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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皇姑-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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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百姓安宁。
佛祖能让天下太平吗?当然不能。
爹爹在世时,因为主战征伐,有洛阳寺庙的高僧来劝诫他,让他放下屠刀勿造杀孽。爹爹也未与高僧争辩,只是笑着说:圣僧令人们的心灵安宁免堕地狱,而我令他们的家国安宁免受入侵,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当然也是不信佛的。战场拼杀尸横遍野,双手不知沾了多少敌人的鲜血。敌人当然也是人,在家也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说不定还是佛祖的虔诚信徒,心里存了慈悲,还怎么下得去手?佛主出世,为官为将者求的是当世功业,超脱物外何来斗志?
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争论过。
她没有再想下去,把香并入香炉内,步出殿外。
绕过大殿再往后去时,忽然有个小沙弥来叫住她,低头合十问:“女施主可是姓杨?”
颖坤看那小沙弥眼生得很:“小师父找我有事?”
小沙弥低声道:“女施主请随我来,偏院有人等候。”
颖坤觉得疑惑,圣恩寺中怎会有人找她。但是佛门圣地,燕州也已经被吴军占领,她并不惧怕,跟着小沙弥往偏院去。
小沙弥带她到一处僻静院落中,道:“女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院子虽然偏僻,但雅致静谧,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为沿,形态朴质别有意趣。她走过去一看,池子里却没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经不出水了。
走近可见池边石头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干涸之泉,还特意围池立碑,倒是有几分佛家的禅意。颖坤觉得石上题字风骨遒劲,不似常人手笔,凑近去看落款,原来是魏景帝御笔。
题字的石头状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绕到石头背后,果然另一面也有题字。她看到背后左右并列的四个字和后面的署名,脸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迹她并不熟悉,日常他读书的地方她几乎没有去过,但是石碑上的那四个字,“相忘、相濡”,却是见过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到圣恩寺来礼佛,还在寺中留宿了两晚。回去之后去看她,她已经好些了,正在书案前练字,猛然间被他撞见,满桌满案的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福”字。她心中尴尬,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团,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快过年了,我先把字练练好,回头写在红纸上到处贴一贴。”
“是不是还要倒过来贴?”
她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走到案前来握她的笔,她把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他先写了一个“福”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末”字,然后在“末”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沫”。
他提着笔问:“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庄子的言论?”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汉人的典籍,难道没读过《庄子》?”
他说:“宫中的藏书到底不如你们汉人多,诸子百家未能一一读全。幼时初读《逍遥游》,意出尘外、自在优游,十分仰慕书中意趣,被父亲知道后痛斥,从此不许我读老庄之学,就没有再接触了。”
庄子主张无为而治,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不许幼年的皇储读他的书倒也正常。
他把“相濡以沫”四字补全,摇头道:“我竟然用道家始祖的言论和高僧辩论,今日真是出了大丑了。”
那时她正和他不对付,看见他本已不耐烦,听他随口闲扯不知所谓,心中更加烦躁,拢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丢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书案上还留着昨日的笔墨宣纸,纸上是那句庄子的名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来他就是从那时起,有了送她归国的想法。
“这座石刻立于景初六年,景帝为之题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来寺中礼佛参拜,与当时的老方丈在此议论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当时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来过这里?”
颖坤回过头,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弥模样的宇文徊从院门外走进来。
“哦,不对,”他又改口说,“住持说太子哥哥那回来是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祷告,所以阿嫂并未来过?”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态却已有了帝王家的从容深沉。十四岁的少年,面容和五岁时大不相同,唯一的标志性红发也为了伪装剃去。如果不说,她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表情:“自从太子哥哥和阿嫂离开上京,这些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颖坤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回道:“我躲在运送药材的车里到这儿来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纪小可怜我才勉强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来抓住持呀!”
颖坤不语,阿回又道:“原来除了我和阿嫂,还有别人记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个好人……我登基之后,想追赠他为承天顺圣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贼不肯。朝政大权都在老贼手里,我的话根本没人听……阿嫂,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老贼正法,为太子哥哥正名,追赠他皇帝之号!我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颖坤问:“那些都太远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脱身?”
阿回低头道:“住持还在想办法,你们的守军查得太严了,连只麻雀都飞出不去……”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罢?”
阿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扁着嘴恳求道:“阿嫂,你救救我,我现在只有你能指望了……如果我被抓了,你们吴国的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我。可是我也是被逼上皇位的,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吴国人的事!”
颖坤不动声色:“我又能怎么救你呢?”
阿回以为她答应了,凑近她道:“阿嫂,你不是经常运送后勤物资出入城门吗?你只需把我藏在车里,军士们用的东西,守军不会严查的。只要出了燕州城,自会有……我自会想办法,这对阿嫂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阿回,”颖坤打断他,“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爹?”
阿回正说得滔滔不绝,不由一愣:“啊?”
“我爹是谁,你知道吗?”
阿回答不上来,颖坤道:“我爹十年前就过世了,你可能没怎么听过,不过你随便去问问从军十年以上的鲜卑将士,他们肯定都知道吴国大将军杨令猷的威名。我爹一生戎马,最后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先帝赐谥‘忠武’。包括我四个哥哥,也都是在与你们鲜卑的战役中为国捐躯。”
阿回看着她,颖坤接着说:“阿回,我曾经是你的嫂嫂,但我更是吴国人,如今我的身份是大吴军中一员。我和我的父兄、祖上一样,忠于我们吴国的皇帝,守卫我们吴国的疆土和百姓。不管你是不是被迫、有没有实权,你终归是魏国皇帝,我见而不报已经愧对陛下和三军将士,不能再出手助你,这是叛国之举。”
阿回愣住,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眼中泛出泪光:“阿嫂,你是女子,怎能如此狠心?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送死?难道你忘了当年我们和太子哥哥……”
“不要再跟我提你的太子哥哥了,”颖坤语气凌厉,“你既然不知道我爹是谁,大概更不知道,我父亲和四位兄长都是被你的太子哥哥下令剿杀。阿回,国家大事,不能为私情让道,今天就算是你太子哥哥本人在这里,我也不能帮他逃走,你明白了吗?”
阿回嘴巴一瘪,两道泪水直落而下:“我明白了,是我太傻,居然指望你顾念旧情……我就知道,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九年了,你肯定早就把他忘了,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是假的……”
颖坤本不想跟他把话说绝,听到这些也不免心烦意乱。她长叹了口气:“阿回,你这些年独自在宫中生活,过得很不容易罢?”
阿回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反正都过来了。但是谁在我艰难的时候对我好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颖坤道:“宫中波谲云诡水深火热,你没有母亲依靠教导,自然要学些自保的手段,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责怪你。但是请你不要把那些办法用在我身上了,我在军中多年,心肠硬得很,不吃这一套。”
阿回的眼泪猛然收住,瞥一眼她冷硬的目光,把脸别向一边,脸上闪过尴尬、懊恼、狠戾的神色,最终变为冷淡漠然。
颖坤又道:“你既然有本事逃过全城搜捕,和住持接上头躲进寺中,出了城也有人接应,想必瞒天过海混出城外也不是难事,完全没必要冒险来找我。还有,我们吴国的皇帝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心胸狭窄,他已经下令停止……”
话音未落,大殿方向就传来喧哗声,门口的小沙弥慌张跑进来报信:“陛下大事不好,吴军搜进来了,您快从后门走吧!”
阿回抬头又望了颖坤一眼,颖坤负手而立岿然不动。他明白是指望不上她了,举袖狠狠擦去脸上涕泪,和小沙弥一道往院外逃跑。
刚跑出去没几步,迎面就有大批吴军士兵手持刀枪涌进来,将他和小沙弥团团围住。当先一人身穿金黄罩甲,问身侧一名投降的原南京官员:“认得这两个人吗?”
降官道:“回陛下,右边那个就是宇文徊。”
宇文徊望向中间那人,很年轻,二十多岁年纪,原来他就是吴国皇帝。同样是皇帝,同样挂帅亲征,运途却是迥异,他才登基三个月就成了敌国的阶下囚。如果他不是这么幼小,如果他也能长到二十多岁,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眼角一扫,瞥见颖坤从偏院中出来,心中愤恨,哭着向她喊道:“阿嫂!阿嫂救我呀!”
兆言立刻命令:“带下去,先送府衙大牢严加看管,留朕处置。”士兵立即领命把又哭又叫的宇文徊带走。
即便如此,在场数十人,那几声“阿嫂救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颖坤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厉肃杀,急忙跪下欲辩,兆言却先道:“今日多亏爱卿深入虎穴冒险刺探才将宇文徊俘获,爱卿快快请起,可有被歹人伤着?”上前扶她起身。
颖坤道:“蒙陛下圣荫,臣安然无恙。”
近在咫尺,起身时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依然凌厉如刺,与他口中的切切关怀极不相称。她不敢细看,退后一步站起身来。


、第七章 忆王孙3

吴军俘虏了宇文徊;确如兆言所料,并未占到多大便宜。上京的拓跋辛奸诈得很;送小皇帝过来亲征就是把他往虎口里推;一听说宇文徊被俘;立马改立另一位比他小半岁的皇子宇文徟为新帝,遥尊宇文徊为太上皇,下令但凡吴军矫传太上皇的命令,或者以太上皇为要挟,鲜卑将士都不得理会。总之就是耍赖到底,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是不会为个十四岁的小娃娃牺牲任何利益的。
吴军有宇文徊在手,起初还令檀州等地的守军忌惮;打了几场胜仗,等上京的命令一下来;宇文徊就彻底成了拓跋辛的一枚弃子,再无人顾忌他。吴军把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上皇攥在手里,杀也不是,放也不是;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
太上皇“南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开后,各地原先轻视吴军的鲜卑劲旅也意识到南朝这回出兵不是闹着玩的,陆续赶赴燕蓟,战局形势反而比之前更严峻。
其中就有当今鲜卑的第一勇将拓跋竑。拓跋竑是拓跋辛的嫡系,之前拓跋辛命他率军讨伐黑水女直。拓跋竑这人脾气暴戾古怪,尤其看不起汉人,听说小皇帝被俘暴跳如雷,公然放话说“我们鲜卑的皇帝要欺负也只能鲜卑人自己欺负,被吴人踩到头上怎么行”,发誓这口气一定得挣回来,撇下已经平定泰半的黑水女直,挥军南下反攻吴军。
慕容筹之后,拓跋竑就是鲜卑武将第一人,尤得拓跋辛信赖看重,这些年南征北战,手下骑兵是鲜卑最精锐的劲旅,与燕地守军不可同日而语。拓跋竑对燕蓟一带了如指掌,明白燕州易守难攻,吴帝亲率十万雄师镇守居庸关内,鲜卑铁骑也发挥不了优势,于是留少量羸军佯攻居庸关,自己调转锋锐绕道圣州,先向蔚州的西路军下手。如果蔚州攻克,魏军就能从西面绕过居庸关和燕北群山,兵临燕州城下。
蔚州之战是吴军北伐吃的第一场败仗。拓跋竑避燕州而取蔚州,令西路军统帅薛纯措手不及。薛纯又犯了自大轻敌的毛病,如果他退回蔚州城内坚守不出等待燕州王师救援,未必会败给拓跋竑,但他却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在野外迎击鲜卑精骑,被拓跋竑打得大败,死伤上万人,自己也不幸被魏军俘虏。
薛纯身陷敌营,誓死不降。拓跋竑可不是当年的慕容筹和仁怀太子,他性情暴虐手段残忍,曾在辽东一次坑杀女直降兵三千人。对待降兵尚且如此,何况薛纯不肯投降?拓跋竑二话不说将他斩首示众,还把薛纯的首级装在匣中传示三军,宣称这就是吴军的元帅,鲜卑将士因此士气大振,仅用了七天就接连攻克蔚州、涿州,直逼燕州城下。
薛纯战败殉国的消息传回燕州这一天,天降大雪,薛纯之子薛亮肝胆俱裂,当即请命出兵讨伐拓跋竑,皇帝拒不授命、七郎等人连番劝解才把他劝住。
大雪连下数日,厚积过踝,虽然鲜卑兵的脚步因此略缓,但往后去却对吴军更加不利。许多南方的士兵抵挡不住燕地突变严寒,手足生疮肿裂,疼痛难忍,连弓箭兵器都握不住。
颖坤从圣恩寺回来就自请解除军中职务,以避通敌叛国之嫌疑,折子递上去第二天就批下来了。她看着奏折上的朱批,只有一个“准”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七郎也只能摇头叹息:“严冬临近,后勤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何必现在请辞呢?那些事你办得最熟,换了别人肯定弄不好,又要添乱了。”
颖坤道:“为人臣下首要是忠诚,是否能干在其次。”
七郎道:“陛下并不希望你这样向他示忠。他既然帮你开脱,就是信任你的忠诚。”
“信任我?”颖坤苦笑道,“陛下已经对我起疑了,否则何必派人跟踪?我去圣恩寺是临时起意,不出半个时辰就搜了进来,不是早就怀疑我去和宇文徊接头吗?帮我开脱圆场,是看在两位兄长的面子上,也为了息事宁人稳定军心。七哥,我心里明白得很。”
宇文徊落网时他看她的那一眼,利刃一般的目光,隐而未发的怒意,她看得很清楚。
七郎犹疑道:“我觉得……陛下可能不是那个意思……”
“七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陛下对我是私怨。”颖坤道,“于公我问心无愧,自认对大吴、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所以即使陛下怀疑我也不惧;但是于私,我确实和宇文徊牵扯不清,也曾对他有过恻隐之心欲放他一马,正是因此觉得愧对陛下,他怨怒我也认了。公私夹杂,情理不分,不如索性理一理干净。我只是个后勤押运官,军中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现在这样分个清清楚楚,于公于私都好。”
七郎摇头不止:“分得还真清楚,你觉得好就好吧。那宇文徊……”
“七哥放心,我连军职都没了,更不会进离宫和他接触。”颖坤笑道,“正好靖平要去前军,这段时间我就跟着你做你的勤务,接替靖平伺候你吧!”
宇文徊和圣恩寺相关人等先收押燕州府衙大牢,审讯之后发现这位小皇帝的人脉着实可怜,就只有圣恩寺里几位受过鲜卑皇室恩惠的僧人帮助他而已。不久将他移至温泉行宫软禁,以礼相待,一直到吴军从燕州撤军才离开。
七郎也笑道:“那我可能趁机好好使唤你了!你放心,等这阵风声过去了,我自会向陛下请求,让你官复原职。”
天气越来越冷,大雪下过一场还未全融,另一场又接着下来。颖坤看将士们为严寒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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