化的理想肉食。
陈阵窝了一肚子的火,但他又暗自庆幸。这些天他和杨克经常隔三差五地丢羊羔,两人一直怀疑是老鹰或草原雕偷的。这些飞贼动作极快,乘人不备一个俯冲就能把羊羔抓上蓝天。可是老鹰抓羊羔,低空俯冲威胁面很大,会惊得整群羊狂跑大叫,而守在羊群旁的人是不可能不发觉的。他俩始终弄不清这个谜。直到陈阵亲眼看到母狼抓羊羔的技巧和这个草坑,他才算破了这个案。否则,那条母狼还会继续让他们丢羊羔。
无论牧民怎样提醒、告诫,陈阵还是不能保证不出错。兵无常法,草原狼会因地制宜地采用一切战法。狼没有草原雕的翅膀,但草原上真正的飞贼却是狼。让你一次一次地目瞪口呆,也让你多留心眼多长心智。
陈阵轻轻地给二郎挠脖子,它还是没有多少感谢的表示。
空中飘起雪末,陈阵进了包,和杨克、梁建中围着铁筒干粪炉,喝早茶,吃手把肉和嘎斯迈送的奶豆腐。趁着这一会儿的闲空,陈阵又开始劝他俩跟自己去掏狼窝,他认为自己的理由很过硬:咱们以后少不了跟狼打仗,养条小狼才可以真正摸透狼的脾气,就能知己知彼。
梁建中在炉板上烤着肉,面有难色地说道:掏狼崽可不是闹着玩的,前几天兰木扎布他们掏狼洞熏出一条母狼,母狼跟人玩了命,差点没把他的胳膊咬断。他们一共三个马倌牛倌,七八条大狗,费了好大劲,才打死母狼。狼洞太深,他们换了两拨人,挖了两天才把狼崽掏了出来。护羔子的绵羊都敢顶人,护崽的母狼还不得跟人拼命。咱们连枪都没有,就拿铁锹马棒能对付得了?挖狼洞也不是件轻活,上次我帮桑杰挖狼洞,挖了两天,也没挖到头,最后只好点火灌烟再封了洞拉倒,谁知道能不能熏死小狼崽。桑杰说母狼会堵烟,洞里也有通风暗口……找有狼崽的洞就更难了,狼的真真假假你还不知道?牧民说,狼洞狼洞,十洞九空,还经常搬家。牧民挖到一窝狼崽都那么难,咱们能挖着吗?
杨克倒是痛快地对陈阵说:我跟你去。我有根铁棒,很合手,头也磨尖了,像把小扎枪。要碰见母狼,我就不信咱俩打不过一条狼。再带上一把砍刀,几个二踢脚。咱们连砍带炸准能把狼赶跑。要是能打死条大狼,那咱们就更神气了。
梁建中挖苦道:臭美吧。留神狼把你抓成个独眼龙,咬成狂犬病,不对,是狂狼病,那你的小命可就玩儿完了。
杨克晃晃脑袋:没事儿,我命大,学校那回武斗,我们第一组五个人伤了四个,就我没事。办什么事都不能前怕狼后怕虎。汉人就是因为像你这样,才经常让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兰木扎布老说我是吃草的羊,他是吃肉的狼。咱们要是自个儿独立掏出一窝狼崽,看他还敢说我是羊了。我豁出一只眼也得赌这口气。
陈阵说:好!说定了?可不许再反悔噢!
杨克把茶碗往桌上一扣,大声说:嗨,你说什么时候去?要快!晚了场部就该让咱们去圈狼了。我也特想参加围狼大会战。
陈阵站起来说:那就吃完饭去,先侦察侦察。
梁建中抹着嘴说:得,又得让官布替你们俩放羊,咱包又要少一天的工分了。
杨克反唇相稽道:上回我和陈阵拉回一车黄羊,能顶多少个月的工分啊。尽算小账,没劲!
陈阵和杨克正在备鞍,巴雅尔骑着一匹大黄马跑来,说爷爷让陈阵去他家。陈阵说:阿爸让我去,准保有要紧事。杨克说:没准和围狼有关系,你赶紧去吧,也正好可以跟阿爸讨教讨教掏狼崽的技术和窍门。
陈阵立即上马。巴雅尔个子小,在平地上不了马,杨克想把他抱上马鞍,小家伙不让,他自己把大黄马牵到牛车旁,踩着车辕认了马镫上了马。两匹马飞奔而去。
东汉明帝时,汶山郡以西的白狼、木……等部约有一百三十余万户,六百万余口,自愿内属。他们作诗三章,献给东汉皇帝……合称《白狼歌》,备述“白狼王……等慕化归义”之意。
——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上》
陈阵还未下马,就闻到老人的蒙古包里飘出一股浓浓的肉腥味,不像是羊肉味。他很觉奇怪,急忙下马进包。毕利格老人忙喊慢着慢着。陈阵慌忙站定,发现东、北、西三面的地毯都已卷起,宽大的地毡上铺着生马皮,马皮上摆满了钢制狼夹子,至少有七八个。蒙古包中央炉子上的大锅,冒着热气和腥气,锅里是黑乎乎油汪汪的一大锅汤水。嘎斯迈满面烟尘汗迹,跪在炉旁加粪添火。她的五岁小女儿其其格正在玩一大堆羊拐,足有六七十个。巴图在一边擦狼夹子,他还在家里养伤,脸上露出大片的新肉。毕利格的老伴老额吉也在擦狼夹。陈阵不知老人在煮什么。老人在身旁挪出了空地,让陈阵坐在他的旁边。
陈阵开玩笑地问:您在煮什么?想煮狼夹子吃啊?您老牙口好硬呵。
毕利格笑迷了眼,说道:你猜着了一半,我是在煮狼夹。不过,我的牙口不成了,是狼夹的牙口好,你看看这夹子是不是满口钢牙?
陈阵惊讶地问:您煮狼夹干什么?
夹狼啊。毕利格指指大锅说:我来考考你,你闻闻这是什么肉味?
陈阵摇摇头。老人指了指炉旁的一盆肉说:那是马肉,是我从泡子那边捡回来的。煮一大锅马肉汤,再用肉汤煮狼夹子,你知道这是为的啥?为的是煮掉夹子的铁锈味。陈阵明白了,立刻来了兴趣说:得,这下狼该踩进夹子里去了,狼还是斗不过人。
老人捋了捋黄白色的胡须说:你要是这么想,就还斗不过狼。狼鼻子比狗灵,有一星半点的锈味和人味,那你就瞎忙乎了。有一回我把夹子弄得干干净净,一点锈味人味也没有。可到了也没夹着狼,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天我下完夹子不小心咳出一口痰,我要是连雪带痰一块捧走也就没事了,可我踩了一脚,又扒拉些雪盖上痰,想着没事,可还是让狼给闻出来了。
陈阵吃了一惊,叹道:狼的鼻子也太厉害了。
老人说:狼有灵性,有神助,有鬼帮,难斗啊……
陈阵正要顺着鬼神往下问,阿爸跪起身来从锅里捞夹子了,狼夹很大很重,一口大锅只能煮一个夹子。陈阵帮老人用木棍捞出夹子,放在一块油腻腻的麻袋上,然后又下了一只夹子。老人说:昨天我让全家人先擦了一天夹子,我先煮过一遍了,这会儿是第二遍。这还不成,呆会儿,还得用马鬃蘸着炼好的马肠油再擦两遍,这才能用。真到下夹子的时候还要戴手套,上干马粪,打狼跟打仗一样,心不细不成。要比女人的心还细,比嘎斯迈的心还要细。老人笑道。
嘎斯迈望着陈阵,指指碗架说:我知道你又想喝我做的奶茶了,我手埋汰,你自个儿动手吧。陈阵不喜欢炒米,最喜欢嘎斯迈做的奶豆腐,就抓了四五块放在碗里,又拿起暖壶,倒了满满一碗奶茶。嘎斯迈说:本来阿爸是要带巴图去下夹子的,可他的脸还出不了门,就让你这个汉人儿子去吧。陈阵笑道:只要是狼的事,阿爸就忘不了我。是吧,阿爸?
老人看着陈阵说:孩子啊,我看你是被狼缠住了,我老了,这点本事传给你。只要多上点心,能打着狼。可你要记住你阿爸的话,狼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狼没了,草原也保不住。狼没了,蒙古人的灵魂也就上不了天了。
陈阵问:阿爸,狼是草原的保护神,那您为什么还要打狼呢?听说您在场部的会上,也同意大打。
老人说:狼太多了就不是神,就成了妖魔,人杀妖魔,就没错。要是草原牛羊被妖魔杀光了,人也活不成,那草原也保不住。我们蒙古人也是腾格里派下来保护草原的。没有草原,就没有蒙古人,没有蒙古人也就没有草原。
陈阵心头一震,追问道:您说狼和蒙古人都是草原的卫兵?
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警惕和陌生,他盯着陈阵的眼睛说:没错。可是你们……你们汉人不懂这个理。
陈阵有点慌,忙说:阿爸,您知道,我是最反对大汉人主义的,也不赞成关内的农民到草原来开荒种地。
老人脸上的皱纹慢慢松开,他一面用马鬃擦着狼夹,一面说:蒙古人这么少,要守住这么大的草原难啊。不打狼,蒙古人还要少;打狼打多了,蒙古人更要少……
老人的话中似乎藏有玄机,一时不易搞懂,陈阵有些疑惑地把问话咽下。
所有的狼夹子都处理好了,老人对陈阵说:跟我一块去下夹子,你要好好看我是咋下的。老人戴上一付帆布手套,又递给陈阵一副。然后起身拿着一个狼夹,搬到包外一辆铁轮轻便马车上,车上垫着浸过马肠油的破毡子。陈阵和巴雅尔也跟着搬运,钢夹一出包,夹子上的马油立即冻上一层薄薄的油壳,将狼夹糊得不见铁。狼夹全都上车以后,老人又从蒙古包旁提起一小袋干马粪蛋,放到车上。一切准备停当,三人上马。嘎斯迈追出几步对陈阵大声嘱咐:陈陈(陈阵),下夹子千万小心,狼夹子能夹断手腕的。那口气像是在叮嘱她的儿子巴雅尔。
巴勒和几条大狗见到狼夹子,猎性大发,也想跟着一块儿去。巴图急忙一把抓着了巴勒脖子上的鬃毛,嘎斯迈也弯腰搂住了一条大狗。毕利格老人喝退了狗,牵着套车的辕马,三人四马向大泡子一路小跑。
云层仍低低地压在山顶,空中飘起又薄又轻的小雪片,雪绒干松。老人仰面接雪,过了一会,脸上有了一点水光,他在摘下手套,又用手接了一点雪擦了一把脸,说道:这些天,忙得脸都常忘了洗,用雪洗脸爽快。在炉子旁边呆长了,脸上有烟味,用雪洗洗,去去味,方便干活。
陈阵也学着老人洗了一把脸,又闻了马蹄袖,只有一点点羊粪烟味,但是这可能就会让几个人的辛苦前功尽弃。陈阵问老人:身上的烟味要不要紧?
老人说:不大要紧,一路过去,烟味也散没了。记着,到了那儿,小心别让袍子皮裤碰上冻马肉就没事。
陈阵说:跟狼斗,真累啊。昨天晚上,狼和狗叫了一夜,叫得特凶,吵得我一夜没睡好。
老人说:草原不比你们关内,关内汉人夜夜能睡个安稳觉。草原是战场,蒙古人是战士,天生就是打仗的命。想睡安稳觉的人不是个好兵。你要学会一躺下就睡着,狗一叫就睁眼。狼睡觉,两个耳朵全支楞着,一有动静,撒腿就跑。要斗过狼,没狼的这个本事不成。你阿爸就是条老狼。老人嗬嗬笑了起来:能吃,能打,能睡,一袋烟的工夫,也能迷糊一小觉。额仑的狼啊,都恨透我了。我要是死了,狼一准把我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上腾格里就比谁都快。嗬嗬……
陈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我们知青得神经衰弱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女生已经病退回北京了。再这么下去,过几年我们这些知青得有一半让狼打回关内。我死了可不把身子喂狼,还是一把火烧了才痛快。
老人笑声未停:嗬嗬……你们汉人太浪费,太麻烦。人死了还要棺材,用那老些木头,可以打多少牛车啊。
陈阵说:哪天我死了,可不用棺材,火化拉倒。
老人笑道:那也要用多多的木头烧呢,浪费浪费。我们蒙古人节约闹革命,死了躺在牛车上,往东走,什么时候让车颠下来,什么时候就等着喂狼了。
陈阵也笑了:可是,阿爸,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