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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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各样的议论,人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杆秤。不过宇文徕抛下这个炸雷之后,连续几天都没再听说下文,该宴饮宴饮该交游交游,只是行程又往后拖延了几日,继续留在洛阳城内,还与吴帝最宠爱、基本上已经内定为储君的越王同乘一车游览灯会,与民同乐。
一早就有传闻说魏太子貌比潘安,加上求娶杨氏女这一段韵事,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艳异色彩。灯会上洛阳的少女们一看,太子果然如传说的一样俊美,风流痴情种偏被不解风情的武人之女拒之门外,真是暴殄天物,纷纷用或含蓄或奔放的方式表示倾慕,掷果盈车。甚至有女子一激动把手中未灭的花灯往车上扔,差点引燃帷幔着火,导致太子和越王不得不提前结束行程早早回宫。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侍卫忙着救火时有人趁乱向车上投掷石块,没砸到太子却险些砸中年幼的越王,太子替越王挡了一下,胳膊还被砸伤了。肇事者趁乱逃匿,还引来洛阳民众的不满,要求大理寺和京兆府彻查,揪出这个居心叵测、妨害两国交好的幕后元凶。
总之,元熙十八年的这个春季,京都洛阳从朝廷到民间的主流都已经从战转为了和。毕竟对大多数洛阳民众来说,千里之外的边境战役离自己太过遥远,有太平日子过,谁也不想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为国战死的将士固然值得敬佩追思,但打仗最终也是为了长治久安不是?现在不用打仗也可以求得太平,赠予鲜卑人的银帛据说还不抵洛阳最有名的胡记绸缎庄一年卖出的销量。连胡记的东家都放话说,如果把胡记送给鲜卑人能换来大吴百姓不受战乱之苦,那他宁愿把名下产业全部捐出。
此举无疑换来洛阳百姓的拥护爱戴,胡记的绸缎被抢购一空,连魏太子也特意派了使臣到胡记买下数匹上好丝绸带回魏国,作为两国民间友好的见证。胡记自然分文未取,只求太子信守盟约顺应民意,吴魏永以为好云云,一时传作美谈。
这样热烈欢庆的气氛下,门前廊下丧仪未收的将军府显得格外冷清。年前朝中与杨公有交情的官员都已来过,丧期也不便庆祝待客,这年正月新春将军府门可罗雀,索性紧闭大门,专心守丧不问外事。
杨末和两位兄长在家中守过了四七,宇文徕没有再上门骚扰,却等来一道意外的圣旨,道是皇帝感念杨氏幺女孝心,体恤其孤苦,其祖功于社稷,其姐功于宫廷,皇帝认为异姓御妹,择日入宫行结拜册封之礼。
受宠的妃嫔母亲姐妹获得夫人、县主乃至郡主的封号并不是没有先例,贵妃的姐姐就被封为陈国夫人,外甥女出嫁前封为灵昌郡主;皇帝为了抚恤表彰去世的功臣,将没有兄弟亲戚依靠的孤女认作义女,高祖女常义公主就是如此。但杨末上有兄长母亲,就算是为了抚恤杨公遗孤,也没必要认她为义妹,何况圣旨中对杨公的功绩语焉不详,归于祖先囫囵带过,事情又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免让人往别处想。
杨末没等内侍宣读完就起身拂袖而去,还是杨行乾代她接下的圣旨。
她独自一人跑去祠堂里父兄崭新的灵牌前跪着,越想越觉得憋屈。吴国战败,在强敌面前韬光养晦,和谈修好期间淡化以往的敌对,爹爹和哥哥们为国捐躯没有得到任何身后之名,这些她都可以隐忍。但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这已是杨氏家人容忍的底线。宇文徕出使洛阳举城欢庆,她可以守在京郊避而不见,只要不碰面,五十里和五百里并无差别;但是他居然敢找上门来,还大言不惭地求娶,实在逼人太甚。不知他回去后又如何向陛下施压,导致陛下下了这道圣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结拜御妹封为公主,下一步自然就是赐婚结亲。宇文徕打得一副好算盘,上门求亲未成,就从陛下那里下手。他以太子之尊求娶盟国——还是战败的盟国——一名将军之女,陛下当然不能拒绝;而陛下下旨赐婚,臣子又如何忤逆拒抗。
大哥替她接了圣旨。他的愤懑又怎会比她少,一父五弟同上战场,只有一个弟弟回来,其余皆战死。这段时间他不知多少次跪在母亲和祖宗面前,懊悔自己退缩后方驻扎雄州,没能把父亲和弟弟们救回来。现在还要他把妹妹送给仇人,以身事贼,男儿最难容忍的屈辱莫过于此。
但是他是忠臣,也是往后的一家之主,他不能像年轻气盛的妹妹一样,不想接圣旨甩手就走。
杨末自己也知道,这大约是她最后的一点顽劣意气。抗旨是重罪,累及家人,她已经连累了父兄一次,不能再连累母嫂。而杨氏一门自曾祖以草莽绿林归顺高祖,随高祖马上夺得天下,世代忠义二字当先,从未有任何忤逆犯上之举。爹爹更是以身殉国,万人敬仰,他们的英名不能因为不肖子孙而染瑕受损。
她心里明白,倘若她乖顺地接受安排,她就会成为当今圣上的义妹,异姓封为公主是多么显赫的殊荣;而后远嫁魏国结姻,两国的盟约将更为牢固,鲜卑人对吴人的敌意也会因此缓和,于吴国百利而无一害;因为有这个重要的女儿和妹妹的存在,父兄必将获得隆厚的追赠,宫中淑妃的地位也无人再能撼动。换做魏国任何一个皇子,他长得驴头马面都不要紧,甚至龙椅上行将就木的老皇帝她也愿意嫁。
可那个人偏偏是宇文徕。过往的纠葛因由她不愿再想起,咸福这个人早就随着父兄一起死在狼山的密林腹地。父兄之死让他们的孽缘变成一个环,而后打成死结,在鲜血浸泡中腐烂,永远不可能解开。
她在祠堂里默默跪坐了一下午,没有人跟过来指责她触犯皇室、不识大体。面对丧亲丧夫的巨大悲痛,母亲和嫂嫂们并未因此悲愤失态怨天尤人,甚至在宇文徕登门挑衅、几乎挑明和她有过私情之后,也没有人指摘迁怒她。她们越是善良坚忍,越让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更不能再给她们增添苦痛纷扰。
傍晚时吟芳给她送来几样刚出蒸笼的糕点:“小姑,大嫂让我来问问你,晚饭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她说这几样都是你喜欢吃的小点心,先拿些来给你垫垫肚子。你要是不想那么多人嘈杂吵闹,我就派人把晚饭送到你屋里去,但是一定要吃一点。”
诸位丧夫的嫂嫂中,杨末最愧对的就是这位嫁过来三天就守寡的六嫂。吟芳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面色苍白,衬着鸦黑鬓边一朵纤细白花,尤其显得楚楚可怜。新婚时那艳丽逼人的容光此时早已黯淡无色,往后也不会再看到,枝上娇花未及盛放就已经枯萎,只剩眼中一线坚毅的光,支撑住她弱不禁风的蒲柳身姿。
杨末想起隔着火光和六哥最后的诀别,想到吟芳如今的信念全是她和七郎兆言瞎编的谎话,心如刀割,更不能告诉她实情,捧着她递过来的松子糕,眼泪就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松糕上。
还是吟芳反过来劝她:“小姑,嫂嫂知道你为了咱们家里人,受了莫大的委屈。嫂嫂们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反正我们都已经是寡妇,而你还是黄花闺女……年前我痛不欲生,是你反复劝慰我,让我多想想家中父母亲和妹妹,世上并不是只有男女夫妇之情。嫂嫂拿自己跟你类比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寸草春晖、骨肉亲情放到谁家都是一样。你还有六旬老母、两位兄长和姐姐,嫂嫂们待你也如女如妹,以后不管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想想家里人,就有熬过去的气力了。”
她越说杨末越是泪如雨下,吟芳还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惹她伤心,急忙蹲下去为她拭泪。杨末泪眼婆娑地问:“六嫂,六哥也是因宇文徕而死,如果换了你是我,你能忍得住么?”
吟芳叹道:“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嫂嫂才愈发感佩小姑心志强忍。六郎以前跟我说,他这个小妹虽然是女儿身,家人万般宠爱,却宠而不娇,心性果毅坚决堪比男子。嫂嫂自愧不如,换做是我,大概又要六神无主兴起轻生撒手之念了。”
杨末抱住吟芳大哭。她哪里强忍坚决,她要是真有男儿一般的果断,第一次见面时就该一刀砍下宇文徕的首级,往后的这些事就统统不会有,甚至父兄可能也不会死,吴国也不一定战败。
一念之差,而且是那么不堪的一念。
七郎带着兆言走进祠堂,看到的就是杨末扑在吟芳怀里嚎啕痛哭,而吟芳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她的头发,自己也红了眼眶。吟芳见有人进来,轻轻推了推杨末。
杨末正哭得泪眼朦胧,抬头看到与六郎一模一样的七郎,脱口喊了一声:“六哥!”一句话让吟芳也泪如泉涌,生生咽下去,转过头将眼泪悄悄拭干。
七郎最近神色萧索,全不见以往嬉笑玩闹没个正经的模样,愈发酷似六郎,吟芳有点怕见到他。她把糕点留下,食盒收起来:“既然小叔和殿下来了,你们劝小姑吃些东西,我先回去了,大嫂那儿还要我帮忙。”
七郎的心思不知道飞在哪里,随便应了一声,目光却像粘在吟芳身上。吟芳低头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她,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兆言从没见过杨末哭泣,两人在一起只有嘻嘻哈哈顽皮胡闹,就算偶尔不小心弄伤了,她也从来不吭一声,随便撕块布包扎了事,照样上蹿下跳,更别说哭鼻子。他看着她两眼通红伤心痛哭的模样,路上想好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边,左右看了好一阵,才拾起一碟糕点递给她,讷讷地问:“你、你哭得累不累?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末被他一打岔,伤心情绪略收。她也不习惯在这个一向被她欺负戏弄的外甥面前痛哭流涕,擦着眼泪闷声问:“刚刚和你一起进来的是我七哥吗?他人呢?”
兆言心思都在杨末身上,此时转头一看,七郎人已不见了。“不知道,可能有事走了吧……”
杨末在他面前向来不顾形象,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问:“你怎么又来了?这回又有什么事?”
兆言被她的语气堵得有些气闷:“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杨末对着他就容易口没遮拦:“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是你那皇帝老子干的好事。”
兆言道:“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商量的。”
杨末道:“你要是皇帝我还能跟你商量商量,可惜你就是个小屁孩儿,在你父皇面前也说不上话,商量什么?”
兆言不服气了:“谁说我是小屁孩,再说不上话我也是他儿子,我有办法!”
杨末问:“你爹都没办法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兆言诧异道:“你不怪父皇下这样不近人情的旨意,逼你嫁给杀父仇人?”
杨末吸着鼻子说:“说到底都是鲜卑人的错,仗势欺人,责怪陛下有什么用?而且他是皇帝,就算不近人情,我们当臣子的也只能受着。”
兆言低声道:“其实父皇也是情非得已……大将军为国捐躯却不能褒奖,父皇本就心中有愧,现在还要委屈他的儿女……宴席上我都听到了,父皇本想婉拒魏太子,另许以多名宗室贵女任其挑选,但太子极力坚持,还说什么如果连杨家人都能冰释前嫌结为婚姻,那么更能凸显大吴求和诚心,他回去也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服魏国那些反对和谈的朝臣。他这么说,让父皇如何拒绝?所以……”
杨末打断他道:“啰里啰嗦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想听宇文徕的事。你不是想到办法吗?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兆言道:“你因为家仇不肯嫁给宇文徕,这谁都知道,他肯定早就想过各种说辞,打算好了从父皇那里下手。拒婚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已经有了婚约。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总不能强夺别j□j室,父皇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拒绝他。”
杨末道:“可是我没有婚约,明天就要入宫受封,你让我现在从哪儿去找一个未婚夫婿来?谁又敢替我挡这个刀?”
兆言停顿了许久,似乎鼓起极大的勇气,才开口道:“杨末,咱俩从小玩到大,两肋插刀的交情,我愿意替你挡这一回。而且我是皇子,非同一般人家,宇文徕再骄横放肆,也不能抢父皇的儿媳去当妃子。正好淑妃在为我选妃,还没有确定人选,我就说你是我选中的燕王妃,你我青梅竹马早就定下终身约为夫妇。你愿意的话,我现在马上回去和父皇说,你同不同意?”
、第九章双声子1
杨末被他震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跟你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你疯了吗;”
“有什么不可以,”
“你过完年才十四岁;”
“淑妃去年就开始为我选妃了,说明我已经足够订婚的年龄。”
“父母选配订婚和私定终身是两回事,还有人指腹为婚订娃娃亲呢;你让两个娃娃私定终身看看,”杨末两手比划着;觉得这个话题实在难以和小屁孩解释;“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懂啊……”兆言嗫嚅道,脸色泛红,“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点事嘛……”
“你虚岁才十四懂个屁!要找也找个和我七哥、靖平他们差不多大的人来搪塞,说我喜欢十四岁的小屁孩还跟他私定终身,你当别人脑子里塞的都是稻草吗,谁会相信?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小孩子?”
兆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很明显这句话刺伤了他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他绷着脸扬起下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小孩子。”
杨末放缓语气道:“你比我小太多了,旁人看来也没有说服力。”
“我只比你小两岁而已。淑妃看中的五名备选女子里,有两个年纪都比我大,最大的也是十六岁,和你同年,足见女子比男子大两岁也可以成婚,俗语不是还说‘女大三抱金砖’么。”
杨末扶着脑袋:“好吧,年纪有大有小,但是辈分总不能乱吧?我是你的姨母,马上还会成为你的姑母,姨妈和外甥私定终身那叫*,懂吗?”
兆言还是那句话:“又不是嫡亲的。”
“不是嫡亲的也是*!”
兆言反问道:“那魏太子与父皇约为兄弟,父皇又认你为义妹,你跟太子是不是也成了兄妹?兄妹成亲算不算*?”
杨末还真的被他问住,瞪眼训斥道:“你别瞎胡闹了,总之你这个办法不行,辈分伦理不能乱。”
兆言坐在地上,露出讥诮的苦笑:“你宁可嫁给杀父仇人也不肯嫁给我,辈分伦理难道比血海深仇还难跨越?”
杨末沉下脸:“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不会嫁给他,也不会嫁给你。”
兆言赌气道:“就一晚上你也找不到别人来充数了,不嫁我就得嫁他,你选一个吧。”
杨末白他一眼:“我都不想理你。”被兆言一顿胡搅蛮缠,她的悲绪伤情全被搅散了,这时才觉得疲惫饥饿,抓起吟芳留下的糕点自顾吃起来。塞了两块在嘴里,发现兆言神情阴郁地盯着她,举起手中松子糕问道:“你要不要也吃点?我大嫂亲手做的,又甜又软又香,小孩子都喜欢吃。”
兆言啪地一下把那碟松子糕拍到地上:“杨末!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我当小孩子看!”
杨末及时伸手把松子糕捞起来,小心地把弄脏的半边掰掉,剩下半块塞进自己嘴里:“不想吃就不吃,干嘛发脾气浪费点心?我大嫂亲手做的,容易吗!”
兆言被她气得满脸通红,一拳砸在蒲团上。
杨末嚼着松子糕说:“你看你,随便说两句话就动气,这不就是小孩子的脾气?真正成熟的男人才不会像你这样。”
“真正成熟的男人?”兆言抬起头,气得冷笑出来,“谁是你眼中真正成熟的男人?宇文徕吗?”
杨末立刻变了脸色:“别在我面前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不只是因为他跟你有杀父之仇吧?杨将军、七郎跟他也有仇,但都对他的名字事迹直言不讳,为何唯独你提都不能提?”兆言红了双眼,“杨末,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杨末勃然大怒,扬手就把手里的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