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作者:月关-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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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帆手中的陶釜完全翻转过来,沸水已经浇光,煮烂的茶叶洒了杨明笙一脸。
杨帆把陶釜放下,松开了他的嚼头,缓缓坐回几案上,面具后面的目光微微地闪烁着。杨明笙的硬气出乎他的预料,看来预作的准备果然是有用的,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明笙呻吟一声,悠悠地醒来。他一睁眼,就发觉眼前一片凄黑,心中登时狂喜:“那个贼人走了?”
可是马上,他的耳边就响起了那个听着很平和却如魔鬼般可怕的声音:“醒了?现在你肯不肯说?”
杨明笙大骇:“那个恶魔还在!”
他刚想放声大叫,颊中便是一紧,又被绳索勒得紧紧的,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袭上心头,如果他现在能够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定会活活吓死过去,他的两只眼睛已经看不到眼皮,满脸都是血泡,两颗眼珠已被沸水烫熟,凸出悬挂在眼眶中。
那丝帛的绳索韧力十足,已然勒进了他两颊被烫烂的肉里面,白森森的牙床露在外面,简直如同一只厉鬼,站在他背后的杨帆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他杀过人,南洋小国虽然小,同样有犯罪的人,同样的反叛的人,他很小的时候就随着师傅抓住盗贼、平过反叛了,可他从来也没有虐待过人,但是在他的梦里,早已不止一次用尽所能想象的所有办法,虐待过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曾经冷酷地吼出:“杀!一个不留,统统杀掉!”的命令的那个人,那一蓬血、阿姐那飞起的人头,像沸油一般煎着他的心,让他饱受煎熬,再也不复任何恐惧。
满脸沸水烫起的血水、脓水,各种体液糊住了杨明笙的脸,他脸上那两道森严冷酷的法令纹已经看不到了,只有血泡、脓水和茶叶,此时的他不是厉鬼却胜似厉鬼。
“我的眼睛……”
杨明笙从喉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无情的现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是因为室内熄了灯,而是因为他的眼睛瞎了,被烫瞎了。
瞎了,他瞎了,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前程彻底毁了。
杨明笙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也一片漆黑,身心的双重打击让刚刚苏醒的他再次昏厥过去。
……
“嗯……”
杨明笙悠悠醒转,他摸索着,绝望地惨呼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耳边那苍老冷酷的声音又复响起:“血海深仇,百余条人命,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你说不说,如果你不说,我不介意继续对你施加所有想得到的酷刑!你是司刑郎中,应该很有信心,没有人捱得过所有的酷刑,是么。”
杨明笙浑身发颤,嘶声叫道:“恶魔!恶魔!你是一个恶魔!”
苍老的声音冷厉地道:“不错!我是恶魔!杨郎中,这都是拜你所赐啊!呵呵……”
笑声未绝,突然传来一声气爆的声响,房门“砰”地一声飞起来,撞到了对面的博古架上,砸得一片粉碎,两个人影急闯而入,口中厉声喝道:“贼子住手!”
杨帆刚刚丢掉手中的丝帛绳子,两个护院的家将便猛扑过来,手中朴刀卷如车轮,绕向杨帆的腰颈。
他们来自西州,是杨明笙的部曲,武将部曲。能被杨明笙选为侍卫的,一身武功自然不凡,更何况他们长于西域,生性彪悍。
两口刀在他们手中大开大阖,霍霍生风。杨帆急急抽出腰间短刀,只听“铿铿锵锵”一阵响,在两柄刚猛狂烈的朴刀劈砍下,手持短刀的杨帆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刀刀必杀的刀法,一路退去,退到墙角。
杨明笙听见兵器撞击时,在地上兴奋地蠕动着,强忍着巨痛,语无伦次地嚎叫道:“杀死他!把他给我剁成肉酱!我要活的,我要活的,我要亲手宰了他!”
书房内一场凶狠狂猛的恶斗,噼呖啪啦一阵乱响,书架矮几、薄帷长幔纷纷糟殃,整个房间里碎屑横飞,好象刚被飓风吹过一般。
“轰隆隆!”
书房外又冲进十几个执火明仗,持刀握剑的人,有的人抢去扶住杨明笙,有的人加入战团,围攻杨帆,杨帆朗声长笑:“狗贼!你这条命注定了是老夫的,今日暂且寄下,来日再来取之!”
说着手中短刀突然大放光华,舞出一团团耀眼的光轮,迫退逼近的几员家将,倒身一纵,撞开窗子飞跃出去。
“追!”
那两个家将衔尾急追,鱼跃出窗,三道人影一前两后,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汪!汪汪!”
小白尽职尽责地狂吠起来……
第三卷 庄周梦蝶 第六十四章 心甘情愿上你的钩
当清晨的钟声鼓声再度汇奏成一篇热闹非凡的乐章时,修文坊迎来了新一天早晨的太阳。
今天修文坊里的百姓并没有急着上街,因为坊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坊门口立着几个洛阳府衙的公人,一些公服佩刀的彪形大汉不断地进进出出。
今天双号,不用上朝,可是那些一直就住在这个坊里,坊中百姓却十年难得见一面尊容的官员们却都起了个大早,一个个神色严峻地走出来,纷纷往杨郎中家走去。
就连坊里那些平素吊儿郎当的武侯,今日也都衣着整齐,腰按佩刀,一脸严肃地在大街小巷中巡弋,既不交头接耳,也不左顾右盼。
洛阳尉唐纵和刑部法曹参军乔君玉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杨郎中家的大门,神色非常冷峻。
坊正苏墨涵站在自家台阶上,向那些一大清早就被他传来,一个个没精打彩地打着哈欠们的坊丁们声嘶力竭地喊话道:“都不要说话!静一静,听我说!”
苏坊正扯着嗓门儿高声道:“昨天夜里,杨郎中家里有大盗潜入,把杨郎中打成了残疾,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呐!朝廷震怒,下令严查凶手!杨郎中是咱修文坊的人,咱们更得打起精神、卖卖力气!侯癞子,你再说话,看老子不大嘴巴子抽你!”
苏坊正从大缸里摸出个瓢来,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咚地喝了一气,把瓢一扔,重新站回阶上,双手插腰道:“都听好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武侯铺,由武侯们领着,按你们平时负责的地段,逐家逐户的盘查……”
所谓的盘查,根本就是例行公事,其查缉效果可想而知。
其实谁都明白指望不上这些武侯和坊丁,可是即然出了事,方方面面总要有所表示,以示我很在意,不过是场面上的做法。
修文坊的不良帅霍明雷等苏坊正赶到,向武侯和坊丁们分派了一下任务,叫他们各自去做事,乱哄哄的刚把这些人打发出去,就有公人登门,叫他们马上去见洛阳尉唐纵,唐少府此刻正在杨明笙府上。
霍明雷和苏墨涵赶到杨明笙府上,只见进进出出好多公人,还有许多穿公服或常服的官员,二人被杨府的三管事引到一间书房,洛阳尉唐纵正在那里,刑部的乔君玉也在场。
唐纵唤他们来,却是因为一桩事情。那凶徒临走时曾经放出狂言,说还要来取杨郎中性命。他既然这么说了,官府就不能不予重视。但是他什么时候来,谁又说得准呢?
虽说朝廷上很重视杨郎中的这桩案子,刑部侍郎周兴还亲自过问了此案,但是谁也不能调拨大批公人,从此以杨郎中家为家,在这儿长期住下去。洛阳府抽调不出那么多公人,说不得就要动用武侯和坊丁们了。
唐纵向霍明雷和苏墨涵说明情况,叫他们各自抽调十名武侯、二十名坊丁,入杨府协助守夜。二人自然不敢不应,回来之后便核计叫哪些人去杨府应差。
替人值守家院可是个辛苦活儿,虽说有赏钱可拿,那些武侯也不愿意,更何况听说那杨郎中眼睛都被弄瞎了,这凶手手段如此狠辣,谁愿意去杨家玩命?是以纷纷推三阻四,一时间这个脑袋疼,那个屁股痒,毛病全找上来了。
霍明雷气得牙疼,硬行指派了几个软弱好支使的武侯,看看名额还是不满,便拿着剩余人员的名单,仔细琢磨谁与自己的关系远、谁与自己的关系近,谁家有些背景,权衡来去,仔细斟选。
苏坊正那边更加的头疼,修文坊一百多个坊丁的资料,他都一清二楚,要说背景,这些坊丁几乎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背景,不过总有些人跟他沾亲带故,又有些人平时没短了孝敬,这时不加照顾,更待何时?
他眯着眼睛,正在盘算何人可以派去,马桥和杨帆晃着肩膀走了进来。马桥扯着嗓门道:“坊正,我们两个把第七曲第八曲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可没见什么异常的情况!”
苏坊正微笑起来,笑得天官赐福一般地道:“啊!既然搜过了,那就不必再理会它了。马六、杨二,呵呵呵呵……,你们两个,赶快回家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去杨郎中府上报到,今后一段时间,你们只在杨府值夜,不必理会坊间的事情了。”
杨帆听了顿时呆住,这跟他的计划可不太一样,不过……这个意外,似乎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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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听说凶顽入府行凶一事之后,十分震怒。周侍郎已奉太后口谕,着令有司严查此案,相信天网恢恢,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杨兄且放宽心。啊,杨兄刚刚敷了药,请好好歇息,我等这就告辞了,改日我们再登门探望。”
“各位,慢走!”
杨明笙嘶哑着嗓子抱拳相送。
他的整个头都被白布裹了起来,只在两个鼻孔处和嘴巴的地方留了缝,以供呼吸和服药、饮食,看起来就像一具硬梆梆的木乃伊。
他的上身业已宽去衣衫,因为沸汤将上身皮肤也烫得多处溃烂,在这个时代一旦伤口化脓发炎,难免就有生命危险,所以缚药后也被白布带子牢牢地缚起来。
如此一来,他的动作就变得十分僵硬,两条手臂不能弯曲,要坐直或躺下都需要别人来帮忙,虽然杨明笙与其同僚的关系未见得就如何亲密,可是毕竟同僚一场,眼见他被凶徒折磨成这副模样,众官员见了还是不免为之唏嘘。
洛阳尉唐纵和刑部法曹参军乔君玉起身代杨明笙送客,陪着各位前来探望的官员走出去,房间里一阵脚步声乱响,渐渐静下来。杨明笙侧耳听着,感觉众人都已离开,双手便在榻上乱摸,扬声唤着:“木钉儿,木钉儿。”
“阿郎,小的在。”
侍候在门口的小书童木钉儿赶紧迎过去,搀住了他的手,杨明笙侧着耳朵听了听,问道:“官员们都离开了么?”
“是啊,阿郎,他们都出去了,唐少府和乔参军替阿郎送出去的。”
杨明笙吁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道:“房里……现在就只你在?”
木钉儿被杨明笙的奇怪举动弄糊涂了,答应道:“是啊,只有小的在。阿郎想要召见哪个,小的去唤他来。”
“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杨明笙的手指也被绷带绑住,无法屈弯,不能抓住木钉儿的手,情急之下便用两只手夹住了木钉儿的手臂,因为痛楚他还不敢太用力,木钉儿见他这般情状却也不敢抽出手来。
杨明笙费力地喘息了一阵,压低声音道:“木钉儿,你出去一趟,到右奉宸卫,见中郎将蔡东成,你把我这的事都告诉他,对他说,我要见他,你就说,就说,桃源厉鬼,复仇!他一定会来的,记住,对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说。”
奉宸卫就是千牛卫。
千牛卫,其名缘于千牛刀。
千牛刀,锐利可斩千牛。
千牛卫执千牛刀,是为天子侍卫。
唐高宗显庆五年,左右千牛卫改称为左右千牛府,龙朔二年又改称为左右奉宸卫。奉宸卫设大将军一人,中郎将两人,千牛备身十二人,备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俱都是高级禁卫武官,身手超卓。
杨明笙现在眼睛瞎了,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残疾,官路前程毁于一旦,身心备受打击之下,已经有些神经兮兮的,可他一旦定下神来,却马上嘱咐贴身书童去为他找这个人来,这个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木钉儿连连点头道:“阿郎,小的省得了!小的一会儿……”
“去,马上去!”
“诺!小的这就去!”
木钉儿急急答应着,转身出了房间。
杨明笙坐在榻上,一个人默默地坐了许久,从他那黑洞似的嘴巴部位发出一阵“嗬嗬”的怪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故意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放过我,他故意毁我的前程!杀我,他不甘心呐,他要用我做鱼饵,替他钓大鱼,呵呵呵呵……”
杨明笙嘴巴里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哭泣,可是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蒙着一片白布,没有一滴眼泪流下……
第三卷 庄周梦蝶 第六十五章 贼喊抓贼
杨帆挟着哨棒,混在一帮不情不愿、愁眉苦脸的倒霉蛋中间,同样苦着一张脸,摇摇摆摆地进了杨郎中的家,远远望去,他们就像一群在海边走来走去的呆头呆脑的企鹅。
杨帆脸上扮着苦色,心里却快要笑破了肚皮。他对追凶的后续方案设计了好几种方法,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被派进了杨郎中府,叫他帮着杨家守夜抓贼。
刑部和洛阳府的公人们佩着朴刀,神色严峻地在杨郎中府上匆匆地走来走去,明岗暗哨正在一处处地方进行安排布署,杨帆一群人被带到了正在紧张忙碌的洛阳尉唐纵面前。
看看坊丁们挟着的哨棒,唐纵皱了皱眉,吩咐道:“把刀配发给他们!”
几个公人捧着一口口朴刀出现,手持哨棒的坊丁们立即骚动起来,这些好勇斗狠的少年人平时的家伙仅仅是一根哨棒,虽说到杨府当差他们心中不情愿,可是见到那做工精良、锋寒犀利的朴刀,他们还是不免有些见猎心喜。
一口口朴刀发到了他们手中,杨帆握紧手中的朴刀,仔细端详着锋利的刀刃,指肚轻轻搭上去,沿着那道弧形的血槽轻轻向上一划,寒光烁烁的刀面如同一面纤毫可鉴的镜子,映着他的目光,一如那刀锋般凌厉。
杨帆眨了眨眼,收敛了眼中的凌厉,耳畔,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呵斥着:“拿着!一刀在手,就当自己是长安侠少了么?啊~~我呸!抓这种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能指望你们这群废物?少府要的是你们这双招子和这张嘴巴,看见贼你就喊,晓得?”
训斥声停止了,唾沫星子还在空中纷纷扬扬,杨帆拾起袖子,擦一把脸上的口水,看着眼前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粗壮公人茫然问道:“啥?”
“这个,拿着!”
一个鼓槌塞到了杨帆手中,然后一个拴着麻绳的铜锣挂到了他的大拇指上,大胡子撇着嘴、摇着头,走到第二个坊丁面前,没好气地道:“呆头呆脑的,尽是这样的货色,给你,拿着,对你来说,这才是保命的家伙!”
杨帆一手拿着鼓槌,一手拎着铜锣,瞧瞧左边那个坊丁分到一只腰鼓,而右手边那人正举着个竹哨儿发呆,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武器装备分发完毕,他们就被带去安排歇息的地方,虽然值夜,也不可能一拨人彻夜不眠,两班轮换的话,就需要有个歇息的地方。
杨府本来是有客舍的,不过客舍只有几间,已被留守在杨府的几位有职司的公人占用了,剩下的公人就可着一切能住人的房间随意占用,等到这批武侯和坊丁被分配来时,又要依照地位高低安排一番,最后轮到杨帆和马桥,却被分配到了一间柴房。
地上有张破草席子,丢下自己的铺盖,这就是他们今后的窝了。
两人丢下铺盖卷儿,还没坐下来喘息一声,公人们又大呼小叫的让他们集合,说是差派事情了。
唐纵站在台阶上,眉头紧蹙。
对这些吊儿郎当的武侯和坊丁,他其实是极不满意的,但是刑部和洛阳府人手有限,而且既不知道那凶手何时再来,也不可能调动大批刑部和洛阳府的公职人员长期驻守在杨郎中府上。
没办法,只好调用本坊的这些武侯和坊丁了,这些武侯和坊丁再蠢,也总比那条大黑