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作者:月关-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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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妞儿慢慢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杨帆,轻轻地道:“求你,让我和我的孩子多待一会儿,让他多吃几口……”
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落,春妞儿哽咽地道:“他是我的儿子。我们是一世的母子,这一世对我来说就只有这一晚,这一刻而已,好短、好短……,我知道。我绝无生路,我刚刚出世的儿子也一样,我决定进京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这样的后果。我不怕死,我只求你,让我多陪儿子一会儿。他才刚刚出生……”
杨帆喉头发紧,吞咽了一口唾沫,才艰涩地道:“你在流血……”
春妞儿凄然道:“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杨帆盯着她,突然问道:“你不是突厥奸细?”
春妞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突厥奸细?派你来的人这样告诉你的么?”未等杨帆回答,春妞儿便提高了声音,带着骄傲、带着自豪,大声道:“我不是什么突厥奸细,我是黑齿常之大将军的女人!”
“黑齿常之的夫人?”
杨帆的瞳孔蓦然缩小,他相信春妞儿的话。她没有必要撒谎,这个时候,她已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再加上黑齿常之今天莫名其妙的“自缢”,和她此刻所表现出的对儿子深深的爱,突厥派个女人来当秘探已经是不太容易叫人相信的事,更何况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杨帆沉声道:“我身上没有伤药,不过可以简单地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或者……我可以去找个郎中回来……”
春妞儿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兵,她在丈夫军中,见到的只有军令如山,从来没有见过敢违抗上命的战士,而眼前这个士兵……
春妞儿诧然道:“你想救我?”
杨帆道:“如果你的话是真的,我绝不会把你交出去!我……会救你!”
春妞儿的眼睛亮了,她的脸色更加惨白,声音更加虚弱,可是那本已绝望的眼神突然迸发出的光彩,比那盏灯的光亮更加照人,竟然灼得杨帆有些不敢直视。
“谢谢你,我不行了,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如果可能,请救我的儿子!求你!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
春妞儿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还有一个侍女在这里,或许她心里对这个士兵的话还有一丝疑虑,但是这个士兵已是她临终前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是生是死,眼前这个士兵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孩子留在这儿,她只能寄望于杨帆所说的话是发出真心,也唯有如此,她才能走得安心。
她满眼感激地看着杨帆,想把孩子送过去,但她只是抱着自己的孩子,双臂一曲,便寂然不动了,眼中灼人的光彩渐渐消失,她死了……
杨帆慢慢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在他眼中,女人一向都是柔弱的,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勇气,可以让他敬畏如斯,如同见到一尊神祗!
他小心翼翼地从春妞儿怀里抱过孩子。那个浑身赤裸,脐带打了个结,一身血污还未洗去的婴儿根本不知道疼他爱他的母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他正吃的香甜,突然被人抱开,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杨帆把孩子抱在胸前,看着这个已然长逝,双目不闭的伟大的女人,声音很轻很轻,好象生怕吵醒了她似的,他用有些沙哑但是异常庄重的声音道:“你的儿子,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我发誓!”
第八卷 百骑风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共同秘密
“夫人,我弄到水了,夫人,我……”
杨帆刚刚解开怀抱,要把那婴儿揣进怀里,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儿急切的呼喊中。
杨帆转过身,就见一个梳着三股大辫儿的姑娘从黑茫茫的夜色中闪出来。
“夫人……”
朵朵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呆住,她的手一松,手里端着的陶盆“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摔的粉碎,热气蒸腾,氤氲而起,光线照着热气升腾而起,把她的人笼罩其中,仿佛是隐身于一团迷雾当中。
“禽兽!我杀了你!”
朵朵呆滞的眼神从春妞儿血肉模糊的身上缓缓移开,一对上杨帆的眼睛,她的目中突然闪过一抹栗人的寒芒,她拔出腰间短刀,就咬牙切齿地向杨帆扑去。
“砰!”
朵朵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她的后颈突然挨了一记掌刀,把她砍晕过去。
谢小蛮的身影幽灵般闪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不觉一怔。
谢小蛮搜索了半夜,本来一直没有想到官府的仓城可能成为藏人的所在,还是偶然想起当初去杨明笙府上,请他协助查找刺杀武后刺客的下落时,他曾对洛阳尉唐纵吩咐过,仓城和一些衙门的闲置场所也极可能成为人犯潜藏的地方,这才翻入了仓城。
说来也巧,谢小蛮翻入仓城的时候,恰好朵朵端着弄来的热水,急急奔回仓窖,谢小蛮就尾随在她身后潜了进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谢小蛮有些不知所措。
杨帆把孩子小心地揣到怀里,说道:“我在这里发现了她们,这个女人刚刚生产,或许是难产了,又没有稳婆相助,她用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她的孩子取了出来……”
仓窖里很空旷,所以杨帆的声音也有些空洞洞的,透着丝丝的寒意。
杨帆一边把孩子揣进怀里,努力地摆好一个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一面继续说着:“我问过她,她在临死前,说她是黑齿常之将军的女人,这个孩子,则是黑齿常之将军的儿子。”
杨帆把腰带束了束,提着刀缓缓站起,凝视着谢小蛮道:“武攸宜大将军对你说的理由大概与我一样吧?说她们是突厥探子,我相信她的话!”
谢小蛮有些缓过神来,对杨帆道:“你想做什么?”
杨帆凝视着她,许久,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小蛮,你还记得龙门的那天晚上么?”
“那天……”
“那天,因为章怀太子的两个儿子之死,你在树上喝闷酒,你问我,如果是我亲身经历这种事情,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我说,我能,因为这只是我的职责,即便我不去做,也自有别人去做!”
杨帆的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炯炯地盯着谢小蛮的眼睛,认真地道:“我没有骗你!真的,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我真的亲身经历的时候我才知道,人有时候是不会跟着理智走的,永远跟着理智走的人,不叫人。”
怀里的孩子忽然又哇哇地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仓窖里回荡着,杨帆轻轻拍着他,转身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那具尸体,她的眼睛还没闭着。
杨帆把刀横在胸前,刀如一泓秋水。
指肚轻轻从刀锋上一寸寸地抹过,他的眼睛也耀起刀锋一般凌厉的光来:“我以为,我可以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可我终究做不到昧了良心!我,要救他!”
※※※※※※※※※※※※※※※※※※
小蛮有些伤心,当杨帆横刀相向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把他当了自己的亲人。
小蛮从未对异性投入过一丝一毫的情感,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帆的身影渐渐走进了她心里,虽然还远未能撼动阿兄在她心里面的位置,却是阿兄之后,唯一一个让她觉得想亲近的人。
而他,此刻正横刀相向。
小蛮很想问他,如果我不放你走,你会不会真的杀了我?
但她没有问出口,她看到杨帆怀里的孩子,微微摇动着他的头,似乎还在寻找着奶头儿,她的泪忽然就想流下来,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临终时,唯一不舍的就是她,那是母亲临终唯一的牵挂。
母亲临终,把她托付给了阿兄,和眼下的情形是何等相像,尽管她很想知道,杨帆会不会为了这个孩子而与她反目,但她问不出口,因为旁边还有一位伟大的母亲!
小蛮缓缓地退了一步,收起了手中的刀,强抑着心中的波澜,用尽量平静的语调道:“用不用我帮忙?”
杨帆看着她,小蛮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轻轻地道:“武厚行可以一跤跌死,谢小蛮当然也可以从来不曾出现在这儿!”
夜色深沉,天边隐隐地露出了一抹白,但是还没有释放出晨曦。
杨帆、谢小蛮、朵朵,带着孩子走出了粮窖。
朵朵被救醒后,杨帆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现场的一切足以为杨帆佐证,朵朵除了哭泣还是哭泣,阿郎死了,娘子死了,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她只能听从杨帆的安排,跟着他们一块儿走出来。
“她……就埋在这儿,合适么?”
谢小蛮轻轻问杨帆。
杨帆道:“眼下,实在不能带着一具……,先埋在这儿,回头我再想办法迁走。这个仓窖的位置先记下来就行了。”
他的目光定在仓窖的门框上方,那儿有一个大大的红色的“柒”字,这是七号仓窖。
杨帆对朵朵道:“这是柒号仓窖,记住了!”
朵朵抹着眼泪点点头。
孩子在杨帆怀里拱动了一下,杨帆轻轻拍拍他的屁股,道:“小家伙就叫小柒吧,朵朵,你跟小柒,我先安排个地方叫你们住着,关于向狄公申冤的事,回头我再想办法,咱们走!”
朵朵身上穿了那老军的衣服,打扮得如同一个瘦削的军汉,在杨帆和谢小蛮的帮助下,朵朵很容易就随他们翻过了那堵高墙,走在黎明前黑暗的长街上。
一路遇到了三拨巡夜的武侯,都被杨帆轰开了,后来还遇到了两个禁军,被谢小蛮出面把他们引走,杨帆领着朵朵,来到了他位于南市附近延福坊的宅子,用禁军的腰牌叫开了坊门。
杨帆带着朵朵和孩子到了宅子里面,找到一处床褥齐备的房舍,又打了井水烧开,给孩子沐浴净身,小孩子洗浴干净,白白嫩嫩的甚是可爱。
两个人都不大会包裹孩子,杨帆翻出些柔软的布匹撕开,两人七手八脚胡乱地把孩子包裹起来,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终究精力不济,被他们一番折腾已经睡着了。
朵朵抱着孩子,睁着一双惊恐无措的眼睛问杨帆:“杨大哥,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孩子要吃东西的……”
杨帆蹙着眉想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不能给他个雇个奶妈子回来的。你先住下,这所宅院够大,就算孩子哭起来,也不用担心左邻右舍的会听到。不过一会儿我离开时,会把院门锁上,你千万不要出去。”
他想了想,又道:“回头,我去南市买些米面菜蔬回来,你自己……,哦,对了,我会尽量买些熟食给你,隔两天送一回。不过,孩子总要吃些热粥的,你要注意,烧饭时一定要在夜里,不要叫人看见炊烟。”
朵朵六神无主,现在只能完全依靠他了,只得连连点头,把他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杨帆又道:“孩子总喝米粥怕是不行,这样吧,我看看,从南市再买只奶羊回来。”
当时,大唐最流行的饮品就是奶制品,各种奶制品中,牛奶和马奶都不算多,以羊奶为主流,所以在市场上很容易就买到奶羊,薛怀义送他这幢宅子,花花草草栽得到处都是,如今只好当牧场用了。
杨帆说一句,朵朵就听一句,使劲地点点头,这位姑娘已经被一连串的变故吓傻了,眼下已把杨帆当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的主心骨,自然无不相从。
杨帆把自己能够想到的东西都嘱咐了一遍,最后又道:“就是这个包袱?”
包袱就放在榻边上,上面已经染了些血迹,朵朵点点头,想起死去的夫人,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杨帆把包袱取在手中,道:“好!东西我带走。派我们出来的既然是武攸宜,那么对付黑齿常之大将军的,就必然是武氏一族。狄公与武氏一族很不对付,也曾想过要救援黑齿将军,可惜迟了一步。这些证据,我会想办法送到狄公手上!”
“恩公!杨大哥!”
朵朵满怀感激实在难以言表,突然双膝一弯,“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怀抱着孩子,重重地给他磕起头来。
杨帆赶紧把她搀起来,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放心,这坊间的人都知道这是薛师的宅子,并不知道已转手于我,没有人敢闯进来的,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先离开,午后再来探你!”
杨帆急急离开,当他锁好大门,走上十字大街的时候,则天门上的钟声悠悠地响了起来……
第八卷 百骑风云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吾道不孤
则天门上的钟声一响,满城处处钟鼓齐鸣,汇奏成一曲雄壮的交响乐,回荡在洛阳城的天空中。
杨帆没有返回宫城,而是向南城狄仁杰的家走去,迎着朝阳,伴着鼓声,心情激荡。
很多事,不曾亲眼见到、不曾亲自经历,你就无法体会那种椎心之痛,昨夜那一幕,深深地触痛了杨帆的心灵,他想为别人做点事。无关于他自己,无关于他的亲人,无关于他的朋友,只为那一份正义与良知。
他本以为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已让他的血完全地冷下来,与他无关的一切,都不会影响他的感情,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不是,他做不到冷血无情,更做不到四大皆空,哪怕那个人的不幸与他全无干系,但是他们有一样东西是共通的,那就是人性。
苗神客说,人性是什么?人性是比兽性更丑陋的东西。
或许,人的欲望和感情比野兽更复杂,便会有一些为了利益比禽兽更残忍的人,但是人之所以为人,绝不是因为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牲,如果他们是区分人与兽的标准,那人只等说是一种最残忍的野兽!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的人性和爱。
杨帆相信狄仁杰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不仅仅是因为狄仁杰一贯的风评,也是因为这短短时日的接触,他知道狄仁杰与武氏一族格格不入,知道狄仁杰同情黑齿常之的遭遇,想要拯救这位大将军。
迫害黑齿常之的人无疑是武氏一党,这股强大的力量不是他能对付的,他愿意去面对,却不代表他必须去做一件螳臂挡车的无望之争,他需要狄仁杰这样的朝廷重臣。
狄府,一早洛阳府就送来了有关苗神客一案的调查副本。
狄仁杰早已坐在书房中,听了舒阿盛禀报,摆摆手道:“搁那儿吧!”
黑齿常之死后,他空出来的这个大将军职位,必定会引起一番争夺,最可能得手的人,就是陷害黑齿常之的人,他们准备最充份,而且没有一定的攫取这一权力的把握,他们也没必要下手对付黑齿常之。
如此一来,狄仁杰想要力挽狂澜,把这支军权抢回来,就更加的困难,他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势力,不仅仅是反武的、中立的,隐蔽在朝野间的世家力量,甚至武氏一族中不同派系的矛盾,也要充份加以利用才有可能成功。
这样的话,他需要先确定,觊觎黑齿常之的大将军权位的,到底是谁?是武三思,还是武承嗣。至于苗神客之死,与此事比较起来根本不堪一提,纵然此事是武后亲自吩咐,他也没有那份闲心去理会。
“等一等!”
舒阿盛轻手轻脚地放好洛阳府送来的案牍,刚要退下去,狄仁杰忽然又唤住他,把手中刚刚写好的几份东西递过去,吩咐道:“这几份请柬,尽快送出去,老夫要回请太平公主和几位宰相。还有,如果沈沐来了,把他引来见我!”
舒阿盛答应一声,接过狄仁杰亲手写好的请柬退了下去。
狄仁杰缓缓站起,在房中慢慢地踱着步子,右手握拳,一记一记地敲在左掌心里,正在反复推敲着黑齿常之一死,对谁更为有利。尽管他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凶手很可能就会为了争夺军权,自己浮出水面,但是等到那时再行动可就有些迟了。
“阿郎……”
狄仁杰正一根一根地揪着胡须苦苦思索着,舒阿盛忽然一脚踏进门来,狄仁杰眼睛一亮,问道:“可是沈沐到了?”
舒阿盛道:“阿郎,不是沈沐,而是昨日陪同阿郎办案的杨帆,他说有机密要事要与阿郎商量。”
狄仁杰一怔,奇道:“杨帆?一大早的他怎么来了,快带来他见我。”
舒阿盛答应一声,转身往外就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