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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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举起双臂,却有一人从背后伸过手来把木牌夺走。她回头一看,大骇:“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兆言不语,只将手里的木牌翻过来,看着上头新刻的字迹。
、第二章 香山会 2
其实好猜得很。这里是无力在代善堂供奉亡夫灵位的孤寡女子祈愿求祝的地方;她在这儿挂木牌;还能是为谁?
兆言略一思索就回想起来。“万国徕臣,四夷咸服。”他冷哼了一声,“仁怀太子字咸服;你连字都写错了。”
颖坤立即跪下道:“臣有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做了一回鲜卑太子妃,就忘记自己是吴人了?刻这个牌子是什么意思?还想求来生后世、再续前缘?何不留在鲜卑别回来算了!”他说得又急又重,却不是帝王龙颜震怒的威慑;倒似气急攻心的口不择言。木牌被他攥在手里,他看得实在碍眼;手一挥从山崖上扔了出去。
颖坤被皇帝撞见自己在这里缅怀一名邻国异族人士,作为臣下心中确实忐忑有愧;但是看到那块刻着咸福名字的木牌被他扔出崖外,山风一吹霎时没了踪影;她那一点愧疚便被难言的悲郁取代了。如果因为这个皇帝就要怀疑她对国家不忠,那也只有默然领受。她无心为自己开脱辩解,只是更深地跪下去,伏叩于地。
过了许久,头顶上的声音稍显平稳:“你起来吧。”
颖坤跪地不起,叩首点地:“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先帝要她嫁给盟国太子,她不肯,先帝降旨赐婚迫她出嫁;她嫁过去了,夫婿夭亡,做个小关窍聊寄追思,今上又指责她弃国忘本。左右都是她的不对,他们是皇帝,皇帝就算不近人情,为人臣者也只能归罪于自身。
顶上的声音道:“我不会罚你,起来回话。”
颖坤这才站起身来,恭谨地弯腰低头。又过了稍许,皇帝陛下清了清嗓,端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明明是她先问的,又被原样丢回来。颖坤答道:“家嫂寄居寺中,臣来接她归家。”
兆言道:“哦,朕知道,六郎的遗孀,论理朕还要尊她一声师娘。”
这话未免说得奇怪。论起吟芳和皇帝之间的关系,首要当然杜贵妃这一层更亲近,其次才是过世多年的六郎。颖坤道:“六嫂为贵妃祈愿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明日便可回家了。陛下御驾亲临白巧庙,也是来为贵妃和小皇子祈福求愿的罢?”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颖坤又道:“陛下贵为天子,洪福齐天,有陛下亲自来祷祝祈愿,贵妃和小皇子定能安然无恙。”
兆言似乎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开问:“你一个人来的?今晚来不及回城了,住在哪间院中?”
“就在东院客房。七哥和臣一起来的,还不知陛下驾临,臣这就去叫他过来拜见。”
“不用不用,”兆言连忙阻止,听见七郎之名还有些发怵,“朕微服至此就是不想劳师动众,别告诉七郎了。”
颖坤道:“不知道也就罢了,明知陛下在此还不来拜见,岂不失礼?陛下请稍候,臣马上去叫七哥。”她自己也正好趁机脱身。
兆言阻止道:“寺院中多有不便,我跟你一道去东院见他吧。”稍后又加了一句:“顺道送你回去。”
颖坤躬身谢道:“臣怎敢劳动陛下……”
话未说完就见他一甩袖子走在了前面,她只好咽下推辞的话,举步跟上。
回程才发现院中各处多了不少便服的侍卫,道路肃清,庙里的师父们也不出来走动了。皇帝驾临,难怪今日一个香客都没有。
快到正门时才遇见几名身穿青灰法袍的女尼从正殿里出来,打头的师父年约六旬,慈眉善目,见到皇帝并未避让,迎着他走过来。趋近可见她禅巾下还蓄着头发,挽在帽中,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居士。颖坤觉得她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居士走近,倒是兆言先向她行礼:“姑母。”
居士双手合十回礼:“我已皈依佛门,陛下勿再以尘世名称呼了。”
兆言也合十道:“居士六根清净超脱世外,侄儿又来打扰您清修了。”
居士笑道:“心有挂碍六根不净,是以蓄发修行,始终不能放下执念剃度受戒,陛下见笑。”
颖坤听他们对话回想起来了,这名居士是先帝的长姐玉真公主,她与先帝结拜时曾见过一面。玉真公主人生坎坷,相师说她有克夫之相,命带孤星,先后下嫁三位驸马,全都英年早逝,也未能生下子女。四十岁时玉真公主已经三度守寡,先帝欲为她再觅良人,公主看破红尘皈依佛法。先帝曾在禁中为她修筑佛堂,敕令修缮白巧庙应也是为了玉真公主,传言在白巧庙出家的皇室女子原来是她。
颖坤想起刚刚在代善堂中所见,似乎看到过玉真公主为驸马立的牌位,还不止一座。玉真公主三度丧夫,白巧庙确实与她的遭遇契合,她说的“心有挂碍不能放下执念”,大约就是指无法忘怀的三位驸马吧。
兆言与玉真公主寒暄几句,指着颖坤向她介绍:“这是……”
玉真公主道:“宁成公主,我见过的。先帝敕令与鲜卑太子结姻,怎么现在又……”
颖坤低头回道:“太子薨逝,臣自当还归故国。”
玉真公主听说她也年轻守寡,同病相怜伤怀长叹:“阿弥陀佛。”
兆言和玉真公主说了好一会儿话,颖坤在旁一直沉默不言。辞别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一路上两人亦无话,齐进和侍卫远远跟在后头。兆言看她神思不属,思忖再三低声道:“过去的事就别一直放在心上了,逝者已矣。你看姑母,她的遭遇岂不比你更坎坷?”
颖坤黯然道:“玉真公主有佛法渡引,臣难期项背。”
兆言被她的语气吓着了:“我、我可不是劝你去皈依出家!”
颖坤诧异地看他一眼:“臣没想过要出家,也没有那个慧根。”
两人走回东院,客院也早被肃清,只留了她和七郎两间客房,四周遍布卫士。
七郎不在房中,颖坤问守卫:“可有见过杨将军?”
守卫道:“杨将军说出去走走,往西面去了,吩咐小人知会校尉一声,他一会儿就回来,您在东院等候即可。”
兆言没见七郎松了口气:“既然七郎已经见到侍卫,定也知晓朕在此处,你不必专程去找他了。山里夜间晦暗别到处乱走,去屋里等着吧。”推门欲进她房中。
寺院东西各有一座配院,东院招待临时的客人,西院则是常住的香客居士,吟芳就住在西院。七郎往西面去了,莫不是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去找吟芳?来时他还叮嘱自己陪同约束,她放心不下,退后致歉道:“臣担忧兄长在山间迷路遇险,欲往寻找。陛下请在此暂歇,臣即刻便回。”
兆言已经跨上台阶,又退步下来:“七郎一个大男人你都担忧,我怎能让你独自往山里走?我跟你一起去吧,多带些人免生意外。”
说是多带些人,其实只有齐进在身侧打着灯笼照路,其他人仍在远处跟着。七郎其实并未走远,沿院墙往西走过去一段,树林尽头山崖边有一座山亭,亭中燃起香烛灯火,是吟芳在对月祭拜。七郎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眺望她,吟芳没有察觉,找过来的人却一眼就看见了。
颖坤看见七郎放了心,开口欲唤他,被兆言一把捂住口鼻,又对齐进挥了挥手低声道:“灯笼拿走,别惊动他们。”
齐进乖觉地举着灯笼退开,与远处的侍卫都隐在树林暗影中。近处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颖坤抬头去看兆言,眼光向下瞟了瞟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示意他放开。
兆言缓缓把手拿开,握成拳背到身后,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说:“上回你也是这么对我的。”
他说的“上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当然也记得清楚。他们俩在家中院子里撞见七郎和吟芳拉拉扯扯,躲在树后偷看,她捂着他的嘴差点把他憋背了气。那时他还是个身量单薄的少年,被她一把按住挣都挣不脱,转眼就反了过来。那只手往她脸上一盖能遮住半张脸,手心很烫,因为碰着她的嘴唇,所以格外明显。
山月清辉泠泠,亭中吟芳对月参拜,姿态虔诚。许多年过去,她的身姿依然玲珑窈窕,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人觉得美人映月如画,叫人不忍惊扰了画中仙子。难怪见貂蝉拜月,连关公都下不了手去折杀佳人。
少顷,她从香案上拿起一支卷轴,展开挂在亭檐下,画上隐约可见是一幅骑白马的人像。
颖坤和兆言离得远,月光烛火昏暗看不真切;亭边的七郎却看清了,从树后移步出来,盯着画像慢慢走过去。
吟芳对画像拜了两拜,听见身后有人踩过落叶的沙沙声,回头就见月下一道背光的人影,一步步走近,面容逐渐被烛光照亮。她恍惚觉得无比熟悉,但又与她印象中的不尽一致,盯住他仔细分辨了片刻,失声喊道:“六郎!”
、第二章 香山会 3
吟芳以为是六郎魂魄来聚;冲到他面前;伸出手去又恐阴阳相隔惊了亡魂,握拳颤声道:“六郎,是不是你?”
七郎负手而立;面色沉静,默然不语。
吟芳眼中含泪,目光盯着他舍不得挪开:“这些年……你变了好多了。”相隔咫尺;见他衣袂飘动神情鲜活,不似虚像幻影;她不禁再度伸出手,试探地靠近他;想摸一摸他是否真有实体。
手指将要触到他脸庞时,七郎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用平静的语调说:“吟芳,我是七郎。”
吟芳吃惊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低头胡乱擦去眼泪。她不知七郎回京,更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白巧庙,左右一看,林中荒僻漆黑,只有他们二人,不由又惊又怕,收回的手戒备地抱住自己手臂。
这些细微的动作神情都落在七郎眼里,他微一苦笑,越过吟芳步入亭中,仰头去看吟芳挂在檐下祭拜的画像。画上自然是六郎,手持银枪脚踏白马,英姿飒飒的少年将军。
他看了很久,转头问吟芳:“这是你画的?”
吟芳低头道:“是。”
七郎站在画旁与之并排,问:“你看他和我,像不像?”
吟芳抬眼瞄了他和画像一眼,继续低头看向地下不回答。
七郎又回头去对着画像,摇头道:“真不太像。我从镜中所见自己倒影,与这画像相去甚远。倘若不说,恐怕没几个人能看得出来这画像上是我。”
吟芳的语调变得尖锐:“画上的人本就不是你。”
“我跟六哥孪生同胞,他长什么样,我自然也长什么样。”
吟芳道:“画得不像那是我画技拙劣,六郎音容始终在我心中。”
“方才你乍一见我,说我变了很多,不敢相认,是不是觉得我和你记忆中的六哥相貌差了很多?来之前我还特意问过诸位嫂嫂,她们都说我除了变得老了一点,五官身形倒是没怎么改。”七郎走出山亭,凝望吟芳许久,“吟芳,六哥已逝十年,你和他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还不如见我的次数多,你对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颖坤躲在树后听他们的对话,不由心下悚然。吟芳还有一幅画像凭吊追思,她这些年却全凭脑海记忆。与咸福相处的日子也不长,仿佛还记得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但仔细去回想,面目又好似隔了一层雾,无法在脑中形成清晰的具象。
咸福已过世八年,再过两三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她是不是也会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她甚至没有七郎这样相貌酷似的人对照。
她的眼光一从七郎吟芳身上转开,兆言就发现了:“怎么了?”
颖坤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脸近在咫尺。记忆就是如此神奇,明明他与少年时已判若两人,但是一看到这张脸,少年兆言的眉目五官就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犹如昨日。
她摇了摇头,复把目光转回去。
那边吟芳反诘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七郎无奈叹道,“就算已不记得他的长相,你对他的情意却始终未变。从雄州回洛阳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见了你一定要把上一次对你说的话再问一遍,而今看来也没必要问了。”
上一次他说的话,吟芳当然还记得,“两年过去了,你忘记他了么?”
十年过去了,你忘记他了么?
当时她的回答是“没有”,如今依然是。
“那我就继续等着,等到你忘了他为止。”“我杨行艮此生,非杜吟芳不娶。”
他真的言出必行,在雄州这些年,家书往来,她当然知道他一直没有娶妻,连妾侍都没有,孤身一人。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和她的堂兄同年,而后者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长女年十四,正在请贵妃做媒寻觅佳婿。
婆婆都被他磨去了耐心,放弃劝说逼迫他娶妻纳妾传袭香火的念头。偶尔听到四娘五娘偷偷议论,四娘说:“真论起来确实是六郎不对,明知是七郎先遇的吟芳,怎么能抢弟弟的心上人……早些如果没这回事,吟芳嫁了七郎,如今和和美美的多好,抱个胖孙,婆婆的心事也了了。”心直口快的五娘说:“现在嫁也不晚!”被四娘恶狠狠地敲她脑门。
六郎是她的结发夫郎,吟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但是她也懊恼过上天作弄,让她在不知不觉时,辜负了这一对兄弟。
“吟芳,”七郎站在亭边与她遥遥相对,“我也和你一样,我的心意也始终没有变。你忘不了六哥,那我就用十年的时间,变成六哥。”
吟芳蓦地捂住了嘴,捂住那声即将冲出口的呜咽。婆婆总说杨家对不起她,让她年轻守寡吃这么多苦;她和六郎情意互许,缘分虽然短暂但心意相通,没有谁对不起谁;但是他们都对不起七郎。
四娘说得对,如果一早没有那些事,他们现在一定不会是这样。
她泣不成声,哭得踉跄难支。七郎过来扶了她一把,让她靠在旁边树上,又退回到一臂之外。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沉痛地望着她:“吟芳,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想把你抱在怀里安慰,又怕唐突惹你不高兴,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吟芳倚着树干,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哭得更厉害。她无法面对这张脸,无论是他极力模仿、沉稳端肃的六郎,还是十余年痴情不悔的七郎。
七郎悄悄往前一些,一只手扶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对,靠近她柔声问:“如果换作是六哥,这种情形,他会怎么做?”
吟芳失声痛哭,单薄的双肩因为哭泣而伶仃颤抖。七郎轻轻一带,她就倒在他肩上,被他双臂环住,没有挣开。
七郎抱她在怀中,多年心愿成真,他心里无限欢欣,又无限苍凉:“我倒忘了,六哥在世的时候只会让你欢欢喜喜,从没叫你哭过。”
颖坤在不远处树后看到两人身影合二为一,听壁角的人该非礼勿视自觉退散了。她没留意兆言离得近,一回头鼻梁撞在他下巴上,鼻酸得差点落泪,还得硬忍住不能出声,捂着鼻子轻斥道:“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斥完才想起他现在是皇帝了,可不再是那个随她打骂训斥的少年,放下手低头道:“陛下,恕臣失状。”
兆言却面露笑意:“你刚才那句话,倒又像回到十年前。”
颖坤往侧方踏出一步,树林里积满枯枝落叶,一脚踩上去清脆作响。兆言拉住她,食指举在嘴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只得停住脚步。
七郎抱着吟芳拍抚安慰,半晌哭声渐歇。他舍不得放开,背靠树干搂着她道:“吟芳,我在边境遇到一位行走江湖的神医,将他延请到军中,说起过我有一个孪生哥哥。神医告诉我说,双生子凡有两种,其中一种是两人共母腹,长大后相貌差异有如寻常兄弟姐妹,甚至男女也可不同,龙凤胎就是此例;另外一种就像我和六哥,相貌如出一辙,心有灵犀相通。这种双生子胚胎时其实是一个人,后来才一分为二变成两人。母亲刚怀和我六哥时也不知道是孪生,大夫都没诊出来,到六个月腹大如鼓,才知一胎怀了两个儿子。”
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与她分享奇闻异趣:“有一个孪生的兄弟,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