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九四二 作者:邓贤-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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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透过树缝看见一群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搜到树下,他们停住脚步个个举起头来朝树上张望。父亲庆幸自己没有在树下留下任何气味和痕迹,否则嗅觉灵敏的狼狗就能轻易发现他的踪迹。有个日本兵扔下枪跃跃欲试地朝树上爬来,也许他在自己的家乡也是个爱爬树的捣蛋家伙,可是热带雨林的望天树有几个人合抱粗,攀爬起来远非易事,所以日本兵爬了一阵又跌下去,引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取笑。由于树干太高,茂密的枝叶遮挡了视线,加上一张绿色伪装网以假乱真地掩护了父亲,敌人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他们胡乱朝树上放了一阵枪就走开了,射下一些乱纷纷的落叶来。
父亲觉得身体一震,有股热烘烘的液体流出来浸湿了衣服,他明白自己被子弹击中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觉疼痛,而是有种触电的麻酥酥的感觉,伤口在肩头上,虽不致命,但是流血却会令他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赶紧取出急救包来堵住伤口,不让鲜血淌到地面去,否则敌人狼狗就会循着气味找到他。
敌人搜山还在继续,他数了数,除了十五发子弹,腰间还挂着两颗美式手雷。万不得已他要做出最后选择的话,那么其中一颗手雷将在敌人头顶爆炸,另一颗则会在树冠上为自己燃放一朵灿烂的生命礼花。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四周景物黯淡起来,他知道这是伤口失血过多的征兆。他暗暗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绝不能睡觉,因为他听说过伤员一旦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同自己说话,同风和鸟儿说话,同天上的云彩和太阳说话,同自己争论严肃的问题等等。他想,那个从未谋面的“白象公主”长得什么样,她是中国人吗?自己将来能有幸见到她吗?当然这是战场,他们很可能永远也无缘相识。忽然间他看见兄弟们朝他走过来,闷墩严肃地说:“小哥子,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可是太劳累、太疲乏,年轻的电台兵已经在树上坚持了整整两昼夜,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不吃不喝不能睡觉不能拉屎撒尿,他的身体发着高烧,体内仅存不多的能量和血液还在通过那个该死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泄漏。他已经快要身不由己,就像一架即将耗尽燃料的飞机发出熄火的警告,或者一条漏水的小船在海浪中颠颠簸簸眼看就要沉没……
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绿,风还是那样轻,阳光还是那样猛烈,父亲感到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连那架望远镜也变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自己的手快要举不动它了。他困难地将眼睛贴在镜片上,好像再看一眼这个郁郁葱葱的世界,最后一次同高地上的战友告别一样。一件小小的东西跳进他的视线。那是一张邮票大小的旗帜在山谷和丛林间跳动着,上面有只熊熊燃烧的白太阳。他转动脑袋努力地回想着,好像要找回一个丢失已久的记忆……
不幸的是他的脑袋十分混沌,就像一盆泥沙俱下的浑水,他在浑水中摸索着,忽然轰的一声,天上有道阳光照进来,把他的大脑一下子照亮了。白太阳,白太阳!白太阳的旗帜当然是中国人的军旗,是进攻和胜利的旗帜。这就是说,他们的援军到了。
他们提前赶到了!
望远镜随即从父亲手中滑落下去,就像溺水之人再也无法抓牢救命稻草一样。他在沉人黑暗之前尽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信号枪里的子弹发射出去。“砰砰砰——”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升起来,父亲心满意足地想:我该好好休息一下啦。
一阵温暖的潮水随即升起来包围了他……
第十六章穿行地狱的风
1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被一阵唧唧喳喳的鸟鸣吵醒了。
他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白的冰雪世界:冰雪的天,冰雪的墙,冰雪的屋顶和冰雪的人。但是冰雪似乎并不寒冷,一个矮个子雪人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他醒了。”
父亲觉得这个声音很遥远,也很熟悉,却想不起哪里听到过。一个高个子雪人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的胸口,他的身体一激灵,眼前的景物立刻清晰起来。
原来自己躺在医院里。
高个子美国军医正用听诊器替他检查,而站在一旁的矮个子凑近他,父亲认出她正是自己梦中遇见过无数次的女护士珍妮。他试图坐起身来,却被珍妮制止了,她按住他的手,在耳边小声说:“邓,你要听话,好好躺着,你的伤口还在发炎呢——欢迎勇士归来!”
父亲心头一热,那段出生入死的日日夜夜立刻浮现在眼前,他望着珍妮湖水般清澈的眼睛愣愣地想:这么说我是活下来了,可是闷墩他们呢?还有威廉、表哥和加拉苏高地上浴血奋战的官兵。他们怎么不见人影呢?珍妮告诉他,他是第一批用飞机从前线运送回来的伤员,刚进医院那阵连脉搏都找不到,医生说如果再晚几个小时,他就该直接送进另一个地方了。珍妮说话的时候样子很迷人,在他耳边呢喃细语,像守护婴儿的母亲,也像倾诉衷肠的情人。父亲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粘连着,说话很困难,他勉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在……哪里?”
珍妮明白他所指的“他们”是谁,但是她不认识“他们”,所以只好摇摇头。医生检查完毕说:“小伙子,你的身体很结实,就是失血过多,好在有人给你输过血了。上帝保佑你健康。”
父亲虚弱地问:“谁……输血?”
医生指指珍妮回答:“1000毫升啊,就是你身边这位姑娘,她已经快把自己抽干了。”
父亲几乎不敢相信,他怔怔地望着珍妮,瘦小的珍妮将那么多宝贵的鲜血输进了自己奄奄一息的身体,他这个幸运儿才得以重见天日。珍妮轻轻替他擦去泪花说:“邓,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很高兴。”
不幸的是,父亲伤口感染恶化,再度陷入高烧昏迷之中。在这一段与狞恶死神赛跑的日子里,父亲在死亡线上几度挣扎徘徊,珍妮像天使一样日夜守护在他的身旁,直到他年轻旺盛的生命终于跑赢死神的脚步,重新回到阳光灿烂和鲜花盛开的世界。当他终于恢复知觉时,看见珍妮跪在窗前祈祷,她虔诚的面庞神圣而宁静,美丽的眼睛饱含泪水,不禁令他深受感动。
珍妮看见他醒过来,赶紧在胸前画个十字,她快乐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父亲耳朵小声说:“邓,你一定要好起来。主会保佑你的。”
父亲点点头,他当然不能辜负珍妮的期待。望着珍妮那双湖水一般澄净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一个异国少女的柔情和爱意,他听见自己心中“铮”的一响,那颗雏鸟般的心脏便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少女慢慢地俯下身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父亲的心便不可挽回地被一片温情脉脉的潮水淹没了。
感动与爱情原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尤其在残酷无情的战场上,鲜血浇灌的花朵更加娇艳。养伤的日子里,父亲发现自己心中系着一根丝线,丝线另一头系在一个名字叫作珍妮的女护士身上,只要有半天时间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就被丝线牵扯得发慌。细心的女孩子肯定感觉到男孩子的感情,恋爱中的人目光是有温度的,但是她并未作出响应,因为她毕竟比他大一些,有过恋爱经历,尚未从杰克失踪的阴影中完全走出来。生活总是在痛苦的时候教会年轻人一些走向成熟的知识,比方战场上的爱情是一件奢侈品,并非人人都有权享用它。父亲从珍妮护士回避和躲闪的目光中觉察出某种变化,尽管她依然大大方方地走进病房,喂他吃药,给他打针,陪他和其他伤员说话,聊一些大家关心的战场新闻,比方中美盟军已经取得进军缅甸的第一场大捷啦;太平洋盟军转入反攻,美军飞机从中国成都起飞轰炸日本东京啦;苏军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而欧洲盟军也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登陆啦,总之都是一些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父亲本想当面问问珍妮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希望对珍妮有所表白,但是珍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女孩子总能在单独相处的时候巧妙地找借口离去,令父亲一颗热恋的心又痛苦又惆怅,就像一头掉进水井的牛犊子,独自憋闷和发愁。
这天父亲终于下床来,他在走廊拦住路过的珍妮,倒把女护士吓了一跳。可怜的父亲本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他觉得自己像只快要爆炸的气球,可是一旦真正面对心爱的女孩,立刻就像漏气那样什么也说不出来。珍妮仔细看看他的眼睛,那两束炽热又害羞的目光虽然说明一切,却又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大男孩对女孩子的心思一无所知。珍妮大大方方地说:“士兵先生,我看你是不是太性急,弄不好会重新受伤的。’
父亲心一横,那句话冲口而出:“珍妮小姐,你知道,我……”
但是后面那个字却没有能够说出来,因为珍妮已经伸出一根指头按在他的嘴上,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字按回了出发地。珍妮温情地说:“邓,请你千万不要说出这个字,因为我们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请把我当姐姐吧。”
父亲恨恨地说:“为什么是姐姐而不能是别的?”
珍妮说:“因为我们现在都不属于自己。”
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噙满痛苦的泪水,他说:“属于谁?”
珍妮回答:“属于战争。”
姐姐把嘴唇轻轻地按在弟弟脸颊上,替他吮干委屈的眼泪,然后走了。
2
这天午睡时走廊里传来一阵粗野杂乱的脚步声,忽然病房门被“嘭”地撞开,父亲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就被一群大呼小叫的人抱住,大家顿时乐成一团。
原来是弟兄们来看望他来了。
大家看见父亲身体康复得很快,这才放了心。闷墩一个劲地说:“好好,长结实了,没落下残疾就好。”
胡君嚷道:“老弟你得请客,听说总部给你记了战功。”
但是闷墩马上站出来护着父亲,不满地说:“你明明知道那战功后来又取消了,还捉弄人?!”
胡君争辩说:“取消那也是立过功啊。”
父亲听得莫名其妙,再听大家细数来由,这才知道原来总部要给电台兵记功发奖章,后来得知他殴打美国教官乔治的事,就功过相抵了。父亲坚决地说:“不管记功算不算数,这客我一定请!”
大家欢呼起来,把父亲抬起来往天花板上抛,要不是护士珍妮闻声赶来,这伙人一定会把医院闹翻天。珍妮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往屋子里一站,大兵立刻就没了声音,尤其是胡君,好像触电一样眼睛立刻直了,只好乖乖地把父亲放回病床上去。珍妮喝道:“你们都给我出去!这是医院,不是兵营!他哪能经得起瞎折腾呢!”
父亲连忙求饶说:“是我不好,他们都是我的兄弟,让他们待一会儿吧。”
胡君整理一下衣帽,庄重地走上前自我介绍:“我叫胡君,是这位伤员老弟的大哥。我说这位漂亮的护士小姐,你没看我们都是一群善良的人吗?行行好,你叫什么名字……哦,珍妮小姐,我代表大家欢迎你参加慰问活动。”
胡君本来长得高大帅气,又有文艺范儿,一张嘴能说会道,是个天生的情场杀手。珍妮看他一眼,似乎无法抗拒他那种魅力十足的温柔目光,于是态度软化下来,同意他们再待十分钟。珍妮替父亲重新换了纱布,她才一出门,大家立刻“轰”地炸开了,都说这个护士小妞忒漂亮,还是咱胡大哥有魅力,几句话就让漂亮护士乖乖地让步了。但是这句话让父亲很反感,有种酸溜溜的味道,他连忙转移话题说:“老庾呢,他怎么没来?伤不要紧吧?”
他这一问,大家反倒不出声了,众人眼神中都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仿佛那东西很碍口,让人难以启齿似的。父亲奇怪地追问,到底怎么啦,老三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闷墩啐了一口说真丢人,咱们没这个兄弟。虎头告诉他,老庾那次受伤是自伤,有人亲眼看见他不光彩地朝自己腿上打了一枪,然后就有理由躲在安全的掩蔽部里。按照军法条令,战场自伤属于变节行为,与逃兵同罪论处,因此如果有人告发,老庾将面临军法审判的下场。父亲心中像打翻了调料罐,老庾的自伤不仅令他失望和难过,同时也令他担心。他说:“威廉队长知道吗?”
大家都没有说话,父亲从大家的沉默中预感到某种不祥的兆头。还是胡君摇摇头说:“你别替他担心啦,本来威廉队长要处分他,可是后来重庆国防部却发来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中方联勤部仓库去了。”
虎头冷笑说:“听说一过去就当了少尉管理员,国防部军官的儿子真能干啊。”
老江感慨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父亲的心情十分复杂,一种悲哀和忧伤的情绪就像大雾一样弥漫开来。他想起那两名跳伞牺牲的同学,他们已经长眠在缅北不知名的荒坡上,成为永远活着的抗日战士。但是逃离战场的老庾虽然活着,却已经倒下了,倒在肮脏而可耻的烂泥塘中。同为抗日救国的同学,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呢?
这天以后,父亲发现珍妮小姐开始有了某种微妙变化,她眼睛里少了阴霾和乌云,脸上多了快乐的阳光照耀,就像春天的小树苗那样绽放出勃勃生机来。父亲苦恼地想,是什么原因让珍妮小姐精神焕发呢?
这个疑问直到他能够下床行走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天傍晚他独自走出医院散步,看见有两个人在一棵大树下热吻,他认出女的是珍妮护士,那个男军人有些眼熟,等走近一看竟然是他的大哥胡君!这段时间胡君常常借口来医院探视,原来他心怀不轨,竟不知羞耻地夺走自己心爱的姑娘。父亲怒火中烧,像匹决斗的儿马一样冲过去,那两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个鼻孔呼哧呼哧喷粗气的伤员弟弟。胡君镇静地告诉父亲,自己和珍妮护士恋爱了。
父亲愤怒地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做?”
胡君没有丝毫不安,他点点头回答:“兄弟,我没有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情,珍妮是个人,不是件东西,她有权利选择爱情。”
珍妮为了印证胡君的话,竟然幸福地点点头,好像她已经同意嫁给他一样。父亲简直气昏了头,他冲珍妮嚷道:“你不是说过,你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战争吗?”
珍妮动情地回答道:“弟弟,你长大就会明白,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爱情,哪怕在炮火连天的战场。除非你无缘与丘比特相遇。”
父亲讷讷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
珍妮说:“难道姐姐不该救你么?”
父亲无言以对,他恨恨地瞪着胡君,恨不得揍他一顿,但是珍妮的话令他双脚在地上牢牢地生了根,年轻的头颅低垂下来。失恋的痛苦令父亲辗转反侧,到天亮时他做出一个冲动的决定,那就是马上出院,远远离开珍妮,离开这座挽救了他的生命却埋葬他初恋的医院。但是他不会原谅胡君,他决心要让胡君为自己的不义行为付出代价。
3
出院不久小分队接到命令紧急登车,连夜抵达印缅边境的前线机场,去年他们就是从这里走下飞机踏上印度土地的。父亲看见机场跑道已经进行大规模扩建,停机坪众多飞机就像开博览会,威廉说:“你们知道吗?支援加拉苏高地的飞机都是从这里起飞的。”
父亲用目光抚摸着这些飞机,心中涌出一股亲近感,好像它们都是老熟人一样。
威廉队长在草坪上召集会议,指挥官脸色看上去十分严峻,首先通报了一个不幸消息:两天前有架盟军飞机深入敌后不幸与总部失去联系,据推测很可能因恶劣天气不幸坠毁。飞机上搭载的乘客都是负有特殊使命的盟军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