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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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崩地裂般地惊叫之声。
长沙国的天瞬间塌陷。
身边的侍女们仿佛尖叫着四处乱跑。我心痛如绞,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滚落而下,眼前发黑,我慢慢俯倒在了地上。
☆、王孙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耳边听见侍女们的哀哀之声。
“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精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的耳畔响起昨夜湘湖芜苇畔,义父最后的那一番话,当时只以为他在触景慨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沙王,到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以自己的退,来成全这一国的子民。
只是,这样的终结,太过突然,谁也不会想到,长沙国子民为他们的王载歌献上的寿祝余声还未消尽,一夜过后,举国便要缟素,满城只剩哀哭。
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影如风般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睁开了眼,看见吴延狂奔而至。就在我以为他会扑到王榻之前的时候,仿佛身前有一堵墙,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哀哭抽泣声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了那个站在王榻前的背影之上。
我看见吴延宛如石化般地纹丝不动。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般地跪在了地上。
臣和他的两个弟弟也赶到了,然后是冬子和孩子们,再是长沙国的臣子。放眼望去,原本宽轩的方室里,拥挤了密密的人头。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很快,我的耳边便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哭泣之声。
我望向前方吴延跪地的背影,心中悲伤而茫然。
冬子忽然从我的身后挤了上来,跑到了王榻之前,用力去推他的外祖和外祖母,见他们纹丝不动,回头看向了我,嚎啕大哭:“姨母,他们怎么了……”
我从地上起身,到了榻前抱住冬子,回头的时候,终于看见吴延的脸。
他的脸庞扭曲,额角青筋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落在义父那张平静的脸上,眼中像要溅出血来。
“延……”
他扭曲的神情让我有些恐惧。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想要扶起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他脸色骤然转为痛苦。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一热,他竟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第二天,王与王妃无病而终的讣告张满了长沙国每一座城的城门墙上。但是猜疑的种子,却像野火一般地在这片土地上迅速蔓延,燃成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国丧过后的那个夜晚,吴延是独自一人在义父生前的书房中闭门度过的,臣,还有长沙国的臣子们,在殿门外亦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临湘城的第一道初阳照到王宫大殿的瓦陇之上时,紧闭的门终于从里而开,已经几个日夜没有合眼的吴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双眼仍是通红,开口之后,说话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王宫。
他说:“从今而始,我与刘季,势不两立!”
沉默,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直到一位吴家军的老司马出列,颤巍巍下跪:“少主!而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王天上有知,必也不愿他的子民从此呼号流离!臣请少主三思,再三思!”
吴延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逼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呼啸声如海潮般席卷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插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复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浪,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性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既殁,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强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檄反汉,征讨长安,天下纷纷震动,各路势力无不暗中观看,静待其变。
吴延在檄文中说,长沙国本无反意,不过情势所逼。吴家军征讨长安,不为坐拥天下,而是取刘季首级,告慰长沙王之英魂,天下各路英雄俱可作证。
刘邦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就近的淮南王英布率军镇叛。英布不敢公然抗命,却又怎甘心成为刘邦手上的棋子,与吴家军正面对抗耗损自己的势力?不过假意调遣了军队,在吴延北上的路上假意打了几个虚仗便躲了起来,沿路小军阀依样画瓢,更是纷纷避让。长沙国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进入芷城,逼近长安。
☆、客来
芷城易守难攻,是个扼住长安的战略要地。吴延经过一番血战,占领了这个要塞,长安已然隐隐岌岌可危。
时节已是隆冬,天气严寒。吴延的大军驻扎在城中已有小半个月。就在之前,吴延刚刚击退了吕泽所率的大军攻击,两军交乱之时,吕泽中箭,跌下马来被生擒。
吕泽是皇后吕雉的兄长。从前与吴延有些旧交,且彭城被破,吴延重伤之后,他亦曾送来许多药材。吴延记他的旧情,如今虽俘了他,除了限制行动自由,余者一律以礼相待。
“夫人,药熬好了。”
身后的侍女提醒我,我回过神,转身接过药盅,披上斗篷,出了帐往吴延的大帐而去。
芷城虽已被吴延所占,但为了不致扰民太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安排我住在城中,自己与他的军士一道同食同寝。
此刻不过傍晚,天色却阴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出帐篷,我就感觉到了寒意,冷得仿佛刺透骨髓。
就快下雪了吧……
大帐外守着的士兵见我过来了,急忙掀开了帘障。
我进去的时候,吴延正和几个部下在查看地形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线路。大约是接近尾声了,见我出现,很快便结束了,那几名将军朝我见了礼后,纷纷退出。
我把药盅递了过去。吴延摇了摇头,接过一饮而尽。
“阿离,我真的没事……”
他喝完了药,再三朝我保证。
当年他身中箭木之毒,缠绵数月之久,毒入脏腑,几乎丧命,最后时刻才侥幸存活。过后因他底子强健,慢慢终于恢复了过来。但是,人再强健,终也不过血肉之躯。当年的郎中,便曾隐言,这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毒伤,因了当时救济不及,只怕难免会有后遗之虑。
数月之前,他呕血于王榻之前。国丧之后,我便请医生前来给他诊视,他却极不配合,只说当时不过是激愤悲痛所致,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才无奈屈服。医生诊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脏腑生郁,体气不调,须得慢慢调理。我便照医生所开药方,每日迫他服药至今。
我的目光扫过案牍上堆积得有些凌乱的竹简,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延,真的要再打下去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此时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些失控了。
长沙国的挥师北上,打破了这个新生帝国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势力平衡。
实际统治南方大片土地的闽越王、东海王、南海王,从前曾归于义父麾下,如今风闻长沙国起义,纷纷效仿,宣布不归长安辖制;英布消极抵抗,暗中保存实力;北方的齐王韩信,称病避开这场漩涡,而东边,江洋大盗出身的梁王彭越,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在上个月杀掉了长安派去传命出兵的使者,扯旗祝天。长安顾此失彼,此时的刘邦,想必已经焦头烂额。
一场新的天下逐鹿,难道真的就要再次发生了吗?
吴延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阿离,片刻后天便黑了,我命军士送你回城吧。”
他忽然皱了下眉,一阵仿佛隐忍的痛楚神情从他面上一闪而过。他仓促地背过了身。很快回过身时,却对我这样笑道。
我望向他略显苍白的一张脸,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我……”
我刚开口,他竟忽然板起一张脸,皱眉僵声道:“我这里事务繁忙,稍后还要商议军务,你留着不便。”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大声命外面的士兵送我回去,自己坐到了案牍之后,哗啦一声扯开竹简,低头不再看我。
士兵应声而入,偷偷看了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脾气,最近越来越易躁怒了,但像现在这样,我却是第一次碰到。
我出了大帐,天已经擦黑了。
吴延最近的反常,就像一颗石头那样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在想,方才莫非竟是我那一句问话,触怒了他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拉紧被风狂卷舞动的披风,慢慢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他片刻前仓促转身时的异常神情,心脏猛地像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猛地转身,朝着大帐飞奔而去,掀开帐帘再次进入的时候,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吴延趴在案牍上,在剧烈地咳嗽,面前的竹简之上,已经染了斑斑的血迹。
他抬头,看见是我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手忙脚乱地想要覆住血简。
“延!”
我惊叫一声,朝他飞奔而去,跪在了他的身前,颤抖着手扶住他的脸庞,用我的衣袖去擦他唇边残留的血迹。
他苦笑了下,有些狼狈地躲过我的衣袖,低声道:“阿离,你为什么不听话……”
我心如刀绞,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怒道:“你之前是不是已经这样过?到底还想瞒我多久?是不是等到哪天你要死了,才会让我知道?”
他的面上浮出一丝愧色,仿佛做错了事般的孩子,低头任我责骂。
“阿离,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胸口犯闷,吐出来就舒服了……”
我气极,猛地拉他起身:“不行,你立刻跟我回去。建安有神医董相,我们这就过去找他!”
他坐着,仿佛铁塔般沉重,纹丝不动。
“阿离,我真的没事,相信我。长安指日可抵,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的。我答应你,等我了了心愿,一定听你的话,跟你去找神医。”
他竟然执拗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好,等你哪天再这样咳血死了,我绝不会怜悯你半分,我立刻就去改嫁!”
我擦去脸上的泪,恨恨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他仿佛怔住了。就在我的手快碰到帐帘的时候,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身形一滞,已经被他从后紧紧抱住。我负气用力挣扎,却挣脱不开,他越抱越紧。
“大将军,长安有客求见,正等在大营之外。”
正和他纠缠间,大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声音。
这个时候,长安会派什么人来这里?又意欲何为?
我停止了挣扎,回头看向吴延,他亦有些迷惑。
“传。”
他终于应了一声。
☆、故人
吴延的军中事务并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后的一架矮屏之后,屏声等着长安而来的使者。
终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疾不缓。我侧耳细听,心跳忽然加快。电光火石间,记忆中的一道影像蓦然跃出脑海。
我已经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是啊,在这个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能担当这样的使命?
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摇曳的灯火之中,我看见一个身披玄氅的颀长男子微微弯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于案牍之后的吴延,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朝他面露微笑,大步行来,就仿佛他们是昨日刚刚分别的老友,而今只是路过兴起,于是再度来访。
我看不到吴延的脸庞,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将军,别来无恙乎!”
随着这一声我所熟悉的声音,他已到了吴延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朗声大笑。
这笑声,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转过身去背靠屏风,慢慢闭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团棉絮,连呼吸都被哽住。
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还是大汉初定,他亲自把我从定陶送回到吴延身边时,分别于前往栎阳的半道之上。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停留在我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