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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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也由不得我做主,陛下和太后自会定夺,顺其自然吧。”
回到家中,颖坤松了口气。迎接他们的是四位嫂嫂,吟芳并不在其中。她暗暗觑着七郎反应,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忐忑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消弭。
多年未见,年长的大嫂已和大哥一样两鬓斑白;分离前四嫂五嫂还是妙龄少妇,青春明丽,如今韶华渐逝人到中年;她们眼中的小叔小姑想必变化更大,昔日青葱年少,而今风尘满面。
与嫂嫂们见过礼,二人不及休息整饬,风尘仆仆地赶往后院去见母亲。路上颖坤趁人不注意,悄悄问五嫂:“六嫂呢,怎么没见她?”
五嫂还如以前一般心直口快:“她去白巧庙里为婆婆和贵妃祈福,要连诵九九八十一天经,过年才会回来。”
贵妃两个字在她印象中还等同于越王兆年的母亲白贵妃,错愕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贵妃是吟芳的妹妹杜茉香。
燕王十七岁登基,一年后大婚,立原定为燕王妃的苏氏女为皇后。茉香原是燕王孺人,初封昭媛,后因得宠而册为贵妃。苏皇后生皇子预时难产染病,产后半年崩逝,之后中宫正位一直虚悬,杜贵妃就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燕王本应有四名孺人,因为婚事久久未决,其二退亲另觅良人,留下茉香和另一名周氏女,分别晋位贵妃和贤妃。退亲的那两家自然悔不当初,否则现在也是皇亲国戚、鸡犬升天了。
这些都是从家书中零星获知,因为三姐贵为太后,因为杜贵妃是吟芳的妹妹,宫里的事也时常提到。当她想起这些时,太后、茉香、仅有过数面之缘的苏皇后、周贤妃,甚至她从未见过、只听大嫂在信中言语描述的皇子预,他们的面容都一一浮现在她脑海。
但是这些人围绕的中心,最重要的那个人,今上皇帝陛下,他的脸却是一片空白。
那个曾被她连名带姓无礼地吆喝叫唤、如今天下人避其讳的名字,它所对应的,还是那个十四五岁、顽劣青稚的少年。就如此刻她被嫂嫂家人簇拥着,经过通往祠堂的月门,家中一草一木都与十年前并无二致,门洞后、树丛下似乎还可见少年少女鬼祟张望探头探脑的身影;恍惚觉得她只要一回头,还能看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神情傲慢又欠揍。
少年已老,往事不再。
、第一章 忆王孙3
杨夫人花甲之年遭逢惨祸;夫死子亡一夜白头。颖坤出嫁离开洛阳时;记得母亲已经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但时隔八年再见;才发现自己印象中的母亲尚算年轻。这些年只听家书报喜不报忧,杨夫人总说她身体健朗儿媳孝顺事事遂意,真的见了面才知道儿女不在身边的这些年;母亲老得有多快。
她自小和爹爹兄长感情好;母女并不如别人家那么贴心亲密;但是一进门看到母亲颤巍巍地硬撑起身从床榻上探头来张望;她的眼泪瞬时涌出眼眶,扑过去跪在床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七郎与她一道跪在母亲面前,男儿有泪不轻弹,面对分离多年年老体衰的母亲却也忍耐不住。杨夫人一手抱着一个,又悲又喜,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旁边嫂嫂们也跟着伤怀落泪。大娘道:“婆婆日夜思念,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以后可就留在洛阳不走了吧?”
颖坤道:“日后自当陪在母亲身前左右,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娘亲病不好我就不走。”
杨夫人道:“看到你们俩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听你大哥说你在雄州也领了校尉职衔,如果军中有需要,当以国事为重。”
颖坤道:“我官职低微,无足轻重。倒是七哥,现在是霸州团练副使、宁远将军,探视母亲之后,恐怕还得回去就职。”
七郎道:“大哥已经为国常驻雄州,如今边境安宁多年无事,这孝敬侍奉母亲的责任,自然该由你我代他履行。”
杨夫人喜笑颜开。五娘道:“婆婆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都留在洛阳,阖家团圆,谁也不许走了!七郎要是能再为婆婆添个乖孙,她剩下那一小半的病根儿马上也好了!”
家中没有男孙是全家人的心头憾事,大郎年已半百,这传宗接代的事儿只能指望正值壮年的七郎。五娘脾气直率不拐弯,以为过了这么久旧事也该揭过去了,直接就说了出来。
七郎面色微变,近处的杨夫人看得最清楚,叹道:“这些年你们俩都不在京中,我也慢慢想开了。人世变幻难以预料,我养育了八个孩儿,哪有想到四个都会走在我前头?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那几个哥哥走的时候都是盛年,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可有怪过他们无后不孝?就算现在逼着你生下孙儿,将来他长大了,朝廷一声令下,照样得赶赴边关血洒疆场,身为杨家的男儿就得时刻有为国战死的准备。你爹爹说得好,尽忠报国是首要,家事子孙能兼顾是上天垂怜,不能兼顾那也只得舍家为国。你在边关为国尽忠、守御疆土,就是爹娘的好儿郎,是至上之孝,而不在于你有没有为爹娘生下孙子。”
母亲如此开明大义,七郎也为之动容,低下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操心了。”
杨夫人病体未愈,拉着他俩的手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就跟不上了。七郎和颖坤服侍母亲吃了药睡下休息,与嫂嫂们一道退出房外。
走出后院,门僮报说宫中太后传来口谕,召颖坤明日晌午朝会散后入宫觐见。七郎职位高,回朝需向上级报备、参加朝会,散朝后颖坤刚好和他一起去见太后。
晚间二人就住在原先各自的房间,大娘一直给他们留着,一早命人打扫干净,屋内装饰摆设还可临走前一样。红缨也跟她一起回来,仍睡在纱橱外踏床上。早晨起身坐在镜前,四娘和五娘奉命来为她改衣梳妆,她还玩笑说:“这间屋子一点都没变,除了镜子里的人稍微老了一点。”
四娘笑道:“小姑年纪最小,说这话太戳我们这些半老徐娘的心窝子了。”
五娘正在替她梳头,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听说婆婆年轻时是名动洛阳的大美人,小姑的相貌也不差,越大出落得越美。只可惜小姑不爱红妆,在边关吃了这些年的苦,脸都被风沙吹粗了。”
四娘道:“哪有,看不出来。回家了好汤好水伺候着,养上一冬明年就水嫩嫩的了。来,我给你抹些脂粉补一补,免得太后看到该心疼坏了。”
颖坤笑着躲避:“去见太后而已,还要涂脂抹粉,给谁看呢?好多年不涂了,脸上有东西真不习惯。”
四娘道:“大哥和七郎都把你带歪了,花一样的年纪,谁家姑娘小媳妇儿不好好打扮?五娘,来帮我摁住她。”
颖坤被按住了脸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就范:“萱儿才是花一样的年纪,我早过了。”
五娘道:“谁说的,在我们眼里看来,你跟吟芳都还是盛放的鲜花。打扮又不一定要给男人看,自己漂漂亮亮的高兴不也挺好?”被四娘暗中踢了一脚。
她和吟芳确实一样,豆蔻年华里出嫁,却都不得长久,再好的明媚鲜妍也只能独自黯然,无人怜赏。
颖坤在军中穿惯了利落的男装,乍然换回女裙,裙幅曳地,走路都不利索了。四娘还要给她发髻插上金簪步摇,这回她坚决不肯任嫂嫂摆布,只取了两根银簪挽住青丝。
一番折腾到宫中就有些晚。太后与娘家女眷一向处得随意,不拘礼节,只派了随身的两名内侍来接她,从宫城西侧门入。
走到太后寿康宫侧,迎面遇上另一行七八人也向寿康宫而来。打头是一名长身玉立面貌俊朗的青年,二十余岁年纪,身穿牙白圆领常服,手持折扇,发髻上簪一根白玉素簪,没有戴冠,看不出来身份。
两人一照面,不由都是一愣。青年的面容似曾相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蹦到嘴边,但脑子好像突然打了结,那名字就在舌尖绕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也盯着她,眯起眼似在思索辨认。
倒是身后的内侍立即跪下,口称:“陛下。”
那个名字终于从舌尖绕了出来。兆言,原来是他。记忆中的青葱少年,上一次见还矮她半头,因为变声的怪异嗓音而闭口不言装高深,不理会她向下俯视的鄙夷眼光,总是高傲而又可笑地扬起他那尖瘦单薄的小下巴,一脸别扭欠揍的表情。
一转眼他就长这么高了,走到近前,她需抬起头来仰视他。牙白常服上以同色丝线绣着暗纹九爪团龙,腰间二十四銙玉带,只有天子才能用的服色形制。沈兆言,当今皇帝,九五至尊,再没有人可以直呼他的名讳。那些被她用马鞭扫把鸡毛掸子抽得捂着屁股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日子,恍如隔世。
“杨末,是你。”他也认出她来,挑起眉用以前被她俯视的眼光转而俯视她,脸上是促狭的笑容,一如当年相约捣蛋搞怪的不怀好意,这总算让她有了一点熟悉感,“你终于回来了。”
他举起手中的折扇,往她头顶比了比。这是她从前常做的动作,每过一个新年,都要这样取笑他一番:“矮冬瓜,你长得也太慢了,又比我矮了一截,这样下去哪个姑娘肯嫁给你。”
八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长高,蜗居边城,数年如一日维持着相同的习惯;而他已从惨绿少年变成一国帝王,亲政后他的政令军令一层层传到边关,她全都奉命执行过,那早已不是她所熟知的、只会上树抓鸟下河摸鱼调皮捣蛋的兆言。
就连如今见了面,他也不再是她熟悉的少年模样。面前这个比她还要高出半头的青年男子,她只觉得陌生,那是跨不回去的八载光阴。
她往后退了一步,那点向她头顶的折扇便落了空。她对着他深深地跪了下去,像任何一个见到皇帝的臣子一样。
“臣雄州防御巡官、宣节校尉杨颖坤,叩见陛下。”
她还有另外一个更光鲜的头衔,先帝敕封的宁成公主,开国百年第二位异姓公主,与她现在低微的官职并不相衬,以及关联的那一段尘封过往,多年来都被刻意忽略,无人提及。
包括她自己。她甘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巡官,被遗忘在雄州边关,每年冬月孤身纵马潜入异国腹地,去祭拜一座冷落孤坟下,不可言说的故人。
宁成公主,她宁愿这四个字从来不曾存在过。
玉阶冰凉,触在手掌额心。四周极安静,连随侍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
许久之后,头顶上方才传来一个平稳而威严的声音:“平身。”
这是一个皇帝对待臣下中规中矩的语气声调。她舒了一口气,再度叩首后方站起身来。
兆言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对她躬身行礼,颖坤一眼就认出他来。那是兆言为燕王时先帝指派服侍他的小黄门,名叫齐进,兆言嫌他啰嗦聒噪婆婆妈妈,总是联合她一起想各种办法捉弄他一番,再甩脱他撒开去玩耍。
颖坤以为兆言很讨厌齐进,没想到一直留他在身边。现在齐进也有二十多岁了,相貌与小时候相比几乎没变,只是整个人大了一圈。齐进穿绯色衣袍,如今的地位恐怕不低,她也颔首回道:“齐大官。”
齐进欣喜道:“您还记得小人。”
颖坤未及跟他寒暄叙旧,却听皇帝陛下凉凉地开了金口:“你认得他,却不认得朕了。”
她想对齐进说的话全被他一句话堵住,低头回道:“臣见陛下惶遽,不敢妄窥天颜。”
折扇在她眼前划过,他先一步越过她前行:“走吧,别让太后久等。”
、第一章 忆王孙4
七郎散朝后先行到寿康宫拜见太后;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雄州那边发生的事、家中母亲病况,七郎都大致向太后禀报过一遍。
君臣朝上已经见过;看到皇帝进来,七郎还是起身出席下拜迎接,被兆言伸手托住:“前殿已经行过礼;到了后院家中就别再拘泥礼数了;都是自家人。朕每天来给太后请安;也都随便得很。”
太后也说:“金殿论君臣;后宅论亲眷。你们俩都算长辈,拜过一次就行了。娘和大嫂每回进宫来非要朝我下跪;我都不好意思随便召她们。”
这么一说颖坤也不好跪拜太后了,只行了长幼礼:“久不回京万事皆疏,倒是我来得最晚,劳太后、陛下久候。”
太后道:“不晚,我刚和七郎说了会儿话。倒是皇帝你,不是已经散朝许久了,怎么现在才来,还跟颖坤碰到一起?”
兆言道:“一点小事耽搁了,母亲勿怪。到了寿康宫门口才碰到颖坤,就和她一同进来。”
太后的目光移向他身后的内侍,齐进低头回道:“确实是在门外刚遇到的,陛下怕太后久等,话都没说两句就进来了。”
这番问答令颖坤心生疑窦,转头去看兆言和齐进。兆言却把话岔开了,用折扇指着颖坤笑问:“母亲,这些年朕是不是长相大改,她见了我竟然认不出来了。”他似乎觉得这事滑稽可笑,不住摇头。
七郎道:“昔日沉蛟,今化腾龙,陛下与八年前自不可同日而语。太后天天见到陛下可能不觉得,臣如果不是在紫宸殿上见的陛下,换作他处偶遇,臣恐怕也认不出来。”
二人相对一笑。太后对兆言道:“可惜你散朝晚了,本来还想叫你先去茉香那边看一看。上午太医过来回报说她又有点不太好,我叫她卧床休养,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
茉香是吟芳的妹妹,七郎不禁问:“杜贵妃怎么了?是否玉体抱恙?”
太后道:“没什么,是喜事。那孩子上月诊出有了身孕,但有滑胎迹象,头几个月得好好养着保胎。她娘家人已经去白巧庙里为她做法事求福了。”
原来吟芳去庙里是为了这个。太后现今只有已故贞顺苏皇后生下的一名孙子,杜贵妃再为皇家添丁,的确是喜事。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兆言也将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颖坤转过头去对兆言道:“恭喜陛下、贵妃。”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与她视线一对就把眼光转开,面向太后:“朕是该去瞧瞧她。”
太后道:“那你去吧。那孩子一直胃口不好,吃什么都吐,也就你陪着她能让她多吃几口。这边反正就我们姊妹三个吃顿便饭,我跟他们说说话就行了,你不必非得作陪。”
兆言低头道:“那……孩儿就去了。”向七郎、颖坤作别。
七郎默然不语,颖坤也没有挽留。太后故意支开兆言,也许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想单独和他们兄妹俩说?
但是直到午膳用完,太后又留他们闲话了片刻,说的都是家中琐事,问母亲病情、赏赐珍贵药材、说两人这些年在雄州的近况,涉及军政之事全都一语带过,看不出哪里不能让皇帝听见。
未时过后二人辞别太后出宫回府,走在路上颖坤忍不住小声问七郎:“七哥,你在朝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关于陛下和太后的说法?”
“什么说法?”
颖坤看了他一眼。
七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才回来一天,跟你一样消息不灵光,过段时间慢慢再看。今日朝上倒是有好几个人上奏时以太后几年前的政令为范,想必她在朝中余威犹存。怎么这么问?”
颖坤道:“方才见他们母子似乎有些龃龉别扭,希望是我多想了。”天家无父子,骨肉相残的先例史册上比比皆是,何况太后还不是皇帝的亲娘。
七郎笑道:“这确实是你多心,他们可不是因为朝事别扭。”
颖坤道:“哦?那是为什么?”
七郎却不回答了,反问道:“末儿,假如太后和陛下真成对立,你会帮哪一边?”
颖坤道:“爹爹从小的教导不敢忘,杨家儿女当以忠字为先。”
七郎道:“你的意思是会大义灭亲,偏帮陛下?”
“不,”她抬头望着自己兄长,“陛下是君,太后是亲,但爹爹教导我们的‘忠’,却是忠于国家、为生民社稷。如果太后和陛下政见不一,哪边利国利民,我就偏帮哪一边;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那只好两不相帮。”
七郎愣了片刻,慨叹道:“爹爹以前常说你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见,果然所言非虚,你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