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作者:三戒大师(完结)-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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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形,容不得宋大令推辞。待场中安静下来,他便站起身,先把黄娇酒夸得没边,再把李简夸得没边……但在很多人听来,这都是屁话,他们只关心,到底和买多少,价格如何!
席间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酒商,他们除了对李简表示声援,更关心和买之外,黄娇酒场还能剩下多少产量,能否缓解从春天以来严重的供给不足。
“下面本官宣读益州路文书!”冗长的废话之后,终于说到了要紧处,此时场院里针落可闻:“……有宫人以黄娇进奉,上甚喜之……故而兹领户部命,令青神县每年和买黄娇十桶六千斤,年前押解进京。其每桶之价,当比市价高出三成,不得使百姓吃亏。”顿一下,又念出落款道:“钦命益州路转运使,提点两川军务田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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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宋大令这话,李简李老板的泪都下来了,旁人以为他这是激动的。殊不知,李简最想干的,是骂娘!骂宋大令他娘!
他可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宋大令说是要买一百桶,并出示了相关文书的。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王方这样的大儒作见证,姓宋的却又改口说,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而且价格还得高于零售价三成!
这一改口,不啻天壤之别……无耻,无耻之尤!
要是按照前者,李简除了全家上吊自杀,没有别的办法。要是按后者,他却可以在纳贡之后,还有余力打出‘贡酒生产商’的旗号,比那些官营酒商可风光多了。
想到这,他看了王老夫子身后一眼,那里立着一位身穿儒袍、英气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陈恪。毫无疑问,他才是黄娇酒场真正的大脑。
其实在七月底,那位老朋友陈通判,便让家人捎信给他,告诉他京里的同僚已经打听清楚……户部只要求和买十桶。多出来的九十桶,多半是地方官巧立名目,用于打点人情、个人享受……甚至转卖掉了。
陈恪当时就恨不得去质问宋大令一番,然后好好赏他几个大耳瓜子。但是稍一冷静,便知道万万鲁莽不得……宋大令虽然有罪,自己手里却没有任何证据。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民告官,胜算极低不说,还会被打上‘刁民’的标签,从此成为官场眼中的异类,给日后的前途蒙上一层阴影。
好在陈恪点子多,他采取逆向思维——你们不是怕声张么?那我就大操大办,让满世界都做个见证。
为了让这一天达到轰动效果,他调动了所有的人脉……就连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被他抓去舞狮子了。唯恐以量取胜胜算不高,他还请出了眉州地面上,最有分量的乡绅王方。
结果,不用再费口舌,做贼心虚的宋大令,直接当众道出真相,使一场危机消弭无形。
其实,能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把事情圆满解决,还多亏了老先生王方点拨的几句,否则以陈恪的脾气,肯定要跟这厮对峙的。
无论如何,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而且还通过这次的隆重庆祝,进一步提高了知名度,也算一举两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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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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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素喜清静,否则也不会在离城十几里外办学。见事端圆满解决,他略坐了片刻,与宋大令等乡绅饮了几杯,便道声告罪,先行退席了。
宋大令一肚子的憋屈,自然亦不会久坐,便借口送王老先生到码头,也离开了酒场。
县里的人都往酒场凑去,倒让道上安静了许多。因着王方是步行而来,宋大令也不坐轿,只命轿夫抬着轿子跟在后面。
离开了人前,宋大令也没必要再演戏,他目光复杂的望着王方道:“老先生却被刁民利用了。”
“唔……”王方淡淡笑道:“也许吧。”
见一拳打在棉花上,宋大令叹口气道:“其实今天这一场,都是那李简谋划出来的,不成想竟然举县相应,把官府逼得被动无比。唉……没上任前,便听说眉州人‘难治’,现在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呵呵,说起‘难治’。”王方捻须摇头,缓缓问道:“老朽倒想问问大令,什么样的百姓乃‘好治’之民?”
“《道德经》上说的那种‘其民淳淳’,应该是好治吧。”宋大令想一想,答道。
“欲想‘其民淳淳’,大令做到‘其政缺缺’了么?”王方呵呵笑道:“况且如今天下承平一甲子,蜀中已文教大兴,人读书有了见识;加之物欲横流,人心不古,怕就再也淳淳不起来了。”
“是。”宋大令回想一下,上任大半年来,自己确实处处碰壁,何不就此垂询一下这位前辈,该如何当好此地的亲民官呢?
当他提出这问题,王方捋着胡子笑道:“眉州之地紫气东来,正是文教昌盛之像。此地居民,不同于教养落后之地,不易为州县官所欺。士绅之家,皆置有律法之书,并不像别处,以精通法律条文为‘动机不纯’。实乃本地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为政不可违法。”顿一下,他似笑非笑的望向宋大令道:“父母官若贤良公正,任期届满之时,县民必会将其画像,悬于家而日拜之、铭之于心,五十年不能忘。”
“唉,您说对了,此地人不怕官,敢于抗争,实在令人棘手。”宋大令苦笑道:“晚生也不求万家生佛,只求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任。”
“呵呵,眉州人自视高,不容易服人,每每有州县官到任。他们皆要对其施以考验。州县官若内行干练,他们决不藉故生非,反而会协助官府,将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但新长官若有扰民傲慢、非法无礼之处,民众自然不忿,以后使他为难棘手之事多矣。”说话间到了码头,王方站在江边,睥了宋大令一眼,意味深长:“都说眉州之民难治,非难治也,实乃长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请先生教我。”宋大令深深作揖道。
“方才大令既然说到《道德经》,自然知道,老子曾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乃做好官的真谛,无它,只‘设身处地’尔!”王方语带金石之音道:“只要大令在发布命令之前,先不欺心地想一想,若自己是一名普通百姓,能接受这样的法令么?能,就去做,不能,便罢。如此日久,何愁百姓不以大令为父母,亲之敬之呢?”
“谨受教……”宋大令恭声道:“送先生……”便目送着王方与那弟子登上小舟,顺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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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江上舟楫行,一名船夫在船尾撑船,王方立于船头,陈恪在其身侧。
开船后王方一直没做声,似乎在欣赏大江两岸的风光。
行出一段时间,陈恪终于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个青瓷酒瓶,奉到王方面前道:“知道老师不爱喝黄娇,给您带了一瓶上好的剑南春。”
“唔,喝酒,还是要够辣才好,果酒太甜。”王方点点头,接过酒瓶,似笑非笑的睥他一眼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满意了,满意了。”陈恪满脸堆笑道:“果然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那宋大令马上就没咒念了。”
“还道你没看出来呢。”王方拔掉软木塞,呷一口甘冽的美酒,悠悠道:“你今天可谓成功造势,即使我不在,宋大令也没法当众发飙,但秋后算账是少不了的……老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眼前这关是过了,你日后可怎么办?”
王方本以为,这个早熟的孩子,会说‘到时候再说吧’,或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类。谁知陈恪剑眉一挑,一脸决然道:“不能再有‘日后’了!”
“哦?”王方眯眼道:“此话怎讲?”
“老师以为,您今日一番苦口婆心,对他能起多大作用?”陈恪问道。
“没什么作用。”王方摇摇头,有些索然道:“宋大令出身江卿之家,想让他们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实在是太难了……”
虽然唐代以降,世家门阀已经退出政治舞台,但任何事物从衰退到消亡,都需要很长很长时间。至少在目前,还有许多传承已久的世家大族,依然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地位超然。被称之为‘江卿’。
江卿之家不与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对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势,亦不通融。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生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态,又如何指望他们,去体会庶民百姓之心呢?
“现在已经是庶民时代了,这些自以为高贵的江卿,如果不当官,就算把百姓视为刍狗,也是他们的自由。”陈恪愤愤道:“但当了父母官,还这样看的话,便只能给百姓带来祸患了!”说着双拳一碰,决然道:“这样的官员,还是请他回家自己高贵去吧!”
“哦……”王方大感有趣,这小子竟然不想着防守,反而一心进攻——一个弱冠书生,竟想把一县之长挑落马下!
‘有趣、有趣……’王方仰脖饮一大口酒,抹抹嘴道:“你有什么高招?”
“我听说,益州知州兼益州路转运使田况,几次三番重申,要各州县亲民官宽政爱民,严禁扰民欺民!”陈恪早就有计较道:“如果田大人知道,他的治下有宋大令这样欺下瞒上、既败坏朝廷名声,又把百姓往死路上避的狗官,在顶风作案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坐视不理?”不过他也不确定,大宋朝的官官相护,会不会像后世那么严重。
“田刺史这个人,我有所了解。”王方缓缓道:“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他定会严查不殆的……”顿一下,他戏谑的望着陈恪道:“可你手里有证据么?而且人家已经照实宣布了和买的数目,你有理也变成没道理了吧。”
“唉,先生这样说,就太不厚道了……”陈恪郁闷道:“要不是你拦着,我就给他这一百桶酒,哪怕他还是赖着不给我公文也不怕。我有上千乡亲作证,就不信告不赢他!现在可好,这样一搞,没了证据,我又徒之奈何?”
“你小子……”王方笑着摇摇头,晃着手中的酒瓶道:“既然觉着委屈,为何还要照我说的做啊?”
“因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陈恪闷闷道。
“哦……哈哈哈哈……”王方被陈恪这句话,逗得前仰后合道:“横竖都是你这后生的道理。”笑了一阵,他才直起身子道:“老夫是不会害你的。我让你适可而止的原因有三,一是寻常百姓可没有你这么大气性,我看那李简,保护自己的酒场,尚且畏畏缩缩。现在酒场已经保住了,再叫他去告官,你想都不要用。”
“其二,他不去,只有你自己出面,输赢暂且不说,你可就在益州官场出名了。民告官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谁也不会取一个‘以下克上’的秀才,你这辈子都别想考出川去。”王老先生意味深长道:“最后,你就算斗倒了宋知县,可也得罪了宋氏。这样的江卿大族,想要让你家生死不如,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小子,别以为我是专教缩头乌龟的老乌龟,我不是让你妥协到底。”刹那间,老先生峥嵘毕露,语带风雷之声道:“而是要你学会,在没有把握赢得全局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动则必胜,否则不动,明白了么!!”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学生明白了!”陈恪躬身受教,却比那宋大令要心诚的多。
“哈哈哈……”王方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方轻声笑道:“不过,你虽动不得他。老夫驱逐他,却可易如反掌,且不惹因果。”
“真得?”陈恪惊喜道:“您快说!”
“想让老夫帮忙,你得先考个魁元出来。”王方笑得胡子直翘道:“考出来了,老夫自会守诺。”见陈恪直翻白眼,他冷笑道:“怎么,你还怕老夫赖账不成?”
“学生不敢……”陈恪赶紧陪笑道:“学生只是不明白,我一个人的成绩;与阖县百姓的幸福,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有,因为你得求着我……”王方说完,不管哭笑不得的陈恪,便对着江面引吭高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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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的时候,因为感到被羞辱,毕大官人离开了县衙,住进一家青楼。在听说黄娇酒的出场价,已经被酒商们抬到原先的五倍后,毕大官人郁闷的要吐血。
当天晚上,喝得烂醉的毕大官人,被窑姐儿扶着上床酣睡。他的随从也在外面,各自寻欢作乐去了。
到了四更天,他睡觉的窗户被人打开,几个脸上抹了锅底黑的少年爬进来,先把那窑姐儿堵住嘴,绑起来。然后把睡成死猪的毕大官人,用棉被卷起来,悄然扛了出去……临走时,还把窑姐的内衣捎带出去,真是有够变态。
待到日上三竿,毕大官人的随从,才发现自家老爷不见了,一问那窑姐儿,竟然发生了绑架。吓得他们赶紧跑去县衙,请表老爷帮忙。
宋大令带人找遍了青神县,最后才在城外的侯家养猪场里,找到了赤身裸体、跟肥猪挤在一起,睡得又香又甜的毕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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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岁月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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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毕大官人,与五头大肥猪,亲昵地挤在狭窄的猪栏中。他身材五短肥硕、体毛旺盛,浑身上下裹满又黑又臭的淤泥,竟让清晨喂食的猪倌疏忽了。
还是上午有人来买猪的时候,才发现猪圈里竟有这么个大活人,不禁又惊又奇道:“你们还做人肉生意?”这才找到了知县大人的大表哥。
因着全城寻人,惊动了举县的百姓,所以当宋大令他们赶到时,臭气熏天的猪圈里,至少已经涌进了二百多人,只听人们纷纷议论道:
“啧啧,睡得真香啊,这么吵都醒不了……”
“别说,哥几个长得还真像……”
“嘿,快看,他翻身了,那话儿怎么这么小……”
宋大令听得又恼又羞,他阴着脸命差人驱散了围观人群,然后把又脏又臭的毕大官人,用张草席卷了,拖到院子里打水冲洗。
差人们捏着鼻子,一瓢瓢凉水泼上去,见效果不佳,干脆直接提起桶,兜头浇下去。
‘哗……’
“哎呦……”毕大官人终于醒了,猛地坐起来,大叫道:“你们干什么?”
“给大官人洗刷洗刷!”差人们每人提个桶,排着队往他头上浇:‘哗、哗、哗……’
“救命啊……”毕大官人一下蹦起来,才发现自己赤条条不着存缕,赶紧又捂着裆蹲下。
‘哗,哗、哗……’冰凉的井水又兜头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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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后堂客房中。
“咯咯、咯咯……”毕大官人披着毯子坐在炭炉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姜汤,还是脸色发青,牙齿打颤:“遭次奇……奇耻大辱,表弟,于公于私,你都得为我做主啊。”
“怎么做主?”宋大令坐在离他尽可能远的地方,用手帕捂着口鼻……洗刷了这么多遍,大官人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猪粪味:“你们连对方的影儿都没看见,让我如何去查?”
“我不是喝得烂醉了么……”毕大官人郁卒道:“唉,果然是喝酒误事。”说着恨恨道:“但在青神县里,除了李简之外,我又没得罪什么人,除了他还有谁!”
“谁都看见,李简昨天被灌的烂醉如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宋大令摇头道:“且他现在是县里的大红人,没有证据,不好贸然传唤。”
“表弟,我可是颜面丧尽,生不如死,”毕大官人打个阿嚏,擤一把鼻涕,苦着脸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地?”宋大令叹口气道:“好在表哥那也没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